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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老人,独自划着小船,在湾流 [1] 中捕鱼;八十四天来,他没打到鱼。起初四十天,有个男孩跟着他。但四十天没捕到鱼,男孩的父母对他说,这老人现在绝对是个衰神,倒霉到了极点;受他们吩咐,男孩去了别的船,那船第一个星期就抓到三条好鱼。每天看到老人划着空船进港,男孩感到很难过;他总会跑下去,帮他搬走捆好的绳索,或是鱼钩、鱼枪,还有裹着船帆的桅杆。船帆用面粉袋打了补丁,卷起来宛如象征永久失败的旗帜。

老人瘦骨嶙峋,后颈上是深深的皱纹。他上半边脸有些褐色的斑块,那是热带海洋上的日光带来的良性皮肤病。斑块蔓延到两颊下部,双手有深深的伤疤,那是长年用绳索对付沉重的海鱼留下的。不过这些伤疤没有新的。它们古老得像久经侵蚀的无鱼沙漠。

他浑身显得很老,但双眼除外;它们有着海水的颜色,透露出乐观和永不言败的神色。

“圣迭戈,”他们把小船系好,往岸上走时,男孩对他说,“我又可以陪你去了。我们赚了些钱。”

老人曾教男孩捕鱼,这孩子敬爱他。

“不要,”老人说,“你那条船运气好。就留在那里吧。”

“但你记得吗,上次你八十七天没打到鱼,然后接连三个星期,我们每天都抓到大鱼。”

“我记得,”老人说,“我知道你离开我,不是因为你怀疑。”

“是爸爸逼我离开的。我是个孩子,必须听他的话。”

“我知道,”老人说,“这很正常。”

“他没什么信心。”

“是啊,”老人说,“但我们有。对吧?”

“对的,”男孩说,“我请你去露台酒吧喝啤酒,然后再把东西搬回家,你说呢?”

“好啊,”老人说,“大家都是打鱼的,就不客气啦。”

他们坐在露台酒吧,许多渔夫拿老人开玩笑,他倒不生气。也有些年纪较大的渔夫看着他,感到很难过。但他们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礼貌地聊起海水的流向,他们的钓索放了多深,持续的好天气,以及他们见到的景象。当天成功的渔夫已经满载而归,剖开捕获的旗鱼 [2] ,把它们横着摆在两片木板上;每片木板的两端各有两个人,抬着那些鱼,脚步踉跄地向鱼市走去,在那里等冷藏车把它们运到哈瓦那的市场。那些抓到鲨鱼的则去往鲨鱼厂,在海湾对面。那里的工人用滑轮和铁钩把鲨鱼吊起来,去除内脏,切下鱼鳍,剥掉鱼皮,把鱼肉切成长条,再用盐腌好。

每当东风吹起,鲨鱼厂的气味会从海湾那边飘过来,但今天几乎闻不到那股味道,因为风变得朝北刮,然后又消歇了,露台酒吧气氛宜人,阳光明媚。

“圣迭戈。”男孩说。

“嗯。”老人说。他拿着玻璃杯,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往事。

“明天我去给你弄点沙丁鱼 [3] 吧?”

“不要。去玩棒球吧。我还能划船,罗吉略会撒网的。”

“我想去。既然不能陪你打鱼,我想多少帮点忙。”

“你请我喝啤酒,”老人说,“你已经是男子汉啦。”

“你第一次带我上船那年我几岁?”

“五岁,当时你几乎被害死,因为我抓到的那鱼太生猛,他差点把船扯碎。你记得吗?”

“我记得鱼尾的噼啪声,横坐板的断裂声,和木棒的击打声。我记得你把我扔到船头,那里有一卷湿漉漉的钓索,当时整艘船都在摇晃,你用木棒敲打他,发出很响的声音,像砍树似的,周围全是甜腻的血味。”

“你是真的记得,还是后来听我跟你说的?”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出海到现在的每件事。”

老人看着他,那双因经常遭日晒而半眯着的自信眼睛充满了怜爱。

“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会带你出去赌一把,”他说,“但你是你父母的孩子,你在的那条船又很走运。”

“我去弄沙丁鱼吧?我还知道哪里可以搞到四个鱼饵。”

“我今天还有用剩的。我把它们放到盒子里用盐腌起来。”

“让我去弄四个新鲜的吧。”

“一个。”老人说。他的希望和自信从未消失。现在它们就像海风初起般渐渐强劲起来。

“两个。”男孩说。

“就两个,”老人同意了,“你不是偷来的吧?”

“我倒是想啊,”男孩说,“但这些是我买的。”

“谢谢你。”老人说。他的头脑很单纯,不会去想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虚。但他知道他变心虚了,也知道这并不可耻,无损于真正的骄傲。

“看海水的流向,明天会是个好日子,”他说。

“你准备到哪去?”男孩问。

“到远海去,等风向转了再回来。我打算天没亮就出发。”

“我尽量劝他也到远海去捕鱼吧,”男孩说,“到时你要抓到真正的大鱼,我们就可以过来帮忙。”

“他不喜欢出远海捕鱼的。”

“是啊,”男孩说,“但我能看见他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说天空中的飞鸟,我可以劝他出海追鲯鳅 [4] 。”

“他的眼睛有这么差?”

