话说三人走了多时,不能穿过岭去。多九公道:“看这光景,大约走错了。恰好那边有个茅庵,何不找个僧人问问路径?”登时齐至庵前。正要敲门,前面来了一个老叟,手中提著一把酒壶,一个猪首,走至庵前,推开庵门,意欲进去。唐敖拱手道:“请教老丈:此庵何名?里面可有僧人?”老叟听罢,道声“得罪”,连忙进内,把猪首、酒壶放下,即走出拱手道:“此庵供著观音大士。小子便是僧人。”林之洋不觉诧异道:“你这老兄既是和尚,为甚并不削发?你既打酒买肉,自然养著尼姑了?”老叟道:“里面虽有一个尼姑,却是小僧之妻。此庵并无别人,只得小僧夫妇自幼在此看守香火。至僧人之称,国中向无此说,因闻天朝自汉以后,住庙之人俱要削发,男谓之僧,女谓之尼,所以此地也遵天朝之例,凡入庙看守香火的,虽不吃斋削发,称谓却是一样。即如小子称为僧,小子之妻即称为尼。——不知三位从何到此?”多九公告知来意。老叟躬身道:“原来三位却是天朝大贤!小僧不知,多多有罪。何不请进献茶?”唐敖道:“我们还要赶过岭去,不敢在此耽搁。”林之洋道:“你们和尚尼姑生出儿女叫作甚么?难道也同俺们一样么?”老叟笑道:“小僧夫妇不过在此看守香火,既不违条犯法,又不作盗为娼,一切行为,莫不与人一样,何以生出儿女称谓就不同呢?大贤若问僧人所生儿女唤作甚么,只问贵处那些看守文庙的所生儿女唤作甚么,我们儿女也就唤作甚么。”唐敖道:“适见贵邦之人都有云雾护足,可是自幼生的?”老叟道:“此云本由足生,非人力可能勉强。其色以五彩为贵,黄色次之,其余无所区别,惟黑色最卑。”多九公道:“此地离船往返甚远,我们即恳大师指路,趁早走罢。”老叟于是指引路径,三人曲曲弯弯穿过岭去。
到了市中,人烟辏集,一切光景,与君子国相仿。惟各人所登之云,五颜六色,其形不一。只见有个乞丐,脚登彩云走过。唐敖道:“请教九公:云之颜色,既以五彩为贵,黑色为卑,为何这个乞丐却登彩云?”林之洋道:“岭上那个秃驴,又吃荤,又喝酒,又有老婆,明明是个酒肉和尚,他的脚下也是彩云。难道这个花子同那和尚有甚好处么?”多九公道:“当日老夫到此,也曾打听。原来云之颜色虽有高下,至于或登彩云,或登黑云,其色全由心生,总在行为善恶,不在富贵贫贱。如果胸襟光明正大,足下自现彩云;倘或满腔奸私暗昧,足下自生黑云。云由足生,色随心变,丝毫不能勉强。所以富贵之人,往往竟登黑云;贫贱之人,反登彩云。话虽如此,究竟此间民风淳厚,脚登黑云的竟是百无一二。盖因国人皆以黑云为耻,遇见恶事,都是藏身退后;遇见善事,莫不踊跃争先:毫无小人习气,因而邻邦都以‘大人国’呼之。远方人不得其详,以为大人国即是长大之义,那知是这缘故。”唐敖道:“小弟正在疑惑:每每闻得人说,海外大人国,身长数丈,为何却只如此?原来却是讹传。”多九公道:“那身长数丈的是长人国,并非大人国。将来唐兄至彼,才知‘大人’、‘长人’迥然不同了。”
忽见街上民人都向两旁一闪,让出一条大路。原来有位官员走过:头戴乌纱,身穿员领,上罩红伞;前呼后拥,却也威严;就只脚下围著红绫,云之颜色,看不明白。唐敖道:“此地官员大约因有云雾护足,行走甚便,所以不用车马。但脚下用绫遮盖,不知何故?”多九公道:“此等人,因脚下忽生一股恶云,其色似黑非黑,类如灰色,人都叫做‘晦气色’。凡生此云的,必是暗中做了亏心之事,人虽被他瞒了,这云却不留情,在他脚下生出这股晦气,教他人前现丑。他虽用绫遮盖,以掩众人耳目,那知却是‘掩耳盗铃’。好在他们这云,色随心变,只要痛改前非,一心向善,云的颜色也就随心变换。若恶云久生足下,不但国王访其劣迹,重治其罪;就是国人因他过而不改,甘于下流,也就不敢同他亲近。”林之洋道:“原来老天做事也不公!”唐敖道:“为何不公?”林之洋道:“老天只将这云生在大人国,别处都不生,难道不是不公?若天下人都有这块招牌,让那些瞒心昧己、不明道德的,两只脚下都生一股黑云,个个人前现丑,人人看著惊心,岂不痛快?”多九公道:“世间那些不明道德的,脚下虽未现出黑云,他头上却是黑气冲天,比脚下黑云还更利害!”林之洋道:“他头上黑气,为甚俺看不见?”多九公道:“你虽看不见,老天却看的明白,分的清楚。善的给他善路走,恶的给他恶路走,自有一定道理。”林之洋道:“若果这样,俺也不怪他老人家不公了。”大家又到各处走走,惟恐天晚,随即回船。
