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感并不因此就是荒诞的概念。荒诞感给这种概念打下基础,仅此而已。荒诞感无非是判断世界的那个瞬间,并没有概括成为概念。前面的路还很长。荒诞感是鲜活的,也就是说要么自生自灭,要么风风火火往前闯。我们汇集的这些主题就是如此。再强调一遍,我所感兴趣的,绝不是一些著作或思想,要进行批评就必须换一种形式,换一种场合,而是发现它们结论中的共同点。各种各样的思想,也许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分歧。然而,他们激情游荡的那些精神景物,我们应该承认是相同的。再如,有多少天差地远的学科,沿各自的路线走到终点,也以同样方式发出这声呼喊。大家明显感到,正如刚刚回顾的,那些思想处于相同的气候环境。若说那种气候环境害人性命,还真算不上玩弄文字。生活在令人窒息的天空下,就是要求人要么离开,要么留下来。问题是要弄明白,在头一种情况该如何离开,在第二种情况又为什么留下来。我就是这样来确定自杀问题,以及对存在主义哲学的结论可能产生的兴趣。
我要事先抢个瞬间偏离正道。迄今为止,我们可能只是从外围来勾勒荒诞。然而,也可以考虑这个概念包含什么清晰的内容,力求通过直接分析,一方面找出这个概念的含义,另一方面也预见它所引起的后果。
假如我指控一个无辜者犯了滔天大罪,假如我硬对一个有品德的人说他贪恋亲妹妹的美色,对方就会回答我实在荒诞。这种愤慨的反应有其滑稽的一面,但是也自有其深刻的道理。这个有品德的人通过这种反驳,指明了我所指控他的行为,同他终生信守的原则之间,存在着不容置疑的二律背反。“实在荒诞”意味“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也意味“这是矛盾的”。假如我看见一个人手持白刃,去攻击一伙架着好多机关枪的人,我就会断定他的行为是荒诞的。断定为荒诞,也仅仅根据他的意图和等待他的现实之间完全失衡,仅仅根据我在他的实力和设定的目标之间所抓住的矛盾。同样,我们认为一种判决是荒诞的,就是同表面上量刑适当的判决作了对比。还有,通过荒诞论证也是一样,用这种推理的后果,比较人要创建的合乎逻辑的现实。所有这些事例,从最简单到最复杂,随着我比较的诸项差距越扩大,荒诞性也就越强烈。有些婚姻是荒诞的,有些挑战,有些怨恨,有些沉默,有些战争,也有些和平是荒诞的。这些当中无论哪一种,荒诞性都产生于比较。因此,我有理由讲,荒诞感并不产生于对一种事实或一种印象的简单考察,而应当是从一种事实状态跟某种现实,一种行为跟超越行为的世界比较中激发出来。荒诞本质上是一种离异,并不存在于相比较成分的任何一方。荒诞感产生于双方的对照。
从融合角度来看,我不妨这么说,荒诞既不寓于人(如果这种隐喻能有意义的话),也不寓于世界,而在于两者一起出场。荒诞一时间就成为联结人与世界的唯一纽带。假如我愿意停留在明显的事实上,我当然了解人需求什么,世界能给人什么,现在我可以说,我还了解是什么将两者融合起来。我就不需要再深挖了。对于探索的人,只确定这一点就足够了。问题仅仅在于要从中分析出全部后果来。
