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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武男之母

川岛武男之母庆子,时年五十三岁,除了风湿偶尔发作以外别无他恙,从曲町的自家宅邸到亡夫长眠的品川东海寺,徒步往来,毫不费力。庆子的体重有一百四十余斤,公、候、伯、子、男各家爵府的女性若要举办体重大赛的话,她定然能够拔得头筹。她是在丈夫川岛通武病故以后才变得肥胖起来的,而在这之前,她骨瘦如柴,脸色苍白,活脱脱就是一个病人。一个皮球被按瘪了,一旦放开按住它的那只手,那皮球便会越发膨胀,庆子的体重就是如此。

庆子的亡夫原本是鹿儿岛藩的一名下级武士,与庆子结婚之时,比起尚未发迹的丰臣秀吉可谓不遑多让,婚礼办得甚是寒酸。他在明治维新的战乱中得以发迹,又深为维新三杰之一的大久保利通器重,历任各府县地方长官,一时之间竟被人称为“封疆之臣”,但到头来终为刚直的秉性所累,在明治政府内部也只有少数几个知交朋党,为浪子做媒的加藤子爵便是其中之一。大久保利通过世之后,他便不甚得志,最后抑郁而终。有人说川岛通武能够封妻荫子,完全只是因为他生对了地方。原本耿直任性、脾气暴躁的他又怎能受得了这些闲言碎语,便终日与酒为伴。六两的酒碗他能连干五碗,之后便会晃着膀子走进县议会,议员们见到他那副如同赤鬼般的摸样,无不骇然失色。如此的情形人们早已是司空见惯了。

川岛家上下除了武男将父亲视作最好的玩伴,能够在父亲的大腿上蹦跳玩耍,夫人庆子及使唤人等,没有一人不曾尝过通武的铁拳,就连起居室里的柱子也未能幸免。如此一来,全家人每日便如同是生活在戒严令之中,如同是待在雷雨中的大树之下,简直是惶惶不可终日。就连那个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儒商山木,也不时被赏赐个三拳两脚的。然而山木却不甚在乎,这跟他在通武身上捞到的好处相比,简直就是一笔少得不能再少的赋税,故而屡屡前来领赏。如上所述,一旦主人发了脾气,就连厨房里的老鼠都不敢出声;主人大吼一声,就连耳背的女佣都会被吓得菜刀落地。下属若是有事来访,必定先要绕道后门,探明了今日是阴是晴,才敢登门。

庆子夫人侍候在丈夫左右三十年,所遭受的痛苦自然更是非比寻常。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公婆尚在,丈夫也不是那般暴躁的脾性,倒是还能安然度日,待到公婆相继去世,丈夫的秉性也暴露无遗,她便开始惶惶不可终日。刚开始,她还试着做些抵抗,随后她意识到抵抗根本就是徒劳,便放弃了抗争,每每丈夫暴怒,她不是学韩信甘受胯下之辱,就是采取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策略。一过经年,她平时就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可丈夫的秉性却仍然没有丝毫的改变。通武在世的最后几年,暴戾之气较之从前更甚,胸中的郁愤加之无度的酗酒,他那如烈焰般的暴怒,居然让修炼了二十余年的庆子夫人也感到难以招架,她甚至已经无法理会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武男,无法在乎自己已经是两鬓霜白,也更别提什么知事夫人的风光、男爵夫人的荣耀了。有时她甚至想放下这令人痛苦的一切,索性嫁个守墓人当老伴儿,倒也落得个开心快活。如今她望着棺椁里长眠的丈夫,又觉这三十年恍如隔日,不由得一声长叹,跟着眼泪也毫不做作地扑簌簌掉落下来。

庆子夫人哭过之后,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打这以后,这位庆子夫人的气焰暴涨。通武在世之时,一直隐没在通武那巨大的身躯与宏亮的声音之下的她,此刻居然大摇大摆地从角落里走将出来,而且越涨越大,转眼之间便涨满了整栋房子。庆子一直缩在通武身旁,总是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人们见她突然变成这样,皆是吃惊匪浅。有人说庆子不单单是接人待物颇似通武,就连那浓眉攒动的样子、手持烟袋逼视对方的神情、毫无规律的起居习惯,都无一不似通武在世之时,尤其是她发起怒来,岂止是像通武,简直就是男爵本人!一位西洋学者曾经说过,夫妇相处得越久,性格与相貌就会越发相似,看来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在某种情形下,人总会把火发到不相干的人身上。一位通达世故的人士曾经坦言:

世间之事,看似必然,实际上却多是张三的仇报在李四身上。你看,某位在野党议员在议院中那些针对政府的发言,真可谓是慷慨激昂,精彩之至。可他的激愤,有一半是出于昨夜在家中被高利贷逼迫而产生的郁愤。你若是得知真相竟是如此的话,恐怕对他的崇敬也会大减吧。此外,南中国海的低气压能够在岐阜县与爱知县引发洪水;千岛海沟的地质活动能够在三陆地区引发海啸;师直痴迷于书法只为排遣失恋的苦痛,此类种种,不胜枚举。宇宙间的生灵万物,皆求“公平”二字。倘使为求公道,如催讨债务般每日斤斤计较,那是小人所为,安守本分,余者皆交由天定,才是君子所为。

凡夫俗子皆求眼前之公平,其过程就如同水的流动遵循运动定律一样,必定会向着低处、朝着没有阻力的方向用力。川岛老寡妇忍了三十年,丈夫的棺材盖一盖上,她终于不需要再忍耐,三十年的隐忍便如同泄洪闸开放一般,流了个精光。世上最惧怕的那个人已然去了另一个世界,如今再也不用担心他的拳头会落到自己身上了,她脸上的表情说明了一切:如今通武死了,我却还活着,所以我逆来顺受并不是因为我天生是块没出息的软骨头。于是,她将通武在世时欠她的债,都要从身边的人身上连本带利一起讨回,不管是谁。像已故男爵一般性情豪爽且颇具些英雄气概之人,纵然脾气暴躁,屡屡让人难堪,也不足为奇,但面对这位既无能,又没什么见识,狭隘、固执且自我中心的老寡妇的无名怒火,比老男爵在世时更令下人们哭笑不得。

浪子的婆婆就是这样一个人。

浪子刚刚过门的时候,偶尔还会梳了当姑娘时的发髻出门,以至于被车夫误认为是未婚的千金小姐,她甚至也会在下人们喊她“夫人”时不知如何作答,如今,她仿佛从新娘的娇羞与悸动的迷雾当中走出来,不再懵懂,同时对川岛家的境况也有了大概的了解。

“每家的门风家规各不相同,这一点相信毋庸我多言,你自会明白,到了婆家你须入乡随俗才好。过了今天,片冈浪子便不复存在了,你要时刻谨记,从今往后你就是川岛浪子了。”浪子身着盛装,将欲乘上马车之前,被父亲叫至书斋,跟她说的这番话语重心长,浪子自然是铭记在心,但直到入得门来她才知道,两家的门风实可谓是大相径庭。

显然,浪子婆家的家资要优于娘家,川岛家的家财在新贵族当中算是屈指可数的,武男的父亲在当县知事之时积攒下的家财何止万贯。反观娘家,虽说家资不甚丰厚,但她父亲片冈中将近来声名大噪,现在虽为闲职,但因交游甚广,颇有旭日东升之势。就人际关系这方面来说,川岛家自武男的父亲通武过世后,生前的朋友大抵上早已没有什么往来,加上亲戚又少,至交好友更无几人,老寡妇又不喜与人交往,作为一家之主的武男年纪尚轻,官职低微,平素又很少在家,故而川岛家此时便宛如一潭死水,家运难兴。自己的娘家方面,她的继母独好那西洋的奢华,却又自有一套节俭的理论,以至于下人们在私下里议论她连基本的人情往来都不懂,至于她父亲么,军人之间的交往大抵上都是比较大方的。婆家这边到处充斥着原始田园般的朴素,说好听的是不忘本,但其实老寡妇根本就是从爱好到思想,无一不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什么事情不插上一手就浑身不自在。通武在世之时,提拔了一个名为田崎的下人做管家,此人为人很是正直。而自从老寡妇开始管事以后,竟然要求田崎将烧了几捆柴、使了几斤炭这等芝麻小事也要一一向她汇报。武男偶尔归家,见此情形,便劝母亲:“娘,何必对这些小事斤斤计较,没事的时候买些风月堂的点心来吃也好啊。”老寡妇却仍然大口嚼着自家做的羊羹,不做理会。就连跟着浪子一起过来的老仆阿几也在旁冷嘲热讽:“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啊,没让武男外出讨饭就谢天谢地了。”由此可见,阿几受到老寡妇的排挤,不仅仅是因为那天被老寡妇在门外听到那番话那么简单。

虽说浪子乖巧伶俐,但十八岁就嫁到川岛家,突然处身于门风家规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环境当中,一时间也难免会不知所措。浪子始终牢记父亲的训诫,决定守心克己,一切皆顺应川岛家家规行事。岂知考验浪子意志的机会须臾便至。

自伊香保归来之后,武男便去出海远航了。身为军人的妻子,浪子早已做好独守空房的心理准备,可新婚不久便要别离,却让人觉得格外难舍难离,那感觉便如同是被人剜去了心肝,心里空落落的。

当初武男前去提亲之时,浪子的父亲一见之下便对他极为满意,几经交往,更是证实了当初的直觉非虚。浪子只觉得武男落落大方且颇具男子汉气概,为人洒脱且有情有义,更无丝毫鄙俗之气,还有他走路时大步流星、膀臂摇动的样子,他那如