走了几时,到了劳民国,收口上岸。只见人来人往,面如黑墨,身子都是摇摆而行。三人看了,以为行路匆忙,身子自然乱动;再看那些并不行路的,无论坐立,身子也是摇摇摆摆,无片刻之停。唐敖道:“这个‘劳’字果然用的切当。无怪古人说他‘躁扰不定’。看这形状,真是举动浮躁,坐立不安。”林之洋道:“俺看他们倒像都患羊角风。身子这样乱动,不知晚上怎样睡觉?幸亏俺生天朝;倘生这国,也教俺这样,不过两天,身子就摇散了。”唐敖道:“他们终日忙忙碌碌,举止不宁,如此操劳,不知寿相如何?”多九公道:“老夫向闻海外传说,劳民同智佳国有两句口号,叫作:‘劳民永寿,智佳短年。’原来此处虽然忙碌,不过劳动筋骨,并不操心;兼之本地不产五谷,都以果木为食,煎炒烹调之物,从不入口:因此莫不长寿。但老夫向有头目眩晕之症,今见这些摇摆样子,只觉头晕眼花,只好失陪,先走一步。你们二位各处走走,随后来罢。”唐敖道:“此处街市既小,又无可观。九公既怕头晕,莫若一同回去。”登时齐归旧路。
只见那些国人提著许多双头鸟儿货卖。那鸟立在笼中,百般鸣噪,极其好听。林之洋道:“若把这鸟买去,到了歧舌国,有人见了,倘或要买,包管赚他几坛酒吃。”于是买了两个,又买许多雀食,回到船上。
走了数日,到了聂耳国。其人形体面貌与人无异,惟耳垂至腰,行路时两手捧耳而行。唐敖道:“小弟闻得相书言:‘两耳垂肩,必主大寿。’他这聂耳国一定都是长寿了?”多九公道:“老夫当日见他这个长耳,也曾打听。谁知此国自古以来,从无寿享古稀之人。”唐敖道:“这是何意?”多九公道:“据老夫看来:这是‘过犹不及’。大约两耳过长,反觉没用。当日汉武帝问东方朔道:‘朔闻相书言:人中长至—寸,必主百岁之寿。今朕人中约长寸余,似可寿享百年之外,将来可能如此?’东方朔道:‘当日彭祖寿享八百。若这样说来,他的人中自然比脸还长了。——恐无此事。’”林之洋道:“若以人中比寿,只怕彭祖到了末年,脸上只长人中,把鼻子、眼睛挤的都没地方了。”多九公道:“其实聂耳国之耳还不甚长。当日老夫曾在海外见一附庸小国,其人两耳下垂至足,就像两片蛤蜊壳,恰恰将人夹在其中。到了睡时,可以一耳作褥,一耳作被。还有两耳极大的,生下儿女,都可睡在其内。若说大耳主寿,这个竟可长生不老了!”大家说笑。
那日到了无肠国,唐敖意欲上去。多九公道:“此地并无可观。兼之今日风顺,船行甚快,莫若赶到元股、深目等国,再去望望罢。”唐敖道:“如此,遵命。但小弟向闻无肠之人,食物皆直通过,此事可确?”多九公道:“老夫当日也因此说,费了许多工夫,方知其详。原来他们未曾吃物,先找大解之处;若吃过再去大解,就如饮酒太过一般,登时下面就要还席。问其所以,才知吃下物去,腹中并不停留,一面吃了,随即一直通过。所以他们但凡吃物,不肯大大方方,总是贼头贼脑,躲躲藏藏,背人而食。”唐敖道:“既不停留,自然不能充饥,吃他何用?”多九公道:“此话老夫也曾问过。谁知他们所吃之物,虽不停留,只要腹中略略一过,就如我们吃饭一般,也就饱了。你看他腹中虽是空的,在他自已光景却是充足的。这是苦于不自知,却也无足为怪。就只可笑那不曾吃物的,明明晓得腹中一无所有,他偏装作充足样子;此等人未免脸厚了。他们国中向来也无极贫之家,也无大富之家。虽有几个富家,都从饮食打算来的。——那宗打算,人所不能行的,因此富家也不甚多。”唐敖道:“若说饮食打算,无非‘俭省’二字,为何人不能行?”多九公道:“如果俭省归于正道,该用则用,该省则省,那倒好了。此地人食量最大,又易饥饿,每日饮食费用过重。那想发财人家,你道他们如何打算?说来倒也好笑:他因所吃之物,到了腹中随即通过,名虽是粪,仍入腹内并不停留,尚未腐臭,所以仍将此粪好好收存,以备仆婢下顿之用。日日如此,再将各事极力刻薄,如何不富!”林之洋道:“他可自吃?”多九公道:“这样好东西,又不花钱,他安肯不吃!”唐敖道:“如此腌臜,他能忍耐受享,也不必管他。第以秽物仍令仆婢吃,未免太过。”多九公道:“他以腐臭之物,如教仆婢尽量饱餐,倒也罢了;不但忍饥不能吃饱,并且三次、四次之粪,还令吃而再吃,必至闹到‘出而哇之’,饭粪莫辨,这才‘另起炉灶’。”林之洋道:“他家主人,把下面大解的,还要收存;若见上面哇出的,更要爱借,留为自用了。”
正自闲谈,忽觉一股酒肉之香。唐敖道:“这股香味,令人闻之好不垂涎!茫茫大海,从何而来?”多九公道:“此地乃犬封境内,所以有这酒肉之香。‘犬封’,按古书又名‘狗头民’,生就人身狗头。过了此处,就是元股,乃产鱼之地了。”唐敖道:‘犬封’二字,小弟素日虽知,为何却有如此美味,直达境外?这是何故?”