直接后果同时也是一种方法准则。离奇的三位一体 就这样揭示出来,绝非突然发现的美洲大陆。不过,这种三位一体也有与经验材料相通之处,即无比简单,同时又无比复杂。在这方面,它的头一个特点就是不可分割性。毁掉其中一项,就等于完全毁掉。离开人的思想,荒诞就不复存在了。因此,荒诞也跟万物一样,随着死亡一了百了。当然,离开这个世界,荒诞也同样不复存在。正是根据这个基本标准,我判断荒诞的概念是最重要的,可以位列我的第一真理。上面提及的方法准则,便在这里显现了。假如我判断一件事情是真的,我就应该保存,假如我着手解决一个问题,那么至少我不能以解决为名,偷偷抽掉问题的某一项。对我而言,唯一的已知数是荒诞。问题在于了解如何走出荒诞,能否从这种荒诞中得出自杀的结论。我探索的第一个,其实也是唯一的条件,就是保留这种能压垮我的东西,从而尊重我认为是最主要的东西,即我刚才定义为一种对峙和一种无休止的斗争。
将这种荒诞的逻辑一直推演到终了,我应该承认,这种斗争则意味着完全的无望(与绝望不可同日而语)、不断的拒绝(不可与放弃混为一谈),以及意识到的不满足感(也不可混同于青春的躁动不安)。凡是破除、规避或者贬损这些要求的企图(首先就是赞同消除离异),都要毁掉荒诞,贬低有可能提议的姿态。也只有在不赞同荒诞派的情况下,荒诞才有意义。
存在一种明显的事实,似乎纯属精神层面,就是一个人总是他的真理的猎物。人一旦确认了某些真理,就再也摆脱不掉了,总得付出点代价。一个人意识到了荒诞,便成为终生的羁绊。一个人没了希望,并且意识到了无望,就不再属于未来了。这也是正常的。不过,同样正常的是,他力图逃脱他自己创造的一洞天地。一切前提,仅仅在考量这种悖论时才有意义。那些从批评唯理主义出发的人,承认了荒诞的气候环境,现在从这方面研究,看他们推演其后果的方式,可能比什么都更有教益。
然而,我若是坚守存在哲学,就会明白全部存在哲学无一例外,都向我提议逃离。存在哲学的哲学家们,从理性废墟上的荒诞出发,在一个封闭的并限制人的世界里,运用一种奇特的推理,神化了压垮他们的东西,并在剥夺他们生存条件的环境中找到一种希望的理由。这种勉为其难的希望,在所有人那里都有宗教的本质。这是值得驻足的。
我在这里作为例证,只想分析一下舍斯托夫和克尔恺郭尔几个独特的主题。不过,雅斯贝斯能提供给我们一个典型事例,将这种论证姿态一直推导到漫画化的程度。余下的就会变得更为清楚。没人在意他无力实现超验性,也无法探测体验的深度,但意识到这个世界被失败搅得天翻地覆。他还要进取吗,或者甚少,从这种失败中得出结论吧?他没有带来任何新意。他在体验中毫无发现,只是承认自己的无可奈何,没有一点机会引出令人满意的原则。然而,他不经证实,就单凭自己来说,一股脑儿肯定了超验性、经验的存在和人生的超人意义,他写道:“失败不是超越了一切解释和一切可能的说明,并非表现虚无,而是超验性的存在吗!” 这种存在,从人类信念的一种盲目行为,突然就解释了一切,还下了定义,称为“一般与特殊的难以设想的统一” 。就这样,荒诞变成了神(就这个词的广义而言),而理解世界的这种无能为力,也变成了照亮万物的存在。在逻辑上,根本就引不出这种推理。我可以称之为跳空。而且,反常的是,大家理解雅斯贝斯的这种执着、这种无限耐心,务使超验的经验无法实现而后快。因为,这种近似越是难以捕捉,这种定义就越显得徒劳,而这种超验在他看来就越真实了,须知他在肯定这一点时所投入的激情,恰恰同他解释的能力和世界与经验的非理性之间的差距成正比。如此看来,雅斯贝斯特别激烈地摧毁理性的偏见,以便更加彻底地解释世界。人类屈辱思想的这位使徒,就是要到极度的屈辱中,找出什么途径,能让人的生存彻彻底底地再生。