“差不多全瞎啦。”

“奇怪,”老人说,“他又没有捕过龟。那才叫伤眼睛呢。”

“可是你在蚊子海岸 [5] 捕过很多年龟,你的眼睛不也好好的。”

“我是个怪老头。”

“但你现在有足够的力气对付真正的大鱼吗?”

“应该有吧。我有许多绝招。”

“我们把东西搬回家吧,”男孩说,“然后我拿拖网去弄沙丁鱼。”

他们拿走小船上的渔具。老人扛着桅杆,男孩提着木箱,箱里有一卷结实的褐色钓索,此外还拿着鱼钩和带长柄的鱼枪。装鱼饵的箱子藏在小船的船尾,木棒也放在那里,木棒是用来收服被拖到船边的大鱼的。没人会偷老人的东西,但最好还是把船帆和沉重的钓索搬回家,因为露水会腐蚀它们。老人非常确定本地人不会偷他的东西,但觉得没必要把鱼钩和鱼枪留在船里引诱人。

他们一起沿着马路走到老人的茅屋,从敞开的门走进去。老人把裹着船帆的桅杆靠着墙摆好,男孩把木箱和其他渔具放在它旁边。桅杆几乎有茅屋唯一的房间那么长。茅屋是用坚硬的大王棕 [6] 叶子搭成的,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泥地上有个用木炭烧饭的地方。褐色的墙壁也是结实牢固的大王棕叶子拍扁了交叠贴起来的,墙上挂着彩色的耶稣圣心像和戈布勒圣母像 [7] 。这两幅画是他妻子的遗物。墙上原本还有他妻子的染色照片,但被取下了,因为看到那张照片让他倍感寂寞。他把照片放到墙角的架子上,就在那件干净的衬衣下面。

“你有什么吃的吗?”男孩问。

“有锅鱼肉黄米饭。你想吃吗?”

“不。我回家吃。你想我替你生火吗?”

“不。等会我自己来。或者我就吃冷饭也可以。”

“我能把拖网拿走吗?”

“当然。”

屋里并没有拖网,男孩记得他们是哪天把它卖掉的。但他们每天都假装它还在。老人没有鱼肉黄米饭,这男孩也知道。

“八十五是个幸运的数字,”老人说,“明天我要是抓到一条宰杀后还有上千磅重的鱼回来,你会很高兴吧?”

“我拿拖网去捕沙丁鱼啦。你就坐在门口晒太阳吧?”

“好啊。我有昨天的报纸,我来看棒球新闻。”

男孩不知道昨天的报纸是否也是杜撰出来的。但老人从床底把它拿出来。

“是佩雷柯在酒吧给我的。”他解释说。

“我弄到沙丁鱼就回来。我会把你的和我的放在冰块上,这样明天早晨我们就可以分着用。等我回来了,你跟我说说棒球新闻。”

“扬基队 [8] 不可能输。”

“但我担心克里夫兰印第安人队 [9] 。”

“要相信扬基队,我的孩子。他们有伟大的狄马乔 [10] 。”

“底特律老虎队 [11] 和克里夫兰印第安人队都让我担心。”

“你可别连辛辛那提红人队和芝加哥白袜队 [12] 都担心。”

“你研究吧,等我回来跟我说说。”

“你觉得我们应该买张尾数是八十五的彩票吗?明天是第八十五天。”

“可以啊,”男孩说,“但八十七怎么样?那是你的伟大记录。”

“那不可能发生两次。你能找到尾数是八十五的彩票吗?”

“我可以去订一张。”

“一张就好。那要两块半。我们找谁借呢?”

“那很简单。两块半我还是能借到的。”

“我觉得我或许也可以。但我尽量不借钱。今天借钱,明天就要讨饭咯。”

“别着凉了,老人家,”男孩说,“要记得现在是九月。”

“这是大鱼出现的月份,”老人说,“要是在五月,谁都可以当渔夫。”

“我现在去弄沙丁鱼。”男孩说。

男孩回来时,老人在椅子上睡着了,太阳已经下山。男孩从床上拿起破旧的军用毛毯,把它披在椅背上,盖住老人的肩膀。这双肩膀很奇怪,虽然非常苍老,但依旧刚健有力,脖子也依旧强壮,皱纹看上去不是太多,因为老人睡着了,头垂在胸前。他的衬衣缝补了很多次,像那片船帆,那些补丁被太阳晒得褪色,颜色深浅不等。但老人的头显得非常苍老,因为他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没有生气。报纸摆在他的膝盖上,他的小臂压着它,所以没被傍晚的海风吹走。他的脚是赤着的。

男孩又走开了,等他回来时,老人还是在睡觉。

“醒醒,老人家。”男孩说,他把手放到老人的膝盖上。

老人睁开眼,过了片刻才回过神,仿佛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然后他露出微笑。

“你拿的是什么?”他问。

“晚饭,”男孩说,“我们来吃晚饭吧。”

“我不是很饿。”

“来吃吧。你不吃饭怎么捕鱼呢。”

“我有饭吃。”老人说着站起来,拿过报纸折好。然后他开始折毛毯。

“继续披着毛毯吧,”男孩说,“你不吃饭别想去捕鱼,除非我死了。”

“那你要长命百岁,好好照顾自己,”老人说,“我们吃什么?”

“黑豆、米饭、炸香蕉,还有牛肉汤。”

饭菜是男孩用双层金属饭盒从露台酒吧带过来的。两套刀、叉和勺子在他的口袋里,每套都用纸巾包着。

“这是谁给你的?”

