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一个星期六的午后,东京府赤坂冰川町,片冈中将府内的栗子花已然盛开。宅子主人子爵片冈中将身着法兰绒单衣,腰系深灰色绉绸腰带,悠然坐在书斋的椅子上。
片冈中将年近五十,额头渐秃,两鬓如霜。据说中将的体重有一百六十余斤,即便是纯种的阿拉伯战马,在他的胯下也要大汗淋漓;他双肩暴隆,项短没于双肩之下,双重下颌直垂至胸前,大腹便便堪比安禄山,腿若牛腿,走路时恐怕连两条腿都要碰在一起,面色赭红,鼻阔、唇厚,薄须、淡眉,一双眼睛颇似象目,时常眯着,露出慈祥之色,倒是与那雄壮的体魄不大相称,嘴边似乎总是挂着一丝笑意,给人以一种慈祥而又滑稽的印象。
据说一年秋天,片冈中将进山打猎,路过一间山间小屋,向独居其间的老妪讨碗苦茶,老妪看了看他,说道:
“好棒的身体!猎到什么没有?”
中将莞尔一笑,道:“连只兔子也没打到。”
“干那种杀生的勾当,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你那么好的体格,去打短工吧,赚个五十两不成问题。”
“一个月五十两么?”
“什么呀,一年五十两,又不是干拦路抢劫的勾当,就是当个雇工。有机会的话,我帮你介绍。”
“哦,那可多谢了,没准儿什么时候我就来求你呢。”
“就这么办,就这么办。那么棒的身体,打猎可惜了。”
后来这段轶事成了片冈中将挚友间时常提起的一段佳话。在外行人眼中,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但熟识他的人的人却深知,这位如山般威严、不会为任何事所动的将军,一旦战事勃发,他定然会临危不惧,悸动不安的三军将士看到他那一百六十余斤的体魄、他那从容不迫的神情,便定然会像是服下一粒定心丸一样安下心来。
片冈中将身旁的桌子上,摆着个青地的交趾瓷花盆,花盆里的一株嫩竹生得傲骨英风。他头上的墙壁上挂着天皇夫妇的合影,对面墙上镶着一幅题字,上书“成仁”二字,乃是出自西乡隆盛的手笔。架上有书。壁炉及角落里的三脚架上摆放着七、八张国内外人士的照片,有些身着军装,有些则身着便装。
拉开草绿色的窗帘,阳光照进东、南两厢的六扇窗户,屋子里顿时变得豁然明亮起来。俯视东方,只见谷町方向人群熙来攘往,房屋鳞次栉比,远处的则是爱宕塔,只可惜被那郁郁葱葱的灵南台遮住了,只露出尺许长的一段塔尖。一只苍鹰盘旋其上。南面的栗子花开满了一园的美景,透过盛开的栗子花,只见冰川神社的银杏树枝如铜矛铁戟般直指天际。
从窗口向天际望去,只见初夏的天空一碧无垠,阳光就好似黄缎子一般柔和。乳白色的栗子花朵朵绽放,与那让人悦目的片片绿叶一起映在碧空,构成了一道如画的风景。一蓬花枝探在窗口,在日光的照耀下,似碧玉、似翡翠、似琥珀,竟已不似是凡枝俗叶。花如锦簇,摇曳枝头,像极了肩章上的花朵。缕缕幽香透过重重枝叶,无风吹送竟也能弥漫在这间书斋之中。日光透过窗棂,折射在主人左手中《西伯利亚铁道现状》的书页上,呈现出淡紫色,不停跃动。
书斋的主人闭目良久,突然长叹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将目光落在了一本小册子上面。
不知何时,井边轱辘声响,接着又是一阵珠玉滑落之声,终又归于沉寂。
午后的宅邸里洋溢着静谧。
就在这时,两位不速之客打破了寂静。门被推开了一尺有余,一个小脑袋探进来,却又马上缩了回去,接着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两位不速之客,一个是八、九岁的男孩子,穿着齐膝的水兵服,脚蹬高筒靴,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身着紫色箭羽纹单衣,腰系红带,刘海散在额头。
两个孩子在门前徘徊一阵,终于按捺不住,四只小手几乎是同时推开房门,一齐闯进书房,轻易就突破了地中间由装订的报刊堆砌起来的堡垒,“小水兵”在右,“小分头”在左,同时向坐在椅子上的片冈中将发起攻击,分别抱住了他的两条腿:
“爸爸!”