末知如何,下回分解。
话说唐敖道:“为何此地却有如此美味直达境外?莫非这些‘狗头民’都善烹调么!”多九公道:“你看他虽是狗头狗脑,谁知他于‘吃喝’二字却甚讲究。每日伤害无数生灵,想著方儿,变著样儿,只在饮食用功。除吃喝之外,一无所能,因此海外把他又叫‘酒囊、饭袋’。”唐敖道:“我们何不上去看看?”多九公吐舌道:“闻得他们都是有眼无珠,不识好人。设或上去被他狂吠乱咬起来,那还了得!”唐敖道:“小弟闻犬封之旁,有个鬼国,其人可有形像?”多九公道:“《易》有‘伐鬼方’之说。若无形像,岂能空伐。”林之洋道:“他既有形,为甚把他叫鬼?”多九公道:“只因他终夜不眠,以夜作昼,阴阳颠倒,行为似鬼,故有‘鬼国’之称。”
这日路过元股国。那些国人,头戴斗笠,身披坎肩,下穿一条鱼皮裤,并无鞋袜。上身皮色与常人一样,惟腿脚以下黑如锅底。都在海边取鱼。唐敖道:“原来元股却这样荒凉!”正与多九公商量可以不去,因众水手都要买鱼,将船泊岸。林之洋道:“这里鱼虾又多又贱,他们买鱼,俺们为甚不去望望?”唐敖道:如此甚好。”
三人于是上去,沿著海边,看国人取鱼。只见有一渔人,网起一个怪鱼,一个鱼头,十个鱼身。众人都不认识。唐敖道:“请教九公:这鱼莫非就是泚水所产‘茈鱼’么?闻说此鱼味如蘼芜,宛如兰花之香,不知可确?”多九公还未答言;林之洋听了,即到此鱼跟前,弯下腰去闻了—闻。不觉眉头一皱,口中呕了一声,吐出许多清水道:“妹夫这个顽的利害!俺只当果真香如兰花,上前狠狠一闻,谁知比朱草赶的浊气还臭!”多九公笑道:“林兄怎么忽然哇出来了?你且慢哇;且去踢他一脚,不知其鸣可象犬吠?”言还未毕,那鱼忽然鸣了几声,果如犬吠一般。唐敖猛然想起道:“九公,此鱼想是‘何罗鱼’了?”林之洋道:“此鱼既不是茈鱼,妹夫为甚不早说,却教俺闻他臭气?”多九公道:“何罗鱼同茈鱼形状都是一首十身,其所分的,一是香如蘼芜,一是音如犬吠。这怪他鸣的迟了,并非唐兄有意骗你。”只见那边又网起几个大鱼,才撂岸上,转眼间,一齐腾空而去。唐敖道:“小弟向闻飞鱼善能疗痔,可是此类?”多九公连连点头。林之洋道:“这鱼若不飞去,俺们带几条替人医痔疮也是好的。”多九公道:“当日黄帝时,仙人宁封吃了飞鱼,死了二百年复又重生。岂但医痔,还能成仙哩!”林之洋道:“吃了这鱼,成了神仙,虽是快活,就只当中死的二百年,糊里糊涂,令人难熬。”忽见海面远远冒出一个鱼背,金光闪闪,上面许多鳞甲,其背竖在那里,就如一座山峰。唐敖道:“海中竟有如此大鱼!无怪古人言:大鱼行海,一日逢鱼头,七日才逢鱼尾。”
只见有个白发渔翁走来拱手道:“唐兄请了!可认得老夫么?”唐敖看时,其人头戴竹篾斗笠,身披鱼皮坎肩,两腿黑如锅底,赤著一双黑脚,并无鞋袜,也是本处打扮。再把面貌仔细一看,只吓的惊疑不止。原来却是原任御史、业师尹元。看了这宗光景,忍不住一阵心酸,连忙深深打躬道:“老师何日到此?为何如此打扮?莫非门生做梦么?”尹元叹道:“此话提起甚长。今日难得海外幸遇。此间说话不便,寒舍离此不远,贤契
如不弃嫌,就请过去略略一叙。”唐敖道:“门生多年未见老师,无日不思,今日得瞻慈颜,不胜欣慰,自应登堂叩谒。”当时尹元同多、林二人见礼,问了名姓。一齐来至尹元住处。只见两扇柴门,里面两间草屋,十分矮小,屋上茅草俱已朽坏,景象甚觉清寒。四人进了草屋,重复行礼。因无桌椅,就在下面席地而坐。尹元道:“老夫自从嗣圣元年因主上被废,武后临朝,心中郁闷,曾三上封章
,劝其谨守妇道,迎主还朝,武后俱留中不发
。嗣因谗奸当道,朝政日非,老夫勤王无计,耻食周禄,随即挂冠