我们熟悉神秘思想,自然熟悉这种方法。这类方法同任何思想形态一样,都是正常的现象。不过,在眼下,我论述起来,就仿佛很认真地对待某些问题。我并不预料这种态度有普遍价值,有教育的效能,仅仅想考量它能否应和我提出来的条件,是否同我感兴趣的冲突相匹配。我就此再来谈谈舍斯托夫。一位评论者引述了他一段话,值得注意。舍斯托夫说道:“唯一真正的出路,恰恰就在人类判断没有出路的地方。否则的话,我们还需要上帝干什么?大家转向上帝,只为获取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至于办得到的事,有人就足够了。” 假如存在舍斯托夫哲学的话,那么我很可以说,他的哲学就由这段话全部概括了。舍斯托夫满怀激情,分析到最后,却发现了一切存在的根本荒诞性,可是他不说“这就是荒诞”,而是说:“这就是上帝,还是信赖他为正理,即使这个上帝丝毫也不符合我们理性的范畴。”为了避免混淆,这位俄罗斯哲学家甚至暗示,这位上帝也许气量极小,面目可憎,既不可思议又矛盾重重,不过,他的相貌再怎么狰狞,他却最能显示出自身的威力。这个上帝的伟大,就在于他不合逻辑。他的证据,就是他的非人性。他必须跳跃,通过这样跳空来摆脱理性的幻想。舍斯托夫就是这样,接受荒诞和荒诞本身是同时发生的。确认了荒诞,就是接受了荒诞。舍斯托夫思想的逻辑不遗余力,就是揭示荒诞,以便让荒诞带来的巨大希望同时涌现出来。 再说一遍,这种思想形态合情合理。不过,我在本文执意要考量唯一的问题及其全部后果,无意研究一种思想或者一种信仰行为的悲情。这种研究,我还有一生的时间。我知道唯理主义者认为,舍斯托夫的态度实在令人恼火。可是我还感到,舍斯托夫反对唯理主义者也有道理,而我只是想弄清楚,他是否始终遵奉荒诞的戒律。
然而,如果承认荒诞是希望的反面,那么就能看出,对舍斯托夫而言,存在哲学的思想是以荒诞为前提的,但是论证荒诞又只为消除荒诞。这种思想的精妙,恰似杂耍艺人的一种打动人的把戏。可是另一方面,舍斯托夫用他所谓的荒诞,对抗流行的道德与理性时,他就称之为真理和救世了。可见从根基上看,在荒诞的这种定义中,确有舍斯托夫带进步的赞同。如果承认这种概念的全部效能,寓于它冲击我们基本希望的方式中,如果我们感到荒诞是为了存在,就要求人绝不能认同,那么我们就看清楚了,荒诞失去了自己的真面目,失去了它那相对的人性,从而进入一种既不可理解又令人满意的永恒之中。荒诞如果存在,那就存在于人的世界中。荒诞的概念从转化为永恒跳板的那一刻起,就不再联结人的清醒认识了。荒诞不再是人确认而又不认同的这种明显事实了。回避了斗争。人融入荒诞,在这种融合中,抹去了自身的根本特征,即对立、撕裂和离异。这一跳空,就是一种逃避。舍斯托夫多么情愿引述哈姆雷特这句话:“The time is out of joint.” 。他这样写下来,怀着多么强烈的希望,很可能认为这是特意给予他的。因为,哈姆雷特并不是这样宣讲的,莎士比亚也不是这样写的。非理性的陶醉,加之心醉神迷的使命,便使一种透亮的精神从荒诞脱颖而出。在舍斯托夫看来,理性毫无意义,但是理性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对一种荒诞精神来说,理性毫无意义,理性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一跳空,起码能让我们多少看清一点儿荒诞的本质。我们知道,只有在一种平衡中,荒诞才显示价值,它首先是在比较中,而不是在这种比较的诸项里。舍斯托夫则不然,恰恰将荒诞的全部重量压到其中一项上,从而打破了平衡。我们对理解世界的巨大胃口,对绝对事物的眷恋,只有一种解释,恰恰就是我们能够理解并解释许多事物。完全否定理性并无意义。理性自有其程序,相当有效。理性也恰恰是人类体验的程序。正因为如此,我们什么都想弄得一清二楚。如果我们办不到,如果恰逢此时产生了荒诞,那也恰恰是这种有效而又有限的理性,同总是在不断再生的非理性相遇。