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秦岭南麓的漾水、沮水、玉带河在汉口汇合,汇成汉水,自此一路奔腾,流经陕西、湖北两地,贯穿汉中、安康、十堰、丹江口、襄阳、荆门等城市,最后在武汉流入滚滚长江。至襄阳附近,两岸聚集众多名山,如同仙人聚会,气象非凡。鹿门山与岘山隔江相望,如同两位老僧凭江对弈。又有狮子山、香炉山、霸王山、李家山等环列四周,如同观棋。整个山群,林木苍莽,云遮雾绕,江水涌动,鸟鸣清幽,四时花香接替,真如仙人所在。
其中鹿门山最为殊胜。传说汉光武帝刘秀听说此山灵秀,前来游览,晚上宿于山间,却与侍中习郁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梦,梦见两只梅花鹿在山上迎接。光武帝觉得其中有天意,便命令习郁在山中建立庙宇,庙宇前耸立石碑,石碑上刻着梦中所见的两只梅花鹿。老百姓把这个庙称为鹿门庙,久而久之,也以庙名山,称为鹿门山。
三国时期的庞德公是与诸葛亮、庞统、徐庶、司马徽等人齐名的智者,隐居鹿门山,却名扬天下,荆州刺史刘表听说庞德公贤能,不惜亲自前往礼贤下士,可是庞德公始终没有出山。刘表说:“先生隐居山林,不肯出来做官,拿什么留给子孙呢?”庞德公说:“世人追慕名利,所以留给子孙的只会是危险,我留下的却是安居乐业。与世人相比,只是留下来的东西不同罢了。”刘表说:“名利怎么能和危险相等同呢?”庞德公说:“禹汤得到天下,把国家交给自己的亲人,这才使桀败退,使纣的人头被挂在周的旗帜上,而他们的亲族也都被俘获。这还不是危险吗?”刘表自知庞德公出山无望,便叹息而去,庞德公始终隐居山林,采药而终。
七〇八年,家住岘山附近的一个青年人在书上读到庞德公的故事,慕名访山。一大早他就收拾了一点行李,划一叶小艇顺流而下,他知道,经过熟悉的岘山,汉江对岸就是鹿门山了。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寻访名山。早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开,萦绕在半山腰上,就像一条巨大却轻盈无比的丝带,远远近近地浮动着。山顶高处的树木已经露出了茂盛的树冠,阳光照在上面,闪耀着不同的色泽。沿江而下,江面上的雾气也逐渐消散,这才发现江边的白石白沙上停落着前来饮水的水禽,它们也不惧怕往来的船只,自由自在地在江边浅水中踱步、徘徊。雾中的江树模糊一片难以分辨,简直就像一团团深色的雾,凝结成不同的形状,在清晨幻化万千。快到目的地的时候,山势才明朗起来,雾气几乎消散,鹿门山的轮廓渐渐显现。待停舟系缆,一个人行行止止,在山上怀古流连,恍惚之间像是到了古代,眼前的岩石古木,石床苔藓,都是庞德公所用之物,缥缈无定的白云,暗香孤芳的丹桂,也都是庞德公隐居时的样子。
这样行止流连,不觉之间夕阳西下,只好下山解缆,回艇归家,然而对于庞德公的仰慕、对于世事的思索,年轻人还意犹未尽。回到家中,年轻人提笔写下了一首《登鹿门山》,这不仅是他初访鹿门山的行记,也是他与鹿门山不解之缘的开端,更是他作为一个优秀诗人的开始。
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
沙禽近方识,浦树遥莫辨。
渐至鹿门山,山明翠微浅。
岩潭多屈曲,舟楫屡回转。
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
金涧饵芝术,石床卧苔藓。
纷吾感耆旧,结揽事攀践。
隐迹今尚存,高风邈已远。
白云何时去,丹桂空偃蹇。
探讨意未穷,回艇夕阳晚。
这个年轻人就是唐代著名诗人孟浩然,他出生在襄阳城一个“薄有恒产”的书香门第,九岁时才开始读书、习剑,他读到庞德公的传说时,大约是七〇八年。三年后,孟浩然和好友张子容一同来到鹿门山读书、隐居。从此,鹿门山和孟浩然都开始发生深刻的变化:一方面,鹿门山山高林深的幽静环境不断为本来就一身隐逸风度的孟浩然集聚自然山水的仙气;另一方面,孟浩然宁静恬淡的文人气质和天然风雅的诗词为鹿门山带来了文化的温润和温度。这样一来的结果就是,一千多年已经过去,时至今日,人们提到鹿门山第一个必然想到的人就是孟浩然,而不是他当时心心念念的高士庞德公;一提到孟浩然,则必然想到滋养了他一生的鹿门山。孟浩然之于鹿门山就如同李白之于大匡山,王维之于终南山,文化与自然之间的这种相互造就已经渗入二者的血脉,难舍难分。
