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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未可轻年少

发源于大凉山腹地的马边河像一条翠绿的玉带,缠绕在四川一带的群山之间,蜿蜒不息,清澈的河水闪烁着奔腾的光芒,星星点点。马边河流入犍为县,就不再叫马边河,而称清溪,清溪河畔就是著名的“茉莉之乡”清溪古镇。古镇上青石苍苍的码头、矮小的寺庙、参天的古树、低矮的民房,以及古朴简陋的牌坊,都述说着这里悠久的历史。自汉代始,大宗的茶叶、生丝、中药材、皮毛,经由清溪水路下可达宜宾、重庆,上可至乐山、成都,而经由陆路上的马帮驼队,则可至大小凉山甚至云贵高原,再至缅甸、印度——这就是与茶马古道齐名的蜀身毒道(南方丝绸之路)。自然,这里成了举足轻重的川南重镇。

清溪镇四季如诗如画,然而要论最美的时节,还是秋天,尤其是明月高悬的秋夜。半轮月亮高高地挂在影影绰绰的群山之上,白天那些被秋风点染的色彩斑斓的层层山林都如同戴上面纱一般隐于朦胧的夜色,溪水荷塘与民居古寺也都隐于夜色之中,忙碌了一天的码头也在最后一艘客船离开后,渐隐于夜色中,彻底沉寂下来。只有低沉的河水声和响亮的虫鸣声还不缓不急地继续着。江水潇潇,夹带着两岸岩山深林中的野风,寒气已经很重。行舟渐远,船上的灯火也越来越恍惚,直至消失在黑暗中。

对于船夫来说,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夜行,这样高谈阔论、信心满满的客官,简直太过稀松平常。然而他不知道今晚的客人对于中国此后一千多年的诗坛意味着什么。虽然这位客人一心想的是“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别匡山》),但从后来看这份心似乎无足轻重,倒是一路行来的抒怀诗作犹如珍宝,“光焰万丈长”,闪耀至今。我们已无从知道,年轻的诗人写就那首绝妙的《峨眉山月歌》时,是否踌躇满志,然后意气风发地随口吟咏,咏给同行人,咏给草木山岩,咏给这清溪河水:

峨眉山月半轮秋,

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这是公元七二四年秋天,大唐王朝经过玄宗李隆基十二年的励精图治,已经走向鼎盛,社会安定,政治清明,文人士子尽思以身报国,“治国平天下”。二十三岁的李白自觉学有所成,信心满满,初出匡山,第一次远离家乡,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以期有贤人举荐,施展自己建功立业的抱负。

实际上,这是他“回炉”后的第二次出山。早在十五岁时,他就以“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的少年狂气干谒名流,希望被举荐,但是这个“好剑术,喜任侠”的少年并没有遇见他的伯乐,只好再回头学习精进。二十岁时,益州(今成都)大都督府长史苏颋赞他“若广之以学,可与相如比肩也”,这使得年轻的李白非常受用,于是至渝州(今重庆)拜见太守李邕,但是他“作赋凌相如”的做派并没有得到这位书法家官员的赏识,年轻气盛的李白哪里把这放在眼中,于是临别前作诗《上李邕》,写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像是在告诫李邕不要小瞧他这个年轻人。

受挫后,李白返回匡山继续学习。匡山位于今四川省江油市,山势险峻,林壑深邃,风景秀丽,背倚龙门山余脉诸峰,下临清澈明净的让水河,西有天然溶洞佛爷洞,自古风光秀丽奇诡,至今尚有李白读书之所的遗迹。李白从十五岁开始在此读书,共计将近十年,他不仅在此遍览诸子百家,更是学习剑术、道术、纵横术、《长短经》、驯鸟术。正是这十年所学和大匡山的山水清气,造就了我们所知的这个骨骼清奇、超凡脱俗的李白。

