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伊香保到水泽的观音观约莫有八、九里的路途,一条小道蜿蜒穿行于荒山之间,中间只有两处裂谷,需要先下至谷底,再攀爬上来,其余全是平坦的道路,即使是闭着眼睛走亦不致跌倒。向下望去,从赤城到上毛之间原本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可经过春天的烧荒,现在只剩下一片黑土。茅草、胡枝子、桔梗、龙牙草等各种嫩芽从那片黑土中生长出来,好似是一块地毯,各种好看的野花绽放其间,顶着硕大的花苞的薇菜,还有纤细柔弱的蕨菜随处可见,若能在此处度过一个如此美妙的春日,必定令人永生难忘。
趁着天气晴朗,武男夫妇吃罢午饭,便带着老妪阿几,还有旅店里的一名侍女到这里采蕨。武男见众人只顾埋头采摘,多少都有些疲倦,便让侍女将毛毯铺在较为松软的草地上,以便众人休息。武男没有脱鞋,顺势一滚便躺在了那里,浪子则脱下鞋子,又取出一块桃红色的手帕,在膝上掸了三两下,才缓缓坐了下来:
“好柔软,真有些不忍心坐下去呢。”
“呵呵,小姐……又叫走嘴了,请您原谅,夫人,您的脸色可真不错。还有啊,真是好久都没见您这么开心地唱歌了。”阿几望着浪子的侧脸,开心地说道。
“唱得太多,有些口渴了。”
“可惜没带茶来。”那侍女说着解开包袱,取出柑橘,袋装的糕点和装寿司卷的木盒来。
“有这个的话,就不需要茶了。”武男从衣服口袋中取出一把小刀,一边剥柑橘,一边说道,“怎么样,浪子,我还是有些手段的吧。”
“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嘛。”
这时,只听侍女说道:“少爷,您采的蕨菜里面,有好多是不能吃的树蕨呢。”
“不要乱说,你们谁都没有我采得多,你这是妒忌。哈哈哈。今天过得真开心,天气也不错。”
“好美的天空,一面的蓝色,真想拿来做件短衫。”
“做套水手服岂不更好。”
“啊,好香啊,这是草木的芬芳吧。听!云雀在歌唱。”
“来,我们开始吃寿司吧,填饱了肚子好再去多采一点。是吧,这位姑娘。”老妪阿几催侍女再去采蕨。
“喂,给我留一点呀。阿几的身体真是硬朗,浪子你说是吧。”
“嗯,硬朗得很呢。”
“浪子,你累了吧?”
“不累,今天一点儿都不觉得累,有生以来从没有这么开心过。”
“出海远航的时候也看过不少美景,可像这样站在高山上远眺还真别有一番意境,让人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看左边,有一道像是白色的墙壁,还闪闪发光的么,那就是我们吃午饭的地方,是涩川;离我们稍近一些,像是蓝丝带一样的那条,是利根川,不过在这里望去,利根川怎么也不像是关东第一大河。还有啊,顺着赤城山的轮廓向下看去……”武男用手比划着,“那里,就是那里,看见烟雾袅袅升起的地方么,那下边就是前桥……什么?哦,你是说那边像银针一样的东西么?嗯,对,那应该还是利根川。啊,再往前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了,要是带望远镜来就好了,是吧,浪子。但话说回来,前面云雾缭绕,朦朦胧胧,倒也是别有一番情趣呢。”
浪子将手轻轻搭在武男的膝上,叹道:
“要是永远都像现在这样该有多好!”
两只黄蝴蝶从浪子的衣袖旁翩然飞去。这时只闻草地上瑟瑟脚步声响,一个戴着帽子的人影落在了武男夫妇的面前。
“武男!”
“是千千岩啊,你怎么来了?”
来人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身着陆军中尉军装。此人肤色白皙,在军人当中实属是个少见的美男子,奈何眼角眉间透露出猥琐卑鄙的神色,如黑水晶般的眼珠透出逼人的目光,让人觉得很不痛快。此人是武男的表兄,名为千千岩安彦,是参谋本部的下级军官,据说为人很是干练。
“我突然冒出来,吓了你们一跳吧。昨天出差到高崎,今早到的涩川,听说涩川距伊香保仅一步之遥,所以就想过来看看你们,没想到刚到旅馆,旅馆的人就告诉我说你们采蕨去了,还告诉了我你们的出游路线,我这才找过来的。我明天就得回去,此行只为打搅你们而来,哈哈。”
“别开玩笑了。自从上次一别,你又去过我家么?”