鹿门山本就距离襄阳城不远,孟浩然选择在此处隐居,不仅因为鹿门山风景殊胜,还因为这里离家不远,也就是说在此隐居的孟浩然所过的并非那种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隐居山林是为了修身养性,同时也是为了安心读书,所以免不了和朋友交游、唱和。
有一年秋天,一个老朋友说刚收了新的谷子,邀请孟浩然前去品尝。孟浩然欣然前往,一路绿树成荫、青山如画,老朋友所在的村庄就被这树这山围在怀中,静谧而安然,偶尔传来的鸡鸣狗叫增添了乡野生活的趣味,这样的田园景象深深触动着诗人的心。到了朋友家,坐在桌前吃饭,窗外就是晾晒庄稼的场院和菜圃,说起话来也无关国事政治,而是谈论庄稼和收成。这种田园生活场景,在喜欢谈论历史与政治的书中是难以见到的,清雅淡泊,令人难忘。著名的《过故人庄》记载的正是这件事。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孟浩然在鹿门山上的居所处于山腰的一块不太大的岩石上,用树枝围成一圈并不高的篱笆墙,圈出一个小院子。四周古树参差,山溪潺潺,站在这里看出去,一片莽莽苍苍,上山下山的石径隐藏其中,根本看不到。山下不远处就是蒸腾的汉水,河边的几个村庄隐约可见,河对面的岘山显得远不如平日里那样高大。岘山后面就是襄阳城。天际不可见,春日的云朵和雾气还纠缠在一起,看不到成形的白云。山间林下的百草已经很高了,落过叶子的树上都已经抽出了不小的新叶,未落叶子的树零零散散地落起叶来,而等旧叶刚落,新叶早已在那里了。早开的花都在这和煦的春日里争相开放。一个清晨,鸟鸣啾啾,独居草屋的诗人被叫醒,外面阳光闪烁如同谁散落的碎黄金,诗人这才想起昨晚风雨大作,不禁想:刚长出来的花儿,不知道被风雨打掉了多少。那首妇孺皆知的《春晓》就诞生于诗人隐居鹿门山的时候。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样风轻云淡、质朴悠长的生活,孟浩然断断续续地过了一生,其间他也曾数次出游干谒、入京求仕,但均未有理想的结果,而每当他落寞而归,鹿门山始终像一个宽容的母亲一样,毫无怨言地接纳这个风尘仆仆的游子。并且,终其一生,鹿门山的山水云树从未变过,它们为他消除俗世的疲惫,为他抚平俗世的创伤,它们给了孟浩然太多的庇护、启发和灵感。鹿门山不仅仅是物质性的,更是精神性的,甚至是人格化的,像孟浩然永远都可以敞开心扉的老朋友。所以,短短一生,孟浩然在鹿门山写了许多流传至今的名作。除了以上所录,再如《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又如他写鹿门山的那首最有名的《夜归鹿门山歌》。这首诗所写的鹿门黄昏景象更有人间烟火味,而略显熙攘的黄昏过后,又是“松径寂寥”“幽人来去”的清凉,或许这首诗最动人的地方正是它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诗人不离人间烟火却也清凉自在的妙隐状态:
山寺钟鸣昼已昏,
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
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
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
惟有幽人自来去。
隐居鹿门山一年后,他的朋友张子容决定出山求仕,要西去长安应试。那天傍晚,他将朋友送到下山的路口,目送他离去,还写下一首《送张子容进士赴举》,说:“夕曛山照灭,送客出柴门。惆怅野中别,殷勤岐路言。”第二年,张子容一举考中进士,出任武进(今江苏常州)县尉,后贬为乐成(今浙江乐清一带)令,十几年后孟浩然求仕无果漫游江浙时,曾在张子容的治所与其相见,并一起过除夕。两位老友,一官一隐,几十年奔波打拼,那时都显得岁月蹉跎,收获无多,孟浩然在《除夜乐成逢张少府》一诗中叹息又叹息:“云海泛瓯闽,风潮泊岛滨。何知岁除夜,得见故乡亲。余是乘槎客,君为失路人。平生能复几,一别十余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