舍斯托夫特别恼火,反对这类黑格尔式的命题:“太阳系的运行遵循一成不变的法则,而这些法则便是太阳系的理性。” 他还投入全部激情,拆毁斯宾诺莎的唯理主义,最终恰恰断定了全部理性的虚荣性。再通过自然而不合情理的反证,却得出了非理性的优越性。 但是,这个过程并不明显。因而,局限的概念和方面的概念,在此就可以介入了。自然法则在一定限度里可能有效,超过限度就自我否定,催生了荒诞。或者,自然法则在描述方面,也可以自我证明合理,但并不因此表明在解释方面真实可靠。在这里,一切都为非理性让路,明晰的要求也隐退了,荒诞便随着它的比较诸项之一而消失了。反之,荒诞人却没有这样扯平。他还承认斗争,并不完全藐视理性,也接受非理性。他的眼光就这样覆盖了经验的方方面面,不打算了解这一切之前就跳过去。他仅仅知道在这样关注的意识中,已没有了希望的位置。
莱翁·舍斯托夫著作中鲜明的论断,在克尔恺郭尔的著作中也许更为鲜明。自不待言,很难圈定一位如此逃避明显命题的作者。不过,有些文章尽管表面看来是对立的,可是越过化名、文字游戏和嬉笑,通观他的著作,还是觉察出仿佛出现预感(同时也有恐惧):一个真理在他最后几部作品中终将闪亮登场。克尔恺郭尔也跳跃了。他童年多么惧怕基督教,最终却又趋向基督教那副最严峻的面孔。同样,在他看来,二律背反和反常现象,变成了信徒的准则。可见,正是让人对人生的意义和深刻性产生绝望的东西,现在将他的真理和敞亮赋予了他。基督教,就是坏榜样,克尔恺郭尔直截了当要求的,正是依纳爵·罗耀拉 要求的第三种牺牲,是上帝最乐见的牺牲:“智力的牺牲。” 跳空的这种效果很怪异,但是不应再让我们惊诧了。荒诞不过是人世经验的一种残渣,他就转变为另一个世界的标准。克尔恺郭尔说道:“从他的失败中,信徒发现了他的胜利。”
我无需深究这种态度紧密关联着什么振奋人心的预言,只想考虑一下荒诞的景观及其特性能否为它正名。在这点上,我知道不可能。重新审视荒诞的内容,就能更好理解启迪克尔恺郭尔的方法。在世界的非理性和荒诞反抗的眷恋之间,他没有保持平衡。他没有尊重平衡的关系,正是这种关系,确切地说,产生了荒诞感。逃不脱非理性是确信无疑的,那他至少可以逃离这种绝望的眷恋:在他看来,眷恋下去既无结果,也没有意义。可是,他的判断,如果在这一点上有道理的话,用到否定中就不见得对了。他那声反抗的呼喊,如果用狂热的参与替代的话,那他就受其导向,无视迄今一直照亮他的荒诞,还要神化非理性,此后就是他唯一的确信了。加利亚尼曾对德·埃皮奈夫人 说,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与病疾共存。 克尔恺郭尔想要治愈。治好病疾,这是他的狂热意愿,贯穿他的全部日记。他不遗余力,就要逃脱人生状况的二律背反。他这种努力几乎到了气急败坏的程度,只因他在闪电的瞬间瞥见这种努力的虚幻。例如,他谈到自己时,就好像无论畏惧上帝还是虔诚,都不能给他的心灵带来安宁。他就是这样,通过一种扭曲变形的借口,赋予非理性以形象,赋予他的上帝以荒诞的特性:不公正、变化无常和不可理解。在他身上,唯独智力还试图扼制人心深切的要求。既然什么都没有证实,那么一切皆有可能。