而归。在家数载,足不出户。此贤契所深知的。不意前岁忽有新进谗臣,在武后面前提起当年英公敬业之事,言起事之由,俱系老夫代为主谋。老夫闻知,惟恐被害,逃至外洋。无奈囊橐萧瑟,衣食甚难。飘流到此,因见渔人谋食尚易,原想打鱼为生,无如土人向来不准外人来分其业。举亏小女结得好网,卖给渔人,可以稍获其利。后来邻舍怜我异乡寒苦,命老夫暗将腿足用漆涂黑,假冒土人,邻居认为亲谊,众人这才听我取鱼,因此尚可餬口。近来朝中光景如何?主上有无复位佳音?贤契今来外洋,有何贵干?”唐敖叹道:“原来老师被人谗害,以致流落异乡,若非今日相遇,门生何由得知。近年以来,唐家宗室,被武后屠戮殆尽。主上虽无复位佳音,幸而远在房州,尚未波及。门生今春侥幸登第,因当年同徐、骆诸人结盟一事,被人参奏‘妄交匪类’,依旧降为诸生。门生有志未遂,殊惭碌碌红尘,兼得异梦,拟结来世良缘,是以浪游海外。不意老师境界竟至如此!令人回想当年光景,能无伤感!近日师母可安?世弟、世妹多年未见,谅已长成?求老师领去—见。”
尹元叹道:“拙妻久已去世。儿名尹玉,现年十二,女名红萸,现年十三。贤契既要相见,好在多、林二兄都是令亲,并非外人。”因大声叫道:“红萸女儿同尹玉都过来见见世兄。”只听外面答应,姐弟二人,登时进来。大家连忙立起。尹元引著二人,都见了礼。唐敖看那尹玉生得文质彬彬,极其清秀;尹红萸眼含秋水,唇似涂朱,体度端庄,十分艳丽。身上衣服虽然褴褛,举止甚是大雅。二人见礼退出,大家仍旧归坐。唐敖道:“门生当年见世妹、世弟时,俱在年幼;今日都生得端庄福相,将来老师后福不小。”尹元道:“老夫年已花甲,如今已做海外渔人,还讲甚么后福!喜得他们还肯用心读书,因此稍觉自慰。”
唐敖道:“近年谗臣参奏当日与徐、骆同谋之人,武后每每察访,因事隔多年,并无实在劣迹,亦多置之不问。老师之事,大约久已消灭。据门生愚见:老师年高,此间举目无亲,在此久居,终非良策,莫若急归故乡。不独世弟趁此青年可以应试,就是两位婚姻之事,故乡亲友也易于凑合。”尹元道:“老夫因年纪日渐衰迈,未尝不虑及此。奈现在衣食尚费张罗,何能计及数万里路费。况被害一事,据贤契之言,虽可消灭,究竟吉凶未卜,岂可冒昧钻入罗网。”唐敖道:“老师慎重固是。第久住在此,日与这些渔人为伍,所谓‘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兼之世妹、世弟俱在年轻,以老师之家教,固不在乎‘择邻’,但海外之大,何处不可栖身,——即如君子、大人等国,都是民风淳厚,礼义传家,——何必定居于此?”尹元叹道:“老夫岂愿处此恶劣之地。左思右想,舍此无可为生,莫可如何,今幸遇贤契,快慰非常。倘蒙垂念衰残,替我筹一善地,脱此火坑,得免饥寒,老夫又岂甘为渔人。无如贤契亦在客中,此时说来恐亦无用,惟望在意。他日归来,路过此地,尚望上来—看。倘老夫别有不测,贤契俯念师生之情,提携孤儿弱女,同归故乡,不致飘流海外,就是贤契莫大之德了。”
唐敖听罢,思忖多时,忽然想起廉家西席
一事,因说道:“此时虽然有一安身之处,但系西宾,老师可肯俯就?”尹元道:“离此多远?是何地名?”唐敖把救廉锦枫之事告知,因又说道:“现在其母极要儿女读书,因无力延师,是以蹉跎。其家现有空房三间,去岁本有西宾在彼设帐,以房租作为脩金;今岁西宾另就他席,廉家尚未延师。莫若门生写一信去,老师就在他家处馆,再招几个蒙童,又有世妹作些针黹,大约足可餬口。惟恐别有缺乏,门生再备百金,老师带去,以备不虞。日后门生如果回来,自然要到水仙村,彼时再议同回故乡,也是一举两便。”尹元听了,不觉大悦道:“倘得如此,老夫以渔人忽升西宾之尊,不独免了风霜劳苦,兼且儿女亦可专心读书;将来回乡亦便;又得贤契慨赠,得免饥寒:如此成全,求之师生中实为罕有!第恨老夫业已衰迈,只好来世再为图报了。”
唐敖道:“老师言重!门生如何禁当得起!刚才门生偶然想起廉锦枫入海行孝—事,自古少有。兼之品貌端正,举笔成文,可谓才、德、貌三全。门生本欲聘为儿妇,适因他们姐弟同世妹、世弟比较,不独年貌相当,而且门第相对,真是绝好两对良姻。门生意欲作伐
,成此好事。就是老师在彼,彼此都有照应,门生也好放心。老师意下如何?”尹元道:“如此孝女佳儿,得能一为儿妇,一为东床
