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诗的百花园中,边塞诗从来都以其雄浑、磅礴、豪放、浪漫、悲壮、瑰丽的独特美学风格成为最绮丽的一枝,独成一派。围绕这枝花,至盛唐时期,形成了一个庞大而光彩熠熠的诗人群,除了王昌龄、高适、岑参、王之涣、李颀等尤以边塞诗著称的诗人,还有初唐的杨炯、陈子昂、杜审言,以及盛唐时期的三大诗人李白、杜甫、王维——他们虽不以边塞诗闻名,但也写出了不少边塞名篇,如李白的《关山月》《塞下曲》,王维的《使至塞上》《从军行》,杜甫的《前出塞九首》《后出塞六首》等。而这个群体中,最负盛名的当属被称为“诗家夫子”“七绝圣手”(语出《唐才子传》)的王昌龄。
但最早以豪气侠任及爽朗绮丽的边塞诗闻名的诗人是王翰——就是写出“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那位。王翰出身于并州(今山西太原)一个富裕家庭,长相俊秀,饱读诗书,英姿豪迈,为人豪放不羁,甚至让人觉得过于不羁。因此,见过王翰的人会很快分为两个阵营,而绝不会出现模棱两可的中间派:喜欢他的人觉得他不拘俗礼、潇洒直率,不喜欢他的人则觉得他粗俗无礼、放浪形骸。
七一〇年,二十三岁的王翰一举进士及第,高中进士的他非但没有在行为举止上略作收敛,反而更加恃才傲物、狂傲放纵,经常“发言立意,自比王侯”(《旧唐书·王翰传》),以放荡为风骨。他在著名的《古蛾眉怨》中这样写道:“人生百年夜将半,对酒长歌莫长叹。情知白日不可私,一死一生何足算。”诗中透出一种强健、豪迈、快意、坦荡的精神力量,这是他骨子里面带来的。在当时,这样的人未免过于特立独行,当然会让大多数人难以接受,觉得他过于轻狂,因为中国文化强调的是内敛谦虚、言行合礼。但是,也有人非常欣赏这种敢于突破传统牢笼的怪才,如当时的并州长史张嘉贞及其继任者张说。
张嘉贞出任并州长史时,早就听说过王翰的文名,便派人将其邀请到府中,礼遇有加,甚至亲自出门迎接,还留下他一起用餐。王翰感恩长史如此礼遇,当场就作诗填词,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谁也没有想到,王翰写完诗呈到张嘉贞面前,张嘉贞刚要看,他却说:“恩公莫急,有如此美酒相伴,不如我王某将此诗唱于恩公,如何?”张嘉贞心头一动,心想果然潇洒爽直,便请他即席唱诗。王翰张口一唱,音调清越,意蕴豪迈,听者无不默默赞赏,可唱着唱着,他还跳起舞来了,自唱自跳,舞姿刚健,神气豪迈。这样一来,任谁也难忘这王翰的潇洒风度,任谁也难忘“王翰”二字。
张嘉贞离开并州后,张说继任并州长史,对王翰更是重视,经常与他谈论政事乃至治国经略,还举荐他当了昌乐县尉。七二一年,张说入朝为相,调王翰入朝任秘书正字,不久又擢升其为驾部员外郎,这是一个负责往前线输送马匹与粮草等军需物资的官职。不久之后,王翰以驾部员外郎的身份前往西北前线,这才有机会饱览塞外风物及边疆战事。有一天,王翰在军帐中看到了一位将军正在饮用葡萄酒,却突然获得军报,还来不及喝完杯中的葡萄酒,号角声就已经呜呜地响起,将军不禁对左右说:“如果这次出战我醉倒沙场,你们可别笑话啊,自古以来沙场征战有几人能完身归来!”到了晚上,更是听到有人用胡笳演奏《折杨柳》,声音极其悲凉,令人思念正当春暖花开的长安。
王翰感触极深,当晚即写下了两首流传千古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秦中花鸟已应阑,
塞外风沙犹自寒。
夜听胡笳折杨柳,
教人意气忆长安。
西北边疆归来的王翰,虽然见识了沙场征战、人生无常,但毕竟生逢大唐盛世,国家蒸蒸日上,许多男儿均通过投边报国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这种乐观向上的盛唐气象激励着他,使他热血沸腾,对走马沙场、杀敌报国的壮士们充满了崇敬之情。但是过了长城,看到长城脚下的累累白骨,王翰震惊了,附近的老人告诉他,那是秦始皇时代筑城卒的遗骨。王翰由此感慨万千,认为秦始皇费力筑长城是一种愚蠢的做法,秦王朝灭亡的本源是“祸起萧墙”,自我消耗。这就是王翰传世不多的作品中的另一首边塞名作《饮马长城窟行》,从战争激奋人心的一面,看到了保国安民的重要性:
长安少年无远图,
一生惟羡执金吾。
麒麟前殿拜天子,
走马为君西击胡。
胡沙猎猎吹人面,
汉虏相逢不相见。
遥闻鼙鼓动地来,
传道单于夜犹战。
此时顾恩宁顾身,
为君一行摧万人。
壮士挥戈回白日,
单于溅血染朱轮。
回来饮马长城窟,
长城道傍多白骨。
问之耆老何代人,
云是秦王筑城卒。
黄昏塞北无人烟,
鬼哭啾啾声沸天。
无罪见诛功不赏,
孤魂流落此城边。
当昔秦王按剑起,
诸侯膝行不敢视。
富国强兵二十年,
筑怨兴徭九千里。
秦王筑城何太愚,
天实亡秦非北胡。
一朝祸起萧墙内,
渭水咸阳不复都。
作为唐代重要的边塞诗人,这次西北之行对王翰影响至深,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此次远行,重要边塞诗人的行列里可能就不会有王翰之名。王翰家中富有,回京后立刻回归了富家公子的奢侈生活,据说他家中养了好几匹名马,蓄养着十几位歌伎,整天呼朋唤友前来饮酒作乐,喝大酒,赌大钱,狂妄不已,长安城无人不知王翰的豪气,也无人不讨厌他这样的嚣张气焰。厄运很快降临。张说被罢相后,他一手提拔的王翰自然难免被贬的命运,先被贬为汝州(今河南汝州)长史,接着又被贬为仙州(今河南叶县)别驾。
但是到任后的王翰并不收敛,而是索性破罐子破摔,继续整天呼朋唤友喝酒赏乐、游山打猎,天天如此,自然是声名在外了。当时的河南名士祖咏、杜华等都是他的座上宾。传说杜华的母亲知道王翰很有才华,又有官职,还有万贯家财,非常羡慕,有一天对自己的儿子说:“我听说古代有一个孟母三迁的故事,孟母带着儿子和厉害的人做邻居,我们也可以搬过去和王大人做邻居。你如果能和王大人走得近一些,我就放心了。”可见王翰当时的名声多大,在小地方简直成了神话。当然,王翰的“美名”不可能不传到长安,所以很快他又一次被贬。这次他被贬为道州(今湖南道县)司马,可是还没上任就病殁于途中,享年不足四十岁。
这一年大约是七二六年,王昌龄刚刚结束漫长而收获颇丰的壮游,在蓝田县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