正是克尔恺郭尔本人向我们透露了所经之路。我这里丝毫不想暗示什么,可是,在他的作品中,怎么就读不出面对荒诞接受的肢解,心灵几乎情愿受肢解的征象呢?这是《日记》中反复出现的主题:“我所欠缺的,正是兽性,其实兽性也是人类命定的一部分 ……不过,总得给我一个躯体吧 。”再看下文:“噢!尤其我在少年时期,多么想成为男子汉,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哪怕只做六个月 ……说到底,我所欠缺的,就是一个躯体,以及生存的肉体条件 。”然而,在别的著作中。这个人将希望的呐喊当成自己的呼声:呐喊之声穿越多少世纪,激发多少人心,唯独荒诞人无动于衷。“其实,对基督徒来说,死亡绝不是一切的完结,死亡蕴含无穷无尽的希望,对我们来说,这是生命,即使洋溢着健康与活力的生命也难包藏的。” 学习坏榜样进行和解,总归还是和解。看得出来,这种和解也许能让人从希望的反面,即死亡中引出希望。不过,即使同情心令人倾向这种态度,那也得指出,突破限度证明不了什么。据说,这超过人的限度,因此就是超人的。按说,这“因此”一词就多余了。这里根本谈不上逻辑肯定,也绝谈不上经验的概率。我所能说的,无非是这确实超出我的尺度。即或从中引不出一种否定,至少我绝不愿以不可理解的见解为基础立论。我就是想了解,我有已知的条件,仅仅有这些条件能否活下去。还有人对我说,在这个问题上,智力应当舍弃自傲,理性也应当低首下心。然而,我即使承认理性的局限,也不会因此就否定理性,总得承认它那些相对的效能。我只想坚持走这中间道路,而在这条路上,智力一直能明了透亮。如果说这就是它的自傲,那么我看不出有什么充分的理由放弃。克尔恺郭尔的见解无比深刻,例如,他认为绝望不是一种事实,而是一种状态:罪孽的原本状态。因为,罪孽就是背离上帝。荒诞,则是觉悟人的原本状态,并不通向上帝。 也许这种概念会更为明朗,假如我贸然用极荒唐的说法:荒诞,就是没有上帝的罪孽。
这种荒诞状态,问题在于生活其中。我知道荒诞建在什么基础之上:这种精神和这个世界彼此支撑,却又不能拥抱在一起。我探问这种状态的生活准则,得到的指点不但忽略这种基础,否认痛苦对立诸项中的一项,还忠告我务必放弃。我探问我自己的生活状况会带来什么后果,心里清楚这种状况意味着昏暗朦胧和蒙昧无知,而有人却明确告诉我,这种无知能解释一切,这种黑夜就是我的光明。然则,他们所答非我所问,这种激动人心的抒情难以向我掩饰反常的现象。因此,必须调转方向。克尔恺郭尔可以大喊大叫,发出警告:“如果人没有永恒的意识,如果万物的底蕴,只是一种沸腾的野蛮强力,在懵懂的狂热旋风中,制造着伟大和渺小混杂的万物;如果什么也填不满的无底虚无,就隐藏在事物的下面,那么人生除了绝望,又能怎么样呢?”这声呼喊不足以叫住荒诞人。探求真实的东西,并不是寻求渴望的东西。“人生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为了摆脱这个惶恐的问题,就得像驴子那样用幻想的玫瑰花填饱肚子的话,那么荒诞精神则不然,它不肯满足于虚幻,毫不颤抖地宁愿接受克尔恺郭尔的回答:“绝望。”经过全面考虑,一颗坚定不移的灵魂,总能够闯出一条路来。
我在本文冒昧地把哲学式自杀称为存在的态度。不过,这并不表明是一种判断,只是便宜行事,指认一种思想的运行:这种思想通过如此运行来自我否定,并在否定它的论断中再自我超越。对于存在哲学家们来说,否定,就是他们的上帝。而这个上帝,恰恰通过否定人的理性才得以确立。 然而,诸神也同自杀一样,要随着人而变化。有好多种方式跳空,关键就在于那么一跳。这些否定救世的思想,这些还未跳过就否认障碍的终极矛盾,既可以产生于(这是这种推理所针对的悖论)某种宗教的启示,也可以产生于理性的范畴,而且始终不渝地追求永恒,仅仅凭借这一点才实现跳跃。