,仍有何言!奈老夫现在境界如此,彼处焉肯俯就?只怕有负贤契这番美意。”唐敖道:“老师如携门生信去,此事断无不谐。就只事成后,世妹、世弟做了晚亲,门生未免叨长,这却于理不顺。“尹元道:“这有何妨。但只何以贤契信去,此事就能必成?”唐敖就把良氏嘱托儿女婚姻之事告诉一遍。尹元不觉喜道:“当日既有此话,贤契如有信去,此事必有八九。第如此孝女,贤契不替令郎纳采
,今反舍已从人,教老夫心中如何能安!”唐敖道:“门生犬子定婚尚可从缓。且此女之外,还有一个孝女,亦可与犬子联姻。将来尚望老师留意。”于是就把东口山遇见骆红蕖打虎认为义女之事,说了一遍。尹元道:“东口山既在君子国境内,将来到了廉家,略为消停,老夫必当至彼,以成这段良姻。况骆年伯当日与我同朝,最为相契,此事一说必成。贤契只管放心!”唐敖道:“倘蒙老师作伐,门生感激不浅!此时诸事既已酌定,门生就此回船,把书信写来,以便老师作速起身,恐廉家一时请了西宾,未免又有许多不便。”尹元连连点头。唐敖即同多、林二人告辞回船,把信写好。带了两封银子,又取几件衣服上来,送交尹元。师生洒泪而别。
尹元置了鞋袜,洗去腿上黑漆,换了衣服,带著儿女,由水路到了水仙村,投了书信。良氏见了尹家姐弟,十分心欢;尹元见了廉亮,也甚喜爱。于是互相纳聘,结为良姻。一同居住,俟回故乡再议合卺
。过了几日,尹元到了东口山,见了骆龙,把骆红蕖姻事替唐小峰说定。回到水仙村,就在廉家课读儿子女婿,并又招了几个蒙童,兼有女儿红萸作些针黹,一家三口,颇可度日。
尹元因念骆宾王两代同僚之谊,见骆龙年老多病,时常前去探望。未几,骆龙去世。骆红蕖自唐敖去后,又杀二虎,大仇已报,即将唐敖留存银两,置了棺椁,把骆龙葬在庙旁。良氏闻骆红蕖是唐敖儿媳,既系至亲,兼感唐敖周济之德,即恳尹元把骆红蕖并乳母、苍头接来,一同居住。隔了两年,因唐敖杳无音信,恐其另由别路回家,大家只得商酌同回家乡,投奔唐敖去了。
唐敖那日别了尹元,来到海边,离船不远,忽听许多婴儿啼哭。顺著声音望去,原来有个渔人网起许多怪鱼。恰好多、林二人也在那里观看。唐敖进前,只见那鱼鸣如儿啼,腹下四只长足,上身宛似妇人,下身仍是鱼形。多九公道:“此是海外‘人鱼’。唐兄来到海外,大约初次才见,何不买两个带回船去?”唐敖道:“小弟因此鱼鸣声甚惨,不觉可怜,何忍带上船去!莫若把他买了放生,倒是好事。”因向渔人尽数买了,放入海内。这些人鱼撺在水中,登时又都浮起,朝著岸上,将头点了几点,倒像叩谢一般,于是攸然而逝。三人上船,付了鱼钱,众水手也都买鱼登舟。
行了两日,过了毛民国,林之洋道:“好端端的人,为甚生这一身长毛?”多九公道:“向日老夫也因此事上去打听。原来他们当日也同常入一样,后来因他生性鄙吝,一毛不拔,死后冥官投其所好,所以给他一身长毛。那知久而久之,别处凡有鄙吝一毛不拔的,也托生此地,因此日见其多。”
又走几时,这日到了一个大邦。多九公把罗盘望一望道:“原来前面却是毗骞国。”唐敖听了,不觉满心欢喜。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话说唐敖闻多九公之言,不觉喜道:“小弟向闻海外有个毗骞国,其人皆寿享长年。并闻其国有前盘古所存旧案。我们何不上去瞻仰瞻仰?”多、林二人点头称善。于是收口登岸,步入城中。只见其人生得面长三尺,颈长三尺,身长三尺,颇觉异样。林之洋道:“他这颈项生得恁长,若到天朝,要教俺们家乡裁缝作领子,还没三尺长的好领样儿哩。”
登时访到前盘古成案处,见了掌管官吏,说明来意。那官吏闻是天朝上邦来的,怎敢怠慢,当即请进献茶,取钥匙开了铁橱。唐敖伸手取了一本,面上签子写著“第一㢧