“哦,回来啦。”
片冈中将缓缓说道。那声音便如同是从他那便便大腹的深处传出来一般。说完,中将微微一笑,将他那厚实的大手搭在“小水兵”的肩头,另一只手则抚着“小分头”额头的头发。
“考试怎么样啊,还好吧?”
“爸爸!爸爸!我算术得了甲!”
“爸爸!今天我绣花绣得特别好,老师还夸奖我了呢。”
说着,“小分头”从怀中掏出在幼儿园做的手工,放在了中将的大腿上。
“哦,绣得真不赖。”
“还有,还有,我书法和阅读都得了乙,剩下的就都是丙了,到底是输给水上那个家伙了,真是窝火!”
“下次加油吧……今天的教养课都讲了些什么呀?”
“小水手”朗然一笑:“今天讲的是楠正行 的事,我非常喜欢楠正行。爸爸,楠正行和拿破仑谁更了不起啊?”
“两个人都很了不起。”
“爸爸,我虽然很喜欢楠正行,可我更喜欢海军。你是陆军,我要当海军。”
“哈哈。那你不是成了川岛哥哥的学生啦。”
“川岛哥哥是少尉吧,我可是要当中将的哦。”
“为什么不当大将呢?”
“因为爸爸也是中将啊。爸爸,中将比少尉大,是么?”
“中将也好,少尉也罢,谁用功,谁就更了不起。”
“爸爸!爸爸!你听我说……”“小分头”捉住中将的小腿,当成是跳板跳上跳下,“我今天听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龟兔赛跑。我讲给你听啊,有一只兔子和一只乌龟……啊,妈妈来啦!”
伴着午后二时的钟声,一个年纪约莫三十八九岁、身材高大的女人走了进来。只见她留着西洋发式,刘海垂在她那高耸的额头上,分作两边。这个女人大眼睛,有些吊眼梢,肤色稍黑,略施薄粉,偶尔张口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她身着一身高级绉绸的单衣,显得极为利落,腰系黑缎子腰带,左右手配戴的戒指上,皆镶有价值不菲的宝石。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这个女人绝非是善类。
“你们又在跟爸爸撒娇了。”
“哦,没有,我正在问他们考试考得如何了。好了,现在该轮到爸爸用功了,你们去外边玩吧,我等一下也要出去活动活动。”
“哦,太好啦!”
“万岁!”
两个孩子互相拉扯着,兴高采烈、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不久就只听到“万岁!”“哥哥,等等我!”的呼喊声远远地传来。
“不管我怎么说,你就是不听,只是一味娇惯他们。”
“我不是惯着。孩子么,最好还是善加鼓励为妙。”中将微笑着说道。
“俗话说‘严父慈母’,你就知道扮老好人,我也就只能一味地扮恶人,让孩子们讨厌,这不全都颠倒了么?”