还必须指出,本论著进行的论证,全然不顾我们明智时代流行最广的精神形态;这种精神形态所依据的原则,就是一切都讲理性,都旨在解释世界。既然大家都认为,世界就应该明明白白,那么自然而然要给一个明白的说法。这甚至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本文进行的论证对此并无兴趣。我们论证的目的,其实就是要阐明精神的行程,如何从世界无意义的一种哲学出发,最终为世界找到一种意义和一种深度。这些步骤最牵动人心的一步,则具有宗教的本质,是在非理性主题中得以彰显出来的。不过,最反常的、最引人深思的一步,正是当初想象一个毫无主导原则的世界,现在却赋予它响当当的理由。不管怎样,这次新获得的恋世思想,如果不给它一个概念的话,那就很难论述我们感兴趣的后果了。
以下我只考量“意向”,这个主题是借胡塞尔和现象学家们之力时髦起来的。此前已见端倪。首先,胡塞尔的方法否定理性的传统论证。我们重复一遍,思想,不是一统天下,不是让表象以大原则的面目变得家喻户晓。思想,就是重新学会观察,就是引导自己的意识,将每个形象都变成一块福地。换言之,现象学不肯解释世界,只想成为过来人的一种描述。现象学最初断言根本没有真理,只有一些真相。从晚风一直到放在我肩上的这只手。每个事物各有其道理。正是意识关注事物,才阐明其道理。意识不去构成认识的对象,只是凝神专注,是一种注意观察的行为,借用柏格森 的一个形象来说,就像一架投影机,突然打出一束光,投在一个形象上。差别就在于没有电影脚本,只是连续而不连贯的画面。在这盏神灯的光照中,所有形象都是优选的。意识在体验中,让它注意的对象处于悬浮状态,并且通过神奇效果,将其孤立起来。从这一刻起,这些物体就脱离所有判断了。正是这种“意向”标示意识的特征。但是,这个词丝毫也不包含终极的概念,这里只取“方向”的含义,仅仅具有地形学上的价值。
乍一看,这其中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在反驳荒诞精神。思想仅限于描述而不解释世界的这种表面的谦虚、经验的极大丰富和世界在烦琐中再生,所反常而自愿遵循的这种戒律,这些全是荒诞的步骤。至少粗略看来是如此。因为,无论在这种情况还是在别种情况下,思想方法总呈现两副面孔:一副心理面孔,另一副形而上面孔 ,从而揭示两种真理。意向性的主题,如果只想阐明一种心理状态,并且通过心理状态耗尽而不是解释现实的话,那么的确,就没有什么将现实和荒诞精神分开了。这个主题旨在计数它不能超验的事物,只想申明在根本没有统一的原则情况下,思想还是能够自得其乐,描述并理解经验的每一副面孔。因此,这里涉及的每张面孔的真理,就属于心理范畴了。这种真理仅仅证明现实显示出的“意义”。这是一种方法,用以唤醒一个麻木的世界,并使之精神振奋起来。不过,这种真理的概念,如果有人想引申,并且合理地创立起来,如果有人以此断言,发现了每种认识对象的“本质”,那就是将深刻性归还给了经验。在一个具有荒诞精神的人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然而,正是从谦虚向自信的这种摆移,在意向形态中十分明显,而现象学思想的迷幻闪光,比任何别的东西都能更好地表明荒诞论证。
因为,胡塞尔也谈论意向所揭示的“超时间本质”,让人以为听到了柏拉图的声音。不是用一种事物解释所有事物,而是用所有事物解释所有事物。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差异。这些理念或者这些本质,固然是意识每次描述之后“推出来”的,作者还不想使之成为完美的模式,但是肯定它们直接出现在认知的各种材料中。再也没有唯一能解释一切的理念了,只有赋予无限对象以一种意义的无限本质。世界静止不动了,可是也明晰了。柏拉图的现实主义变为直观直觉了,但总归还是现实主义。克尔恺郭尔陷入了他那上帝的深渊,巴门尼德则将思想推入单一中。而在这里,思想又投入一种抽象的多神论里。更有甚者,幻觉和虚构也成为“超时间本质”的一部分。在理念的新世界里,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半人半马族群,可以同更为平凡的大主教族群合作共事了。