”。林之洋道:“原来盘古旧案都是论弓的。”那官吏听了,不觉笑了一笑。唐敖忙遮饰道:“原来舅兄今日未戴眼镜,未将此字看明。这是‘卷’字,并非‘弓’字。”用手展开,只见上面圈圈点点,尽是古篆,并无一字可识。多九公也翻了几本,皆是如此。三人只得道了搅扰,扫兴而回。林之洋道:“他书上尽是圈子,大约前盘古所做的事总不能跳出这个圈子,所以篇篇都是这样。这叫作:‘惟有圈中人,才知圈中意’。俺们怎能猜这哑谜!”登时上船。
又走两日。这日唐敖正同婉如谈论诗赋,忽听船头放了一枪,只当遇见贼盗,吓的惊疑不止,连忙携了林之洋出舱。——原来那些人鱼,自从放入海内,无论船只或走或住,他总紧紧相随。众水手看见,因用鸟枪打伤一个。唐敖道:“前因此鱼身形类人,鸣声甚惨,所以买来放生。今反伤他,前日那件好事,岂非白做么?”林之洋道:“他跟船后碍你甚事,这样恨他?”唐敖道:“或者此鱼稍通灵性,因念救命之恩,心中感激,恋恋不舍,也未可知。你们何苦伤他性命!”众水手正要放第二枪,因闻唐敖之言,甚觉近理,这才住手。
二人来至船后,与多九公闲谈。唐敖道:“前在东口,舅兄曾言过了君子、大人二国,就是黑齿,为何此时还不见到?”多九公道:“林兄只记得黑齿离君子国甚近,谁知那是旱路,并非水路。前面过了无启䏿,再过深目,才是黑齿交界哩。”
唐敖道:“这个无䏿,大约就是无继国。小弟闻彼国之人,从不生育,并无子嗣。可有其事?”多九公道:“老夫也闻此话。又因他们并无男女之分,甚觉不解。当日到彼,也曾上去看过,果然无男无女,光景都差不多。”唐敖道:“既无男女,何能生育?既不生育,这些国人一经死后,岂不人渐少了?自古至今,其人仍旧不绝,这是何故?”多九公道:“彼国虽不生育,那知死后其尸不朽,过了一百二十年,仍旧活转。古人所谓‘百年还化为人’,就是指此而言。所以彼国之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从不见少。他们虽知死后还能重生,素于名利心肠倒是雪淡。他因人生在世终有一死,纵让争名夺利,富贵极顶,及至‘无常’一到,如同一梦,全化乌有。虽说死后还能复生,但经百余年之久,时迁世变,物改人非,今昔情形,又迥不同,一经活转,另是一番世界,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场中努力一番。及至略略有点意思,不知不觉,却又年已古稀,冥官又来相邀。细细想去,仍是—场春梦。因此他们国中凡有人死了叫作‘睡觉’,那活在世上的叫作‘做梦’。他把生死看的透彻,名利之心也就谈了。至于强求妄为,更是未有之事。”林之洋道:“若是这样,俺们竟是痴人!他们死后还能活转,倒把名利看破;俺们死后并无一毫指望,为甚倒去极力巴结?若教无䏿国看见,岂不被他耻笑么?”唐敖道:“舅兄既怕耻笑,何不将那名利之心略为冷淡呢?”林之洋道:“俺也晓得,为人在世,就如做梦,那‘名利’二字,原是假的,平时听人谈论,也就冷谈。无奈到了争名夺利关头,心里不由就觉发迷,倒像自己永世不死,一味朝前奔命。将来到了昏迷时,怎能有人当头一棒,指破迷团?或者那位提俺一声,也就把俺惊醒。”多九公道:“尊驾如到昏迷时,老夫虽可提你一声,恐老兄听了,不但并不醒悟,反要责备老夫是个痴人哩。”唐敖道:“九公此话却也不错。世上名利场中,原是一座‘迷魂阵’。此人正在阵中吐气扬眉,洋洋得意,那个还能把他拗得过!看来不到睡觉,他也不休。一经把眼闭了,这才晓得从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机,不过做了一场春梦。人若识透此义,那争名夺利之心固然一时不能打断,倘诸事略为看破,退后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许多烦恼,少了无限风波。如此行去,不独算得处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尽的秘诀。就让无䏿国看见,也可对得住了。小弟向闻无䏿国历来以土为食,不知何故?”多九公道:“彼处不产五谷,虽有果木,亦都不食,惟喜以土代粮。大约性之所近,向来吃惯,也不为怪。”林之洋道:“幸亏无肠国那些富家不知土可当饭,他若晓得,只怕连地皮都要刮尽哩。”