“你不要总是单刀直入的,慢慢来嘛。来,老师,先请坐下吧。哈哈。”
中将说罢,站起身来,大笑着从桌上拿起皇家英文读本第三册,咽了一口唾沫,读了起来。他的英语发音里夹杂着鹿儿岛口音,听起来极为怪异。那位妇人则一边倾听,一边不断纠正着他的发音。
此乃中将每日必修之课程。身为一介武夫的片冈中将崛起于明治维新的战火之中,因而成为新贵族,受封子爵后,原本是军务缠身,无暇修习外语,自去年成为候补将领之后,才得闲暇,在每日的这般时候专习英语,老师便是身边的这位繁子夫人。夫人繁子本为长州名士之女,曾留学欧洲,在伦敦滞留时日非短,故而其英语水准之高,远非一般男子所能及。但也正因为如此,这位夫人沾染了一身英伦习气,行事自然也是按照西洋的做法,无论是家中事务,还是子女教育,无一不效法西洋。事与愿违,见夫人如此行事,人们暗地里嘲笑她不晓事理,就连孩子们也自然更加偏爱宽宏仁厚的父亲。然而最令这位中将夫人不满的,还是丈夫那慢条斯理、从容不迫的东洋做派。
中将费了很大力气,终于读完一页,正想要练习翻译。这时门一开,走进一名以红丝带束发、约莫有十五岁左右的少女。那少女看见中将两只大手捧着本小册子、脸上一副认真的神情的样子,顿觉滑稽,竟不由得笑出声来:
“妈妈,姨母从饭田町那边过来了。”
“是么?”夫人微微一皱眉,又看了看中将的脸色。
中将徐徐站起身来,将椅子推到一旁,道:“请她到这里来。”
“打扰了。”
一位约莫四十五六岁、气质高雅的妇人走了进来,或许是患有眼疾的缘故,那妇人戴着一副水蓝色镜片的眼镜,容貌与伊香保三楼上的那个女人竟有几分相似。这位妇人便是片冈中将亡妻的姐姐清子,是贵族院议员加藤俊明的夫人。浪子嫁到川岛家,就是他们夫妇给做的媒。
中将微笑着给她拉过一把椅子,又将椅子对面的窗帷拉了拉,说道:
“最近可好?真是有些时日不见了。加藤议员还是那么忙吧。哈哈。”
“真是的,他最近简直是剪刀不离手呀,呵呵。他还每天叨念,说虽然菖蒲还没到花期,但他最引以为傲的朝鲜石榴开得正盛,蔷薇也尚未凋零,让你们有空带毅一和小道去赏花呢。呵呵。”清子说完,扭头望向中将夫人繁子。
说实话,繁子夫人对这位清子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她们所受的教育不同,性格又迥然不同,最让她感觉不快的,就是因为清子是中将亡妻的姐姐。本来,她可以将中将占为己有,作为家中唯一的女主人,所有人都要对她言听计从,但清子总是出现在这里,这就难免会让中将回想起他那早已过世的前妻。还有,清子嘴上虽然不说,但显然对自己极力排挤的浪子和老仆阿几心存同情。虽说不至于会发生“死孔明惊走活仲达”之类的事,但勾起中将对故人的回忆,让死人来跟自己争宠,这位中将夫人难免总是觉得心头不爽。如今浪子与阿几已经不在,没人能再享受“治外法权”,但每每看到这个戴水蓝色眼镜的妇人,她就觉得仿佛是那已故之人又活过来,与她争抢丈夫、争夺女主人的地位一般。还有,她费尽心思制定教育方法与家中规矩,清子的出现,似乎使这些本已安定的一切又出现了变数。
清子从北海道粗纺缎布料的提包中取出一罐糖果:
“这也是别人送的,给毅一和道子吃吧。怎么没见他们?他们还在学校吧?对了,这个是给驹子的。”
说着,又取出一只紫阳花的花簪,交给了那位给她端茶的红发带少女。
“总是让您破费,实在不好意思。”中将夫人接过糖果罐,放在桌子上。
这时进来一名下人,说是红十字会的人要见中将夫人。繁子起身出了书房。出了门,她点手招唤尾随而出的少女驹子,附耳说了些什么,驹子便又退了回去,躲在窗帷下偷听屋内谈话,中将夫人则顺着檐廊,径直走向会客室。以红丝带束发的少女驹子,今年刚好十五岁,乃中将已故前妻所生。她们的继母繁子虽然极力排挤姐姐浪子,对这个驹子却是颇为喜爱。由于浪子平素沉默寡言且行事内敛,继母便觉得她心机深沉且性格执拗,而妹妹驹子性格豪爽,跟自己倒有几分相似之处,故而对她颇为喜爱。另外,繁子宠爱驹子更有她自己的打算,一则是能够打击浪子,二则是做给别人看:即便是继母,她对驹子也仍然是宠爱有加。再者,中将几乎将自己所有的爱都倾注给了大女儿浪子,她也就只好在妹妹驹子身上寻找寄托了。