荒诞人则认为,在这种世界所有面孔都是优选的纯心理见解中,同时有一种真理和一种酸楚。一切都是优选,就等于说一切都半斤八两。这种真理的形而上表象把荒诞人引得太远,他出于起码的反应,就感到也许更靠近柏拉图了。不错,就是有人教导他说,任何形象都意味同样优选的本质。在这不分等级的理想世界中,形式上的军队只由将军组成。毫无疑问,超验性早已被取消了。然而,思想的一个急转弯,又将一种残缺的内在性引进这个世界,而这种内在性便恢复了宇宙的深度。
这一主题,创造者们处理得更为谨慎,而我在论述中,该不该担心走得太远呢?我只需读读胡塞尔的这些论断,表面看来是悖论,但是感觉得出逻辑严谨,如果接受前面论述的话:“是真实的,本身就绝对真实:真理是单一的,与其本身相吻合,不管感知者是什么生灵,无论人、怪物、天使还是神仙。” 至尊的理性大获全胜,通过这种声音四处传扬,这一点我不否认。可是,他这种断言,在荒诞世界中究竟意味什么呢?一位天使或一尊神的感知,对我并没有意义。神的理性核准我的理性,在这么精确的场所,我永远也理解不了。我看出,这又是一次跳空,虽然是在抽象中进行的,但是对我来说,这跳空仍然意味着忘掉我恰恰不愿忘掉的方面。胡塞尔在下文又高调写道:“受地心引力的所有物体即使全部消失,引力的法则也并不会因此而遭损,只是闲置起来,不可能应用了。” 我知道了,我面对的乃是一种慰藉的形而上学。我若是想发现思想离开明显事实的拐弯处,只需重读胡塞尔论述精神时所进行的这种平行论证:“精神程序的确切法则,如果我们能清晰地观照的话,就同样能显示其永恒不变性,一如理论自然科学的基本法则。可见,即使毫无精神程序,这些法则也照样有效。” 即使精神不存在了,精神法则还会存留!于是我恍然大悟,胡塞尔要将一种心理真实,生硬地变成一条理性准则:他否认人类理性的容纳能力之后,却这样腾挪一跳,便进入至尊的永恒理性。
这样一来,胡塞尔的“具体宇宙”的主题,就不足以让我惊诧了。对我而言并非所有本质都是形式的,但有些是物质的,前者是逻辑的对象,后者是科学的对象,这样讲仅仅是个定义的问题。有人明确对我说,抽象仅仅指明一个具体宇宙本身并不稳定的一部分,可是,已经显露的摆移到能让我澄清这些含混的术语。因为,这可以表明我注意的具体对象,这天空、映在这件大衣襟上的水影,只为自身保留了现实的魅力,由我的兴趣从世界中分离出来。这我并不否认。可是,这也同样表明,这件大衣本身自成宇宙,有其充分而特殊的本质,还是属于形式世界。于是我明白了,它们仅仅调换了程序的先后。这个世界在上天再也没有映象了,但是形式的天空却跻身于大地万象中了。对我来说,这丝毫也没有改变什么。我在这里找到的,绝非那种对具体的喜好、人生状况的意义,而是一种智力主义,相当有恃无恐,要将它自身的具体普遍化。