第二年春天,李白一路沿江向东,过三峡,下渝州,入巴东,过了荆门山(今湖北宜都),就出了蜀地,从此就要将故乡置于身后,而不断领略大唐更为广阔的天地和更多的奇山异水。然则虽豪情万丈,回首来处时还是不免依依难舍,那毕竟是他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地方。气势恢宏又情意绵长的《渡荆门送别》正是诗人这种心境的绝妙写照: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过荆门山后,李白继续一路向东,过荆州(作《荆州歌》)、访江陵(今湖北江陵,作《大鹏遇希有鸟赋》)、游赤壁及黄鹤楼(作《江夏行》)、观洞庭、上庐山(作《望庐山瀑布》)、经天门山(作《望天门山》),真是一路江山一路诗,潇洒不已。

十分有必要一提的是江陵之行,他在这里遇到了道教高人司马承祯。司马承祯此时正处于其一生声望的巅峰,贵为帝王之师,他请辞离京,在回浙江天台山的途中路过江陵,李白知道后专程前往拜访。司马承祯诗文飘逸、出口成章,令年轻的李白十分倾慕,便呈上自己的诗作请其指点。宗师本已觉得面前的年轻人器宇轩昂非凡俗之辈,一看诗作更是惊叹不已,当面称赞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自然受宠若惊,告辞后即写就《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赋中写道:“希有鸟见谓之曰:伟哉鹏乎,此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以恍惚为巢,以虚无为场。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于是乎大鹏许之,欣然相随。此二禽已登于寥廓,而斥之辈,空见笑于藩篱。”李白自比大鹏,而将司马承祯比为稀有鸟,二人心心相印、惺惺相惜,相伴遨游于太空,可见其激动之情与倾慕之意。这篇大赋虽然后来被李白认为是“少作”而改为《大鹏赋》,但它成了李白第一篇成名大作,使天下人尽知国师所赞确非凡人。

这年秋天,李白抵达金陵(今江苏南京),准备好行卷,一心想“谒见诸侯”,以期得到举荐。然而当年唐玄宗要在泰山举行禅封大典,举国上下的朝廷命官都忙于准备此事,无人敢怠慢,也无人节外生枝,所以李白的境遇是“十谒朱门九不开”。无奈之余,他只好寄情山水,以待时日,在盘桓数月之后,终于在七二六年春天无功而去。离别那天,南方的天气已经转暖,柳絮漫天,金陵的朋友们前来送别,在酒肆中一再干杯祝福。诗人因不舍金陵情谊而一再拖延离开的时间,然而即便如此,却并无太多失意的伤感,通过干谒走上仕途并不容易,而此时的李白也觉得时机还未成熟,金陵毕竟是他此次去蜀干谒的第一站,他要下扬州。这一切都记在那首《金陵酒肆留别》中: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短长?

扬州之行依然没有结果,李白索性一路游山玩水,先是姑苏古城,再是浙江杭州、越中、天台。待秋天返回扬州时,“散金三十余万”,贫穷开始找上门来,不久患病,贫病交加地寄居在江都。出蜀第一站金陵的不顺李白尚且不以为意,扬州的干谒未果加上随之而来的贫困生活,则确实开始消磨李白初出蜀地时的意气,他这个倦旅之人开始思念故乡,发怀古之情,也开始感到报国无门的沉重,于是写下了一首首诗作以抒怀,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凉风度秋海,吹我乡思飞”(《秋夕旅怀》),“姑苏台上乌栖时,吴王宫里醉西施……东方渐高奈乐何!”(《乌栖曲》),“功业莫从就,岁光屡奔迫。良图俄弃指,衰疾乃绵剧。古琴藏虚匣,长剑挂空壁”(《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贫病中的李白全然不是当年那个“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少年行》)的少年了。

严格来讲,这些贫病之作应属非常之作,并不足以代表年轻气盛的李白当时的心境,倒是这年五月时在扬州城的一首感物书怀之作,更能表现这两年多的羁旅生活带给李白精神上的微妙变化。人生悲切的一面一如大鸟飘忽而过,在李白的心头晃了一下,而这一晃已然加深了李白诗歌的浓度。这首诗就是《白田马上闻莺》:

黄鹂啄紫椹,五月鸣桑枝。

我行不记日,误作阳春时。

蚕老客未归,白田已缫丝。

驱马又前去,扪心空自悲。 AJYx6USL8LEB2soCYTLJ+vbJDY82rbtsjKE9JDomg7TyuJip7cdh0bWobLHkwd+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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