“马丁。那老板。”

“我得谢谢他。”

“我已经谢过了,”男孩说,“你不用谢他。”

“我要把大鱼腹部的肉给他,”老人说,“他这样帮我们不止一次了吧?”

“是的。”

“那我必须用更好的部位来感谢他。他太照顾我们了。”

“他给了两瓶啤酒。”

“我最喜欢罐装的啤酒。”

“我知道。但这是瓶装的,阿特威啤酒 [13] ,我会把瓶子拿回去。”

“你真好,”老人说,“我们可以吃了吗?”

“我刚才就叫你吃了啊,”男孩轻声地告诉他,“我要等你准备好才会打开饭盒。”

“现在我准备好啦,”老人说,“我只要洗洗手就好了。”

你去哪里洗呢?男孩想。村里供水的地方在路那边,离这里两条街那么远。我得给他弄点水来,男孩想,还有香皂和一条好毛巾。我怎能这样粗心呢?我必须给他再弄件衬衣和过冬的外套,还有鞋子和另外一条毛毯。

“牛肉汤真好喝。”老人说。

“跟我说说棒球的新闻吧。”男孩恳切地说。

“就像我刚才说的,美国联盟 [14] 的新闻果然是跟扬基队有关的。”老人高兴地说。

“他们今天输掉了。”男孩告诉他。

“没关系。伟大的狄马乔又找回状态啦。”

“他们队里还有别的人呢。”

“那当然。但他是最关键的。另外那个联盟 [15] 的比赛是布鲁克林 [16] 对费城 [17] ,我觉得布鲁克林会赢。但我又想到了狄克·西斯勒 [18] ,他在旧公园球场 [19] 打出过很多好球。”

“那些球别人可打不出来。我见过打得最远的球就是他打出来的。”

“他以前经常到露台酒吧来,你记得吗?我想带他去捕鱼,但不敢去请他。然后我让你去请他,你也不敢去。”

“我知道。那是个大错。他会跟我们去的。然后我们就能一辈子为这个感到骄傲。”

“我倒是想带伟大的狄马乔去捕鱼,”老人说,“大家说他父亲是个渔夫。也许他以前也像我们这么穷,能理解我们的想法。”

“伟大的西斯勒的父亲 [20] 从来没穷过,像我这么大时,他已经在大联盟打球。”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在前往非洲的远洋帆船上,我曾在夜里看见海滩上有狮子。”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

“我们聊非洲还是棒球?”

“棒球吧,”男孩说,“跟我说说约翰·何塞·麦格劳 [21] 吧。”他把约瑟念成何塞了。

“从前他偶尔也会去露台酒吧。但他喝酒的时候特别粗鲁,说话刻薄,很难对付。除了棒球,他还喜欢赛马。反正他口袋里总是有几张马匹的名单,而且经常在电话里提到那些马的名字。”

“他是个伟大的经理,”男孩说,“我父亲认为他是最伟大的。”

“那是因为他来这里的次数最多,”老人说,“要是杜洛切 [22] 每年都来这里,你父亲会认为他是最伟大的经理。”

“其实谁是最伟大的经理呢?是卢克 [23] 还是迈克·冈萨雷兹 [24] ?”

“我觉得他们同样伟大。”

“最好的渔夫是你。”

“不。我认识比我更好的。”

“哪里啊,”男孩说,“好渔夫有很多,出色的也不少。但你是独一无二的。”

“谢谢你。你让我很高兴。但愿明天遇到的鱼不要大得足以证明我们是错的。”

“只要你还是你说的那么强壮,就不会有这样的鱼。”

“我可能没我自己想的那么强壮,”老人说,“但我知道很多绝招,也有决心。”

“你现在应该去睡了,这样明天才有力气。我来把东西带回露台酒吧。”

“那就晚安吧。明天早上我去叫醒你。”

“你是我的闹钟。”男孩说。

“年龄是我的闹钟,”老人说,“为什么老年人醒得早呢?是为了拥有更长的一天吗?”

“我不知道,”男孩说,“我只知道年轻的男孩睡得晚,也睡得沉。”

“这我记得,”老人说,“我会按时叫醒你的。”

“我不喜欢他来叫醒我。那样显得我很差劲。”

“我知道。”

“好好睡,老人家。”

男孩走了出去。他们刚才摸黑在桌子上吃饭,老人在黑暗中脱掉裤子,走到床边。他把裤子卷起来当枕头,又把报纸塞在里面。他用毛毯把自己裹起来,睡在铺着其他报纸的弹簧床上。

他很快就睡着了,他梦见年轻时的非洲,漫长的金色沙滩和白色沙滩,那些白得晃眼的沙滩,还有高耸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现在他每夜独自在那海岸生活,在梦里他听见海浪轰鸣,看见土著的船只破浪而来。睡着时他闻到甲板上沥青和麻丝的味道,他嗅到非洲清晨的陆风的气息。

通常嗅到陆风他就会醒来,穿上衣服去叫醒男孩。但今晚陆风的气息来得非常早,他在梦里知道时间还太早,于是继续做梦,看见耸立于海面的加那利群岛 [25] 的白色山峰,然后他又梦见群岛的其他港口和停泊处。