“昨天早上刚刚去过,姑母身体很好,就是不停叨念你们快要回去的事。赤坂那边也都一切安好。”千千岩说完,他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又往浪子脸上瞟去。
浪子那本已十分红润的脸庞变得更红了,羞赧地垂下了头。
“嘿,援兵到了,这下我们赢定了,陆海军团结一心,就算有百万娘子军也不足畏惧啦。我跟你说啊,刚才她们那帮女人正欺负本少爷人单势孤呢,说什么摘得太少啦,什么摘得不是蕨菜啦,尽说我的不是,真是难缠。”武男一昂首,用下巴指着从远处走过来的老妪阿几与那名侍女,说道。
“哎呀,这不是千千岩少爷么,您怎么来啦?”阿几作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然而还是不由得皱了皱眉。
“我刚才发电报求援来着。”
“呵呵,您真能开玩笑……什么?明天就要回去了么?说起回去,夫人,咱们得先回去准备晚饭了。”
“嗯,太好了,太好了!千千岩来了,得好好招待招待他。我们要等到饿得前心贴后背再回去大吃一顿,哈哈。什么?浪子你也要回去?你还是留下来吧。……友军不在了还是赶快逃跑吧,没关系,我们绝不会欺负你的,啊哈哈。”
几经挽留,浪子终于留了下来,阿几与那名侍女收拾好毛毯与采摘的蕨菜,先行回去了。
浪子等三人又胡乱采摘了一阵,见天色尚早,便去观音观参拜,归途又在采蕨的地方休息一阵,方才踏上归途。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物闻山的山腰,金灿灿的,就连小径左右两边的草原也都变得金灿灿的,几棵孤松拖着长长的影子,矗立在一面金黄的草原之上。举目望去,只见夕阳之下,远山的山脚处升起缕缕炊烟。草原上,农人赶着负草的耕牛向远方走去,耕牛发出哞哞的叫声,响彻天际。
武男与千千岩边走边谈,行在前面,浪子紧随其后。三人缓缓而行,不多时便越过沟壑,翻过山坡,重又回到了铺满余晖的道路之上。
这时武男突然停下脚步,说道:
“哎呀,不好,手杖忘了。嗯,就是刚才休息的地方。你们等我一下,我跑回去取……哦,浪子留下来等我就行了,就在那边,我全速冲刺,很快就回来。”
武男说完,伸手拦下浪子,将包着蕨菜的方巾放在草地上,飞奔着下了山坡,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武男走了以后,浪子便站在离千千岩五、六尺远的地方,二人相对无言。武男越过沟壑,登上对面的山坡,终于背影消失在山坡后面。
“浪子。”
浪子望着武男的背影,突然听见耳边的呼唤声,不由得身子一震。
“浪子。”
千千岩说着,又向前靠了一步。
浪子后退了两三步,抬起头来,目光碰到千千岩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的逼视时,又不得不将头扭向一旁。
“恭喜啦!”
浪子满脸通红,却不答言。
“恭喜啊,恭喜。不过今天可真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啊。”
浪子低着头,只顾以手中绛红色的洋伞拨弄着草根。
“浪子。”
此刻的浪子便如同是被毒蛇缠身的猎物一般,无助地抬起头来:
“什么事?”
“男爵加财富,不错嘛。嘿嘿。真是可喜可贺呀。”
“你说什么呢!”
“既是名门望族,又家资丰厚,白痴才会不想嫁入这样的人家呢。没钱的话,爱情就是空谈,现在的千金小姐都是如此。嘿嘿,浪子你绝对不可能是这种人,对吧?”
浪子终于忍无可忍,怒视着千千岩,说道:
“胡说!真是失礼。刚才那番话你敢当着武男的面再说一遍么?不敢堂堂正正地向我父亲提亲,却偷偷地写一些不堪入目的情书给我,实在是没有教养……你要是再来纠缠,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什么?”千千岩的脸色阴沉下来,咬着嘴唇,逼向浪子。
这时突然从山坡下传来了马的嘶鸣声,只见一人骑在马上,正向坡上走来。
“借过!借过!”马上的老翁六十有余,摘下头巾,面露诧异之色,不断回头望向二人,终于策马而去。
千千岩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额头青筋暴起,紧绷的唇边露出一丝冷笑:
“嘿嘿,要是那让你感到不快的话,就请还给我吧。”
“什么?”
“装什么糊涂,你讨厌的东西,还给我!”
“没有了!”
“没有了?”
“那种见不得人的东西,早让我烧了!”
“真的么?你没给别人看过吧?”
“没有!”
“真的?”
“真是胡搅蛮缠!”
浪子愤恨地瞪视着千千岩,可当浪子的目光刚一接触到千千岩那漆黑而阴森的眼睛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连忙避开了他的逼视。恰在此时,武男的身影出现在沟壑对面的山坡上,夕阳照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就像是一颗熟透的枣子。
浪子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浪子!”
千千岩不依不饶地逼视着左右闪躲的浪子,“浪子,我可丑话说在前头,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更不能对武男和长辈们说,不然的话……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说罢,他那如电的目光紧盯着浪子的脸。过了一阵,他便转过身去,俯身去采路旁的野花了。
这时脚步声响,“抱歉,抱歉。好难受,跑得太急了。幸好手杖还在。咦?浪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只见武男走上坡来,一边挥舞着手杖,一边说道。
千千岩将刚摘的野花插在胸前的穗带上,说道:
“啊,浪子见你去了那么久都不回来,以为你迷路了,可为你捏了一把汗呢,哈哈哈哈……”
“哈哈,原来如此。走,我们回去吧。”
三人并排走在路上,直奔伊香保方向而去,留下长长的身影曳在路旁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