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中国菜之所以驰名全球之故,一多半由于作业的原料之多,而其做法又比较技巧,比较繁杂。其他姑且置之,单言发酵的过程,是够玩味了。西人有言曰,食料之最好者,端在发酵之后,变其本质,使其成为一种富于滋养的东西。本此,则知岂士(Cheese,即奶饼,即干酪,即塞上酥,即西康、西藏之酥油。岂士为英文译音,又写作启司,其音近于鸡丝。法文译音则曰“拂落马日”。)确为由脂肪变出之珍品。若夫由植物发酵,重重变化出来的食物,不其更为美妙乎哉!例如黄豆,新鲜的已可作出多种的菜,甚至连梗带荚用盐水花椒煮出,剥而食之,可以下茶,可以下酒,无殊笋干也。倘将干的磨成粉末,和以油糖,可以作点心;盛于瓦坛内,时时以水浇灌,使其发出勾萌谓之豆芽,摘去脚须,可煮可炒,可荤可素。这已经在变化了。设若将干黄豆泡软,(鲜豆亦可,但必须配合少许干豆,凡研究过食物化学的可以说出其所以然。)带水磨出,名曰浆,或曰豆汁,或科学其名曰豆乳。据说,其功用同于牛奶,但研究过食物化学者,则嫌其不甚可以消化之质素稍多,此豆之一大变也。再将豆浆加热,点以盐卤(四川人谓之胆水)或石膏,使之凝固,(用胆水点,则甚固,较坚实。用石膏,则固而不坚,此有别也。)不加压力者,名曰豆花;或冲之,则另成一品曰豆腐脑(或曰豆腐酪,亦通),此二大变也。略加压力,使水分稍去,凝固成块,名曰豆腐,其余为豆渣,此三大变也。再使之干固,或略炕以火,或否,其味已不同于豆腐,对其所施之做法更多不同,名曰豆腐干,此四大变也。再使豆腐干发酵生毛,名曰毛豆腐,此五大变也。而后加以香料酒醪,密贮陶器中,任其再发酵,再变化,相当时间之后,又另成一种绝美食品,名曰豆腐乳,此六大变也。六个变化,即六个阶段,而每一个阶段,又可独立做出种种好菜,而且花样极多。倘在每个阶段内,配以其他蔬菜肉类,则更千变万化。倘将中国各地特殊做法汇集写之,可以成书一厚册,不第可以传世。如《齐民要术》之典册,且可以供民俗、民族等科之研究,而为传世论文之所据焉。上述,不过豆变之一派。其变之第二派,则豆油是也,豆饼是也。豆饼可以用作肥料,荒年又可充饥。其变之第三派,则豆豉是也。亦由发酵而来,不置盐者,曰淡豆豉,又作入药。置盐及香料者,曰咸豆豉,江西人旧称色豉,可作佐料以代酱油。咸豆豉之经年溶腐,色如乌金,不成颗粒,而香料配合极好,既可单独做菜,又可配合其他菜蔬肉类者,四川三台县及射洪县太和镇人优为之,即名曰潼川豆豉或太和豆豉。咸豆豉不任其发酵至黑,加入红苕(即红薯)生姜者,曰家常豆豉,团如小儿拳大,太阳下晒干,可生食,亦可配菜。然有不食之者,谓其气味不佳,喜食之者,则谓美如岂士,其臭气亦酷似云云。咸豆豉发酵后,蓄酵起涎,调水稀释(淡茶最好),加入干笋、萝卜丁、生盐、花椒、辣椒末者,乃成都家常做法,名曰水豆豉。以有季节性,不容久置,故无出售者,惟成都之旧式家庭中常制以享受。要之,黄豆是中国人食品之母,亦犹牛奶是西洋人食品之母。西洋人从牛奶中求变化,中国人则自黄豆身上打主意,牛奶之变化有限,而黄豆之生发无穷。上来所言,仅就已有已知者而略及之,而将来如何,未知者如何,虽圣人不能言矣。况乎黄豆一物又为中国所独有,(欧洲无黄豆,美洲也无,近闻美国有移植者,不知情形如何。)历史亦复悠长。黄豆即古之菽,吾人赖之而生存则无论也,即以其做法之多,技巧之盛,滋味之美而言,已足矫世界人类之舌,而高树中国菜之金字招牌。旧金山之豆腐乳,不过其一般耳。
《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
文学家、翻译家、实业家李劼人(1891—1962)
老成都的北门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