他再也梦不见风暴,梦不见女人,梦不见重大的事件,梦不见大鱼,梦不见打架,梦不见比拼力气,梦不见他的妻子。现在他只梦见各个地方,和沙滩上的狮子。它们像小猫般在暮色中玩耍,他热爱它们,如同他热爱那男孩。他从来没有梦见男孩。他只是醒过来,望向门外的月亮,抖开他的裤子,把它穿上。他在茅屋外小便,然后沿着马路走去叫醒男孩。他因清晨的寒气而浑身哆嗦。但他知道哆嗦能让自己暖和,而且很快他就要划船了。

男孩住的房子没有锁门,他把门打开,赤脚悄悄走进去。男孩睡在第一间房的帆布床上,老人能清楚地看见他,因为房间里有黯淡的月光。他轻轻地握住男孩的一只脚,就这样握着,直到男孩醒过来,翻身看着他。老人点点头,男孩拿过放在床边椅子上的裤子,坐在床上,把裤子穿好。

老人走出门外,男孩跟着他。他睡眼惺忪,老人伸手搂住他的肩膀说:“对不起。”

“哪里啊,”男孩说,“这是男子汉必须做的。”

他们沿路向老人的茅屋走去,一路上,在黑暗中,许多赤脚的汉子在走动,扛着他们的渔船的桅杆。

走到老人的茅屋之后,男孩拿起篮子里成卷的钓索、鱼钩和鱼枪,老人用肩膀扛起裹着船帆的桅杆。

“你想喝咖啡吗?”男孩问。

“我们把东西放到船上,然后去喝。”

他们在一个专在清晨做渔夫生意的摊点喝了装在炼乳罐里的咖啡。

“老人家,你睡得怎么样?”男孩问。他慢慢清醒了,但还没有完全摆脱睡意。

“非常好,马诺林,”老人说,“今天我很有信心。”

“我也是,”男孩说,“现在我得去拿你和我的沙丁鱼,和你的新鲜鱼饵。他自己把我们的东西搬出来了。他从来不让别人搬他的东西。”

“我们就不同啦,”老人说,“我最早让你搬东西的时候,你才五岁呢。”

“我知道,”男孩说,“我很快就回来。你再喝一杯咖啡吧。我们可以赊账的。”

他走开了,赤脚走在珊瑚石上,去存放鱼饵的冷藏室。

老人慢慢喝着他的咖啡。这是他全天仅有的饮食,他知道他应该喝的。他从很久之前就厌倦了吃东西,从来不带午餐。他在小船的船头有瓶水,那足以满足他全天所需。

这时男孩拿着沙丁鱼回来了,两个鱼饵被包在报纸里,他们沿着小径向渔船走去,感受着脚下的粗沙,抬起小船,把她推到水上。

“祝你好运,老人家。”

“祝你好运。”老人说。他用绳子把船桨固定在桨座的钉子上,身体前倾推动插进水里的桨片,开始在黑暗中把小船划出港湾。其他沙滩也有正在出海的渔船,老人听得见那些船桨入水和划动的声音,但是看不到它们,因为这时月亮已经落到山的背面。

偶尔有人在船上说话。但大多数渔船沉默着,只有船桨入水的声音。划出港口之后,这些船四散分开,每个人都朝着他希望能找到鱼的地方而去。老人知道他要去远海,他把陆地的味道抛在身后,划进早晨清新的海洋气息之中。他看见磷光闪闪,那是水中的马尾藻,这时他划过的这片海面,被渔夫称为“大井”,因为这里突然变得很深,有七百英寻 [26] ,各种各样的鱼儿因为水流冲击海底陡峭的岩壁形成的漩涡而聚集在这里。这里集中着许多虾和饵鱼 [27] ,有时海底深处的洞穴会有成群的乌贼,每逢夜里它们会浮上水面,被各种漫游的海鱼当食物。

黑暗中,老人能感受到黎明的来临,划着船的他听见飞鱼 [28] 跃出水面的抖动声,以及他们僵硬的翅膀在黑暗里腾空而起的嘶嘶声。他非常喜欢飞鱼,因为他们是他在海洋上主要的朋友。他为鸟儿感到难过,尤其是那些小巧玲珑的乌燕鸥 [29] ,他们总是飞啊飞,寻找着食物却毫无所获,他觉得飞鸟的日子比我们艰难多了,当然那些猛禽和粗壮的大鸟除外。他们为什么要把飞鸟造得像燕鸥这么精致漂亮,又让海洋变得如此残酷呢?她很温柔,也非常美丽。但她会变得非常残酷,她突然间就变得这样了,这些鸟儿在空中飞翔,不时冲下来猎食,轻轻地悲啼着,他们太纤弱了,不适合在海上生存。

他总是觉得大海是女性,说西班牙语的人会用女性的她来指他们热爱的大海。那些热爱她的人有时也会说她的坏话,但他们总是把她当作女性。有些年轻的渔夫,那些把救生圈绑在钓索上当浮子、因卖鲨鱼肝而发财买了汽船的年轻渔夫,则把大海当作男性。他们把她视为竞争对手或某个地方,甚至是敌人。但老人总是把她当作女性,某个有时肯帮大忙有时不肯的女人,就算她做了某些粗暴或者邪恶的事,那也是因为她身不由己。她就像女人那样受月亮的影响,他想。

他稳稳地划着船,这对他来说并不费力,因为他划得不算太快,而且海面很平静,偶尔才会遇到海流激起的漩涡。他借着海流的力道前进,等到天蒙蒙亮时,他发现他已经划出很远,比他原来预计的还要远。