这种表面的反常现象,大可不必诧为奇事,无非是通过屈辱的理性和张扬的理性相反两条路,将思想引向自我否定。从胡塞尔的抽象上帝,到克尔恺郭尔的闪亮上帝,距离并没有那么大。理性和非理性殊途同归,达到同样的说教。这表明什么路,其实并不重要,有一往无前的意志,便什么都能达到。抽象哲学家和宗教哲学家,出发时都同样慌不择路,在同样的惶恐状态中相互支持,但是,关键还在于如何解释。在这里,怀恋比科学力量强大。意味深长的是,当代思想最相信一种主张世界无意义的哲学,同时又在这种哲学的结论中最受折磨。当代思想不断地摇来摆去,一边是现实的极端理性化,势欲将现实拆分成理性型范,另一边则是现实的极端非理性化,势欲将现实神化。不过,这种分离只是表面现象。问题在于相互和解,双方都好办,一个跳跃就行了。一直有个错误的认识,以为理性的概念是单向的。其实,理性的概念不管多么雄心勃勃,不可一世,在灵活机动方面,也并不亚于别的概念。理性有一副十足的人面,可也善于转向神明。普洛丁 率先将理性同永恒的氛围协调一致,从那以后,理性就学会了摆脱它最珍视的原则——矛盾,以便采纳最奇特的原则,即十分神奇的参与原则。 理性成为思想的工具,而非思想本身了。一个人的思想,首先就是恋世。
理性安抚了普洛丁式的忧郁,也同样给予现代焦虑以手段,在永恒的熟悉的背景环境中平静下来。荒诞精神运气就差些了。对荒诞精神而言,世界既不那么合理,也不那么非理性。世界是不可理喻的,也只能这么说。到了胡塞尔那里,终于打破了界限。反之,荒诞则确定其界限,只因理性无力平息它的焦虑。另外,克尔恺郭尔断定,只用一种界限就足以否定理性。但是,荒诞走不了那么远。克尔恺郭尔认为,这种界限仅仅针对理性膨胀的野心。非理性主题,正如存在哲学家们所设立的那样,就是陷入混乱的理性,自我解脱而又自我否定的理性。荒诞,则是清醒的理性,确认了自己的局限。
荒诞人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走到尽头,认出了自己真正的道理。比较他深度的要求和别人向他建议的情况,他蓦然感到自己该转身了。在胡塞尔的宇宙中,世界清晰起来,人耿耿于怀的对熟知事物的眷恋,也就变得无用了。克尔恺郭尔在论末世的作品中,如果想得到满意的结果,他就不得不放弃这种明晰的渴求。罪孽主要不在乎认知(照这么说,人人都是无辜的),而在于求知。这恰恰是荒诞人感到既能转为自己有罪,又能化作自己无辜的唯一罪孽。有人向他建议这样一种结局:过去所有矛盾都不过是论战游戏罢了。然而,荒诞人当初遭遇种种矛盾,并不是这种感觉。必须保存矛盾根本没有得以完满解决的真相。荒诞人不要听说教。
我的论证受明显事实的启发,就要忠实于明显的事实。这种明显的事实,就是荒诞。就是渴望的精神和令人失望的世界之间的分离,就是我对一致性的怀恋,就是这个四分五裂的宇宙,就是把这一切连接起来的矛盾。克尔恺郭尔取消了我这种怀恋,而胡塞尔重又收拾起这个破碎的宇宙。但这并不是我所期待的。问题在于同这种撕裂一起生活和思考,在于弄清楚应当接受还是拒绝。问题不可能是要掩饰明显的事实,要否定荒诞方程式中的一项,从而就取消荒诞。必须弄明白人能否活在荒诞中,逻辑是否要求人因荒诞而死。我感兴趣的不是哲学式自杀,而是真正的自杀。我只想清理掉自杀的情感因素,了解自杀的逻辑及其诚实性。对荒诞精神来说,采取任何别种态度都意味着回避,意味着精神面对自己揭示的情景退却了。胡塞尔谈到要顺从摆脱积习的渴望,摆脱“在已经熟知的、方便的条件下生活与思考的旧习”,但是在他的作品中,最终一跳就为我们恢复了永恒和安逸。这一跳,并不像克尔恺郭尔所希望的那样,会有极大的危险。正相反,危险却在纵身之前的那个微妙瞬间。在那目眩的山脊上力求站稳 ,这便是诚实性,其余的全是托词。我也同样知晓,无能为力所引起的和谐,从来没有像在克尔恺郭尔作品中那样动人。不过,在与历史无关的景物中,如果也有无能为力的位置的话,那么现在知道论证要求很严,在这样一种论证中,无能为力就难以找到自己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