但凡以自我为中心的人,都是不管别人怎么想,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这种人除了固执以外一无是处,听不得别人的批评。另外,他们还有一种心理,就是肆意妄为,好处占尽以后,到头来还要别人说他一个好,所以甚是喜欢被人阿谀奉承。从这一点来说,这位中将夫人胜似男子,而且她受过西洋的熏陶,若是辩论起来,绝不会输给威名满天下的片冈中将。中将本人结交广泛,亦深受众人爱戴,而这位夫人则一向对人鄙薄,自然也就不受旁人待见,因而心中凄凉,见了谄谀献媚之人更是格外喜欢,所以府上使唤用人,无论男女,但凡沉默寡言、不喜阿谀的,一概辞退不用。年幼的驹子原本对自己的姐姐并无不满,可自打她发现说姐姐的不是能讨继母欢心以后,便就此上了瘾。为此,老仆阿几不禁屡屡摇头叹息。如此,姐姐浪子出嫁以后,驹子仍然一如既往地甘为继母充当奸细的角色。
驹子将身子贴在在东侧廊沿的第二个窗户旁,只闻得父亲那发自腹腔的朗笑声与姨母那端庄尔雅的笑声时时传来,终于,里面放低了声音,驹子断断续续地只听到说什么“婆婆”、“浪子”等话语,便竖起了耳朵,听得更加仔细了。
“我等镰仓好男儿,举四百州之雄兵,抵御来犯十万骑。”
“小水兵”的脚步和着节拍走来,远远就望见了驹子立在廊沿上。驹子则以手覆口,头手齐摇,示意他不要出声,而“小水兵”则不解其意,边跑边问:“姐姐,姐姐,你在做什么呢?”也不顾姐姐频频摇头,只是一味地问:“做什么呢?做什么呢呀?”驹子不禁说了一句“讨厌!”便埋着头,红着脸跑开了。
“嘿!逃跑了,跑了!”
“小水兵”叫喊着进了父亲的书斋,望见客人的面容,便莞尔一笑,低着头,走过去抱住了父亲的大腿。
“毅一,才几天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呢。每天都去学校吧?……是么,算术得了甲啊,真用功。过几天跟爸爸妈妈来姨母家里玩啊。”
“小道呢?……哦,是么。看,姨母给你们带什么来了,开心么?哈哈。”中将拿起桌上的糖果罐,“妈妈呢?客人还没走么?去跟妈妈说,姨母要回去了。”
看到孩子出得门去,中将望着清子的脸庞说道:“阿几的事就这么决定了,你要处理得稳妥一些……对,那就给你添麻烦了。其实我也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本不想让她过去的,可浪子总是央求,她自己也想跟过去……对,好的,好的,那就拜托了。”
话说至此,繁子夫人走进屋来,望了一眼清子,道:“您这就要回去了么?真不巧,偏偏来了客人,这不,客人刚走……谈了一些红十字会的事情,也没谈出一个结果来。实在是招待不周,还请见谅。给千鹤子带好啊,自从浪子出嫁以后,也不见她过来玩了。”
“她最近身体不太好,已经好久没有出门了。那么,下次再见。”说着,清子拎起包,缓缓站起身来。
中将也跟着缓缓起身道:“我也出去活动活动……你不用客气,就送到门口。毅一和小道也一起来吧。”
送走了清子,繁子坐在待客室的安乐椅上,翻看一阵红十字会的报告,又向驹子招了招手:
“驹子,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是这样的,母亲大人,我也不太清楚到底谈了些什么,但好像是有关阿几的事。”
“是么,阿几?”
“是这样的,川岛家的老太太患了风湿,肩膀痛得厉害,所以最近脾气很是古怪。阿几就在姐姐的房间里对姐姐说,别看老夫人脾气那么大,让姐姐受了不少委屈,可她毕竟是上了年纪的,横竖长久不了的。她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这个阿几,真是多事,您说是么?母亲大人。”
“这个老太婆,真是走到哪里都不让人省心。”
“母亲大人,偏不凑巧这时候川岛家的老太太从廊沿处经过,这番话让她听了个正着,你说她能不大发雷霆么?”
“活该!”
“老太太一发火,姐姐就担心上了,才到饭田町去找姨母商量的。”
“去找姨母商量?”
“姐姐有什么事不都总是找姨母商量的么。”
繁子夫人苦笑了一下:
“然后呢?”
“然后,父亲大人就说让阿几去照管别墅。”
“是么?”繁子夫人脸色愈发阴沉起来,“事情就这么完了?”
“我正想接着偷听,这时候偏偏毅一过来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