我在这些深井忙了整个星期,但毫无所获,他想。今天我要到有许多鲣鱼 [30] 和长鳍金枪鱼 [31] 的地方去,也许那里会有大鱼。

天还没全亮,他已经把鱼饵放出去,然后顺着海流漂动。有个鱼饵在水下四十英寻。第二个是七十五英寻,第三个和第四个则在蓝色的海水深处,大概在一百和一百二十英寻之间。每个鱼饵都是头朝下的,钩柄藏在饵鱼之内,再把饵鱼的切口绑紧缝牢,钓钩所有突出的部位,包括钩弯和钩尖,都被新鲜的沙丁鱼包住了。每条沙丁鱼都被钓钩从眼睛穿过,所以它们在钢钩上变成半个圆环。这些钓钩没有哪个部位不会让大鱼觉得既喷香又美味。

男孩给了他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也就是长鳍金枪鱼,它们挂在两根垂得最深的钓索上,就像是铅锤;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条很大的蓝鲹 [32] 和一条金鲹 [33] ,是以前用过的,但它们还是很完好,再说那些很棒的沙丁鱼,也给它们平添了几分香味和吸引力。每条钓索都有大铅笔那么粗,各自缠绕在黄绿色的钓竿上,假如有鱼拉动或者触碰鱼饵,钓竿就会下沉,而且每根各有两个四十英寻长的线圈,还能跟其他备用的线圈相接,所以如果有必要的话,尽可以用超过三百英寻的钓索来对付一条鱼。

这时老人观察着小船一边的三根钓竿,缓缓地划着桨,让钓索保持笔直地垂下去,并处于原本的深度。天很亮了,太阳随时都会升起。

太阳黯淡地从海面升起,老人看见其他的渔船,低低地贴着水面,远远地落在他后面离岸不远的地方,三三两两地散布在海流两边。然后太阳变得明亮起来,日光照射在水上;由于太阳越升越高,平静的海面反射出的光芒尖锐地刺痛了老人的眼睛,于是他避开日光,继续划着船。他俯视着海水,但见钓索笔直地下沉到黑暗的海底。他保持钓索垂直的功夫比任何人都强,所以他能够恰到好处地把鱼饵放在这幽黑海流的不同层次,等待游过的鱼儿来吃。其他渔夫任由鱼饵顺着海流沉浮,有时候它们的深度明明是六十英寻,那些渔夫却以为它们是在一百英寻。

可是,他想,我会让它们准确地停留在那里。可惜我再也没有运气。但谁知道呢?也许就在今天。每天都是新的日子。运气好当然不错。但我宁可准确。那么等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

这时太阳又爬了两个小时的高度,朝东看去不像刚才那么刺眼。放眼望去只有三艘渔船,它们显得非常低,远远地在靠近海岸的后方。

我的眼睛这辈子总是被早晨的太阳刺痛,他想。可是它们还是很好。傍晚我直盯着它也不会感到两眼发黑。它的光线在傍晚也很强。但早晨的日光最刺眼。

就在此时,他看见一只军舰鸟 [34] ,展开黑色的长翼在天空中盘旋,就在他前方。军舰鸟猛地俯冲下来,把双翼收在背后,然后再次盘旋而起。

“看来他有目标了,”老人说,“他不是在瞎找。”

他慢慢地、稳稳地朝那只鸟盘旋的地方划去。他并不匆忙,使钓索保持笔直垂下的状态。但他让渔船稍微靠近海流,这样他就依旧能够正确地钓鱼,虽然小船的速度变快了。本来他是不会划得这么快的,但这时他想利用那军舰鸟。

那只鸟在天空中飞得更高了,再次盘旋着,他的双翼纹丝不动。然后他突然俯冲而下,老人看见飞鱼从水里跃起,拼命滑过海面。

“鲯鳅,”老人说,“大鲯鳅。”

他放下船桨,从船头下方拿出一根细索。它是钢丝的,有个中型的钓钩,他用一条沙丁鱼套上去做成饵。他将鱼饵从船侧放下去,再把钓索在船尾的铁环上系紧。然后他又给另外一条钓索套上鱼饵,又把它卷起来,扔在船头的阴暗处。他回去继续划船,并观察着那长翼的黑鸟,那鸟正贴在海面上忙活着。

他看见那只鸟又收起双翼俯冲而下,然后疯狂扑打着翅膀,徒劳地追逐着飞鱼。老人能看见水面稍微有点隆起,那是大鲯鳅拱起的,他们也在追捕那些正在逃命的鱼。鲯鳅破浪前进,紧紧追逐着上空的飞鱼,等到飞鱼掉下来,他们就会全速冲进水里。这群鲯鳅真多啊,他想。他们分布的范围很广,飞鱼几无逃生的机会。军舰鸟也没什么机会。对他来说,那些飞鱼太大了,而且速度也太快。

他看着飞鱼反复地猛跳出来,那只鸟徒劳地冲下飞起。那群鱼离我越来越远了,他想。他们游得太快太远了。但也许我能捞起一条落单的,也许我的大鱼就在他们附近。我肯定能抓到大鱼的。