无䏿过去,到了深目国。其人面上无目,高高举著一手,手上生出一只大眼:如朝上看,手掌朝天;如朝下看,手掌朝地;任凭左右前后,极其灵便。林之洋道:“幸亏眼生手上,若嘴生手上,吃东西时,随你会抢也抢他不过。不知深目国眼睛可有近视?若将眼镜戴在手上,倒也好看。请问九公:他们把眼生在手上,是甚缘故?”多九公道:“据老夫看来:大约他因近来人心不测,非上古可比,正面看人,竟难捉摸,所以把眼生手上,取其四路八方都可察看,易于防范,就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无非小心谨慎之意。”唐敖道:“古人书上虽有‘眼生手掌’之说,却未言其所以然之故。今听九公这番妙论,真可补得古书之不足。”
这日到了黑齿国。其人不但通身如墨,连牙齿也是黑的,再映著一点朱唇,两道红眉,一身红衣,更觉其黑无比。唐敖因他黑的过甚,面貌想必丑陋,奈相离过远,看不明白,因约多九公要去走走。林之洋见他们要去游玩,自己携了许多脂粉,先货卖去了。唐、多二人随后也就登岸。唐敖道:“他们形状如此,不知其国风俗是何光景?”多九公道:“此地水路离君子国虽远,旱路却是紧邻,大约其国风俗还不过于草野。老夫屡过此地,因他生的面貌可憎,想来语言也就无味,因此从未上来。今蒙唐兄携带,却是初次瞻仰。大约我们不过借此上来舒舒筋骨,要想有甚可观可谈之处,只怕未必。唐兄只看其人,其余就可想见。”唐敖连连点头。
不知不觉进了城。作买作卖,倒也热闹。语言也还易懂。市中也有妇女行走,男女却不混杂,因市中有条大街,行路时,男人俱由右边行走,妇人都向左边行走,虽系一条街,其中大有分别。唐敖起初不知,误向左边走去,只听右边有人招呼道:“二位贵客,请向这边走来。”二人连忙走过。细细打听,才知那边是妇人所行之路。唐敖笑道:“我倒看不出,他们生的虽黑,于男女礼节倒分的明白。九公,你看:他们来来往往,男女并不交言,都是目不邪视,俯首而行。不意此地竟能如此,可见君子国风气感化也不为不远了。”多九公道:“前在君子国,那吴氏弟兄曾言他们国中世俗人文,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今黑齿国又是君子国教化所感:以木本水源而论,究竟我们天朝要算万邦根本了。”
谈论间,迎面到了十字路口,旁有一条小巷。二人信步进了小巷。走了几步,只见有一家门首贴著一张红纸,写著“女学塾”三个大字。唐敖因立住道:“九公,你看:此地既有女学塾,自然男子也会读书了。不知他们女子所读何书?”只见门内走出一个龙钟老者,把唐、多二人看了一看,见衣服面貌不同,知是异乡来的,因拱手道:“二位贵客,想由邻邦至此。若不嫌草野,何不请进献茶?”唐敖正要问问风俗,听了此话,忙拱手道:“初次识荆
,就来打搅,未免造次。”于是拉了多九公,一同进去。三人重复行礼。里面有两个女学生,都有十四五岁:—个穿著红衫,—个穿著紫衫;面貌虽黑,但弯弯两道朱眉,盈盈一双秀目,再衬着万缕青丝,樱桃小口,底下露著三寸金莲,倒也不俗。都上来拜了一拜,仍就归位。唐、多二人还礼。老者让坐,女学生献茶。彼此请问姓氏。谁知这个老者两耳甚聋,大家费了无限气力,才把名姓来历略略说明。
原来此人姓卢,乃本地有名老秀才,为人忠厚,教读有方。他闻唐、多二人都是身在黉门
,兼系天朝人,不觉躬身道:“小子素闻天朝为万国之首,乃圣人之邦,人品学问,莫不出类超群。鄙人虽久怀钦仰,无如晤教无由。今得幸遇,足慰生平景慕。第草野无知,兼目重听,今以草舍冒昧屈驾,未免简亵,尚求海涵。”唐敖连道:“岂敢!……”因大声问道:“小弟向闻贵处乃文盛之邦,老丈想已高发多年,如今退归林下了?”老者道:“敝处向遵天朝之例,也以诗赋取士。小子幼而失学,兼之质性鲁钝,虽屡次观光,奈学问浅薄,至今年已八旬,仍是一领青衫。数年来无志功名,学业已废。年老衰残,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无以餬口,惟有课读几个女学生,以舌耕
为业。至敝乡考试,历来虽无女科,向有旧例,每到十余年,国母即有观风盛典:凡有能文处女,俱准赴试,以文之优劣,定以等第,或赐才女匾额,或赐冠带荣身,或封其父母,或荣及翁故,乃吾乡胜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岁,无论贫富,莫不送塾读书,以备赴试。”因指紫衣女子道:“这是小女;那穿红衫的姓黎,是敝门生。现在国母巳定明春观风,前者小女同敝门生赴学臣考试,幸而都取三等之末,明岁得与观风盛典,尚有几希之望,所以此时都在此赶紧用功。不瞒二位大贤说,这叫作‘临时抱佛脚’,也是我们读书人通病,何况他们孤陋寡闻的幼女哩。”因向两女子道:“今日难得二位大贤到此,你们平日所读书内如有甚么不明之处,何不请教?广广识见,岂不是好!”
多九公道:“不知二位才女可有见教?老夫于学问一道,虽未十分精通,至于眼前文义,粗枝大叶,也还略知一二。”紫衣女子听了,因欠身道:“婢子向闻天朝为人文渊薮,人才之广,自古皆然。大贤世居大邦,见多识广,而且荣列胶庠,自然才贯二酉,学富五车
了。婢子僻处海隅,赋性既钝,兼少见闻,于先圣先贤经书之旨,每每未能窥寻其端。蕴疑既久,问字无由。今欲上质高贤,又恐语涉浅陋,未免‘以莛叩钟
’,自觉唐突,何敢冒昧请教!”多九公忖道:“据这女子言谈倒也不俗,看来书是读过几年的。可惜是个幼年女流,不知可有一二可谈之处。如稍通文墨,今同外国黑女谈谈,倒也是段佳话。必须用话引他一引,只要略略懂得文墨,就可慢慢谈了。”因说道:“才女请坐,休得过谦。老夫虽忝列胶庠,素日餬口四方,未能博览,惟幼年所读经书,尚能略知一二,其余荒疏日久,已同隔世。才女有何下问,请道其详。倘有所知,无不尽言。”唐敖道:“我们都是抛了书本,荒疏多年,诚恐下问,见识不到,尚望指教。”多九公听见“指教”二字,鼻中不觉哼了一声,口虽不言,心中忖道:“他们不过海外幼女,腹中学问可想而知,唐兄何必如此过谦,未免把他看的过高了。”
只见紫衣女子又立起道:“婢子闻得读书莫难于识字,识字莫难于辨音。若音不辨,则义不明。即如经书所载‘敦’字,其音不一。某书应读某音,敝处未得高明指教,往往读错,以致后学无所适从。大贤旁搜博览,自知其详了?”多九公道:“才女请坐。按这‘敦’字在灰韵
应当读堆。《毛诗》
所谓‘敦彼独宿’;元韵音惇,《易经》‘敦临吉’;又元韵音豚,《汉书》‘敦煌,郡名’;寒韵音团,《毛诗》‘敦彼行苇’;萧韵音雕,《毛诗》‘敦弓既坚’;轸韵音准,《周礼》‘内宰出其度量敦制’;阮韵音遁,《左传》‘谓之浑敦’;队韵音对,《仪礼》‘黍稷四敦’;愿韵音顿,《尔雅》
‘太岁在子曰困敦’;号韵音导,《周礼》所谓‘每敦一几’:除此十音之外,不独经传未有他音,就是别的书上也就少了。幸而才女请教老夫,若问别人,只怕连一半还记不得哩。”紫衣女子道:“婢子向闻这个‘敦’字倒像还有吞音、俦音之类。今大贤言十音之外,并无别音,大约各处方音不同,所以有多寡之异了。”多九公听见还有几音。因刚才话已说满,不好细问,只得说道:“这些文字小事,每每一字数音甚多,老夫那里还去记他。况记几个冷字,也算不得学问。这都是小孩子的工课。若过于讲究,未免反觉其丑。可惜你们都是好好质地,未经明人指教,把工夫都错用了。”紫衣女子听罢,又说出一段话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