这时陆地上空的云层像山脉般高高耸起,海岸线只是一条漫长的绿线,后面是灰蓝色的山丘。而海水是深蓝色的,颜色深得发紫。他低头俯视海面,看见深蓝色的海水里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浮游生物,还有日照造成的奇光异彩。他望向那些钓索,发现它们笔直地插入看不见的海水深处;看到这么多浮游生物他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有鱼。而此刻已升得更高的太阳在海水里照出的奇异光线则意味着好天气,这也可以从陆地上空云朵的形状看出来。但那只鸟几乎看不见了,水面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几撮被日光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还有一个紫色的东西,晶莹剔透的,那是漂浮在小船旁边的一只僧帽水母 [35] 的气鳔。它翻了个身,然后又竖起来。它欢快地浮动着,像个大气泡,那些致命的紫色触须很长,在它身后拖着,足足有一英码 [36]

“僧帽水母,”老人说,“你这婊子。”

他继续轻轻地划着船桨,低头朝水面望去,但见水里有许多小鱼,颜色很像那些舒展的触须,游动在众多触须和漂移的气泡投下的暗影之间。他们不怕水母的毒。但人就不同了,有时候那些修长的紫色触须会碰到钓索,并将其缠住,这时老人要是正在把上钩的鱼拉起来,他的双臂和双手就会出现伤痕和溃肿,就像被毒漆藤或毒漆树擦伤似的。但僧帽水母的毒性发作起来更快,而且好像被皮鞭抽中那么疼。

那些晶莹剔透的气泡很美丽。但它们是海里最具欺骗性的东西,老人喜欢看到大海龟吃掉它们。大海龟看见它们就会从正面进攻,然后闭上眼睛,全身缩到龟壳里,从触须吃起,把它们整个吃掉。老人喜欢看着海龟吃掉它们,也喜欢在风暴后的沙滩从它们身上踏过,他那粗糙的脚后跟会把它们踏破,他很喜欢听它们爆开的声音。

他喜欢绿海龟 [37] 和鹰嘴海龟 [38] ,因为他们很好看,动作敏捷,又有很高的价值;他对赤蠵龟 [39] 既蔑视又有好感,因为他们很愚蠢,体型庞大,龟甲是黄色的,交配的方式很奇怪,但会闭着眼睛高兴地把僧帽水母吃掉。

他认为海龟并不神秘,尽管他曾在捕龟船上待过许多年。他觉得海龟都很可怜,哪怕是很大的棱皮龟 [40] ,他们有小船那么长,一吨那么重。大多数人对海龟很残忍,因为海龟被劈开砍成几块之后,他的心脏还会跳几个小时。但老人想,我也有这样的心脏,我的脚和手也像他们。他会吃白龟蛋来给自己长力气。每年五月他会吃很多龟蛋,这样到了九月和十月,他就有力气对付真正的大鱼。

他也喝鱼肝油,每天一杯,装鱼肝油的大圆桶就在那座许多渔夫存放渔具的茅屋里。所有渔夫只要想喝都能去喝。大多数渔夫讨厌那味道。但它并不比摸黑早起更糟糕,再说它对各种伤风感冒有非常好的疗效,对眼睛也有好处。

这时老人抬起头来,看见那只鸟又在盘旋。

“他找到鱼啦。”他说。海面没有飞鱼跃出,也没有饵鱼四散逃窜。可是正当老人观察时,有条小金枪鱼升入空中,翻了个身,头朝下掉进水里。那条金枪鱼在太阳底下发出银光,他掉回水里之后,一条又一条的金枪鱼纷纷跃起,他们四下乱跳,搅动着海水,跃出很长的距离,追捕着饵鱼。他们包围着饵鱼群,驱赶着它。

可惜他们游得太快,不然我可以混水摸鱼,老人想。他看着鱼群翻出白浪,那只鸟冲下来啄食那些被逼到海面的慌乱饵鱼。

“这只鸟真是好帮手。”老人说。就在这时,船尾的钓索在他脚下绷紧了,刚才他把钓索打了个圈踩在脚下,于是他放下双桨,牢牢抓住钓索拉动起来。他感到上钩的小金枪鱼很沉,把钓索拽得发抖。他用力往里拉,钓索抖得更厉害了,他能看见水里那鱼的背部是蓝色的,两侧是金色的,随后他把鱼甩起来,甩到小船里。那鱼躺在船尾的日光中,看上去很结实,身体像颗子弹,那双呆滞的大眼直勾勾的,匀称的鱼尾迅速地拍打着船板,进行垂死的挣扎。老人好心地敲了他的头,把他那仍在抖动的身体踢到船尾的阴凉处。

“长鳍金枪鱼,”他说,“他可以当漂亮的鱼饵。他有十磅那么重。”

他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在独处时自言自语。从前独处时他会唱歌,有时候在夜里,当他独自在捕鱼船或者捕龟船上轮班掌舵时,他也会唱歌。他在孤单时自言自语,也许是从男孩离开他之后开始的。但他不记得了。过去他和男孩一起捕鱼,他们通常在有必要时才开口。他们在夜里或者受困于坏天气带来的风暴时会讲话。大家认为出海时不说废话是美德,老人也是这么看的,所以总是身体力行。但现在他多次将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因为没有人会因此而恼火。

“如果有人听见我自言自语,他们会认为我是在发神经,”他说,“但我没有发神经,所以我不在乎。有钱人就好啦,他们船上有收音机和他们说话,给他们带来棒球新闻。”

现在可不是惦记棒球的时间,他想。现在要考虑的只有一件事。那件我为之而生的事。那群鱼附近可能有条大鱼,他想。捕食的长鳍金枪鱼那么多,我只抓到一条离群的。但他们都朝深海游,而且游得很快。今天在海面上出现的鱼都游得非常快,都朝东北方向而去。这不是这个时刻该有的现象吧?或者这是某种我不知道的天气迹象?

这时他放眼望去,已经见不到绿色的海岸线,但见几座青山的峰顶,是白色的,仿佛覆盖着雪花,再往上是朵朵白云,如同巍峨的雪山。海的颜色非常深,日光在水中照出许多光柱。那些星罗棋布的浮游生物被高升的太阳逼沉了,蓝色的海水里只有道道又深又大的光柱,老人看见他的几根钓索笔直地插进水中,而那水深足足有一英里。

那些金枪鱼又沉下去了。周边的渔夫管所有鲔属的鱼都叫金枪鱼,只有拿他们去卖或者交换其他饵鱼的时候,才会用准确的名字将他们区分开来。日光很热了,老人觉得后颈被晒得发烫,也能感觉到划船时背上在流汗。

我可以让船随波逐流,他想,只管睡觉,把钓索圈在脚趾上,等有鱼上钩再醒来。但今天是第八十五天,我应该整天好好捕鱼。

就在这时,正当他观察着钓索,他看见有根翘起的钓竿猛地往下沉。

“有了,”他说,“有了。”然后缓缓把船桨放下。他朝钓索伸过手去,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地捏住它。他感觉不到张力或重量,就这样轻轻地捏着它。然后钓索又动了。这次它只是微微一动,不是猛然的拉拽,他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一百英寻的水下,有条旗鱼正在吃那几条裹住钩尖和钩柄的沙丁鱼,而那手工打造的钓钩穿着的,是一条小金枪鱼的头。

老人仔细地握住钓索,用左手轻轻地将它从钓竿上解开。现在他可以让钓索在他两指间滑出去,以免那鱼察觉到有所不妥。

出海这么远,又到了这个月,他肯定很大,老人想。吃掉他们吧,鱼啊。吃吧。请吃掉他们。他们是多么新鲜呀,你可在六百英尺深的海里呢,又冷又黑的。请在黑暗中转过身来,回来把他们吃掉吧。

他感到钓索轻轻地往前拉动,然后是更有力的一拽,这时肯定是又有条扎得更牢的沙丁鱼的鱼头被从钓钩上扯掉了。接着没有任何动静。

“来啊,”老人说,“再转过身来啊。闻闻他们的味道。很美味的对吧?好好享受吧,后面还有条金枪鱼。结实、冰凉又好看。鱼啊,别害羞。吃掉他们吧。”

他等待着,拇指和食指捏着钓索,观察着它,同时也盯着其他钓索,因为那鱼可能会往上或者往下游。然后钓索又轻轻地向前拉动了。

“他会吃掉的,”老人大声地说,“上帝保佑,让他把鱼饵吞下去吧。”

可惜他没有把鱼饵吞下去。他走掉了,老人没有察觉到任何动静。

“他不可能走掉,”他说,“基督知道他不可能走掉。他是在转身。也许他以前上过钩,记得那是怎么回事。”

然后他感到钓索轻轻地抖动,于是高兴起来。

“他只是转了个身,”他说,“他会把鱼饵吃掉的。”

他很高兴地察觉到钓索微微地往前拉,然后他感到传来的力量很大,令人难以置信地沉。这说明那鱼很重,他让钓索滑下去,不停地滑下去,将那两卷备用钓索的第一卷都放出去。钓索在老人两指间轻轻地滑走,老人依然能感到那鱼非常重,不过他的拇指和食指几乎完全没有用力去捏住钓索。

“好大的鱼啊,”老人说,“现在他把鱼饵咬进嘴里了,正拖着它到处游动。”

然后他将会转个身,把它吞下去,他想。他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好事不能说,说了就不会发生。老人知道这么大的鱼是什么样子,能想象出来他在黑暗中游走,而金枪鱼就被他横着含在嘴里。这时老人感到他不再游动,但钓索还是很沉。然后手上感受到的重量增加了,于是他又放出一段钓索。他把拇指和食指捏紧了片刻,钓索上的力道越来越沉,直往下坠。

“他把鱼饵吃下去了,”他说,“现在我要让他好好吃。”

他让钓索从他两指间滑出去,同时伸下左手,把那两卷备用索的末端和旁边钓索的两卷备用索接起来。现在他准备好了。现在他有三卷四十英寻的备用索,再加上正在使用的这卷。

“多吃点,”他说,“好好吃呀。”

把它吞下去,让钓钩刺破你的心脏,把你杀死,他想。乖乖上来吧,我要用鱼枪来插你。好啦。你准备好了吗?你还没吃够吗?

“时间到啦!”他说,双手用力猛拉,把钓索拉上来一码,然后扎好马步,使尽全身力气,两只手交替着拉起那绳索。

什么也没发生。那鱼只顾慢慢地游走,老人无法将他拉动分毫。他的钓索很结实,是用来钓大鱼的,他转过身弯腰向前猛拽,把钓索绷得紧紧的,许多水珠从上面弹出来。然后钓索开始在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他仍然抓着它,扳着横坐板借劲,身体前倾抵抗着那鱼的拉力。小船开始慢慢地朝西北方向移动。

那鱼稳稳地游着,他们在平静的海面缓缓前行。其他鱼饵还在水里,但没有需要处理的状况。

“要是那孩子在就好了,”老人说,“我正在被一条鱼拖着走,我可成缆桩啦。我可以把钓索绑在船上。但那样他会挣脱的。我必须尽量拖住他,有必要的话就把钓索放给他。谢谢上帝,他是在向前游,而不是往下沉。”

如果他决定往下游,我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如果他沉到海底死掉,我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但我会有办法的。我有很多办法。

他抓住勒在后背的钓索,看着它斜斜地插进水里,而小船稳稳地朝西北方向前进。

这会让他丧命的,老人想。他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但四个小时过去了,那鱼仍然稳稳地拖着小船向外海游去,老人仍然牢牢地抓着从他后背绕过的钓索。

“我钓到他的时候是中午,”他说,“可是到现在还没见着他。”

钓到这条鱼之前他把戴在头上的草帽压得很低,这时额头被勒得发疼。他还很口渴,于是跪下去,小心翼翼地,生怕牵动了钓索,尽量挪到船头,用一只手拿起了水瓶。他打开瓶子,喝了点水。然后他靠着船头休息。他坐在横放着的桅杆和船帆上休息,尽量不去思考,只是忍耐着。

然后他朝身后望去,陆地已经看不见。没关系的,他想。反正我可以借着哈瓦那的灯光回去。再过两个小时太阳才下山,也许日落之前他会上来。就算不会,也许月出他会上来。就算不会,也许日出他会上来。我没有抽筋,体力也还充沛。嘴巴里面有个钓钩的可是他。但拖着船游了这么久,那鱼该有多厉害啊。他的嘴巴肯定紧紧咬住了钓索。要是能看见他就好啦。我希望能够见他一面,看看我的对手是什么样。

当晚老人观察天上的星星,能看出来那鱼始终没有改变路线和方向。日落之后天气转凉了,老人流的汗干了,脊背、手臂和那双老腿都发冷。白天时他取下遮盖鱼饵箱的麻袋,在日光下摊开了晒干。日落后他把麻袋绑在脖子上,让它披下来遮住他的背部,并且仔细地把它塞到钓索之下。钓索如今挂在他的肩后,有麻袋垫着,他又找了个姿势趴在船头,自己觉得挺舒服的。这个姿势其实只是没那么难受而已,但他觉得挺舒服的。

我拿他没办法,他也拿我没办法,他想。只要他打起精神,那鱼就无可奈何。

有一次他站起来,站在船侧撒尿,抬头看看星星,测定他的路线。那条钓索宛如一道磷光,从他肩膀直伸入水里。这时他们前进的速度变慢了,哈瓦那的灯光变得模糊起来,所以他知道海流肯定推着他们向东而去。如果我看不见哈瓦那的灯火,那我们肯定是在朝东边走,他想。因为按照那鱼原来的路线,再过几个小时我也肯定能看到它。不知道今天大联盟的棒球比赛怎么样,他想。干这行要是能带着收音机就好啦。然后他想,老惦记着这个。还是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吧。你可千万不能做傻事。

接着他说:“我很希望那孩子在我身边。要是他来帮我忙,看到这种情况就好啦。”

人老了不该孤身一人的,他想。但这是不可避免的。我必须记得在那条金枪鱼腐化之前把他吃掉,这样才能保持体力充沛。记住,不管你多么不想吃,天亮了你就必须把他吃掉。别忘了,他对自己说。

夜里有两条鼠海豚 [41] 来到小船附近,他能听见他们在翻滚和喷气。他能听得出不同,雄的喷气声很吵杂,雌的喷气声像叹息。

“他们很好,”他说,“他们会玩耍,开玩笑,彼此相爱。他们是我们的兄弟,就像飞鱼那样。”

然后他开始可怜那条被他钓到的大鱼。他很棒,也很怪,不知道他有多老了,老人想。我遇到过的鱼没有这么厉害的,也没有表现得这么奇怪的。也许他很聪明,所以不跳起来。他跳起来或者猛冲过来就能毁了我。但也许他曾上钩过许多次,知道该如何抗争。他不可能知道他的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个老人。但他是条很大的鱼,如果把他带到市场,趁新鲜卖掉,能带来很多钱。他吞鱼饵的样子像是雄的,他拉钓索的样子像是雄的,而且他抗争时也毫不慌乱。不知道他有什么计划?或者只是像我这样无计可施?

他记得那次他钓到一对旗鱼中的一条。雄鱼总是让雌鱼先吃,那条雌鱼疯狂地、慌乱地、绝望地挣扎着,很快就耗尽了气力,而雄鱼从头到尾陪着她,绕着钓索游来游去,陪着她在海面上转圈。他离得很近,老人担心他会用尾巴切断钓索,他的尾巴锋利得像大镰刀,大小和形状也很像。后来老人用鱼钩把她拖近,拿木棒敲打她,抓住她那尖锐锋利的长嘴,不停地猛击她的头顶,打到她的颜色变得几乎像镜子背面那么灰白,然后在男孩的协助下,把她拖到船上,那条雄鱼始终在船边不肯离去。然后当老人清理钓索、准备鱼枪时,那雄鱼在船边高高地跃起,想要看清雌鱼到底怎么样,接着重重地掉下去,他那对紫色的翅膀,也就是他的胸鳍,张得很开,那些很宽的紫色横纹全都露出来了。老人记得他很漂亮,而且徘徊不去。 ASx9Ug+TScBZVON5yAIpzoyVAwcA7ZbVufMAz4Reeh0XoR+SUWwqs5p8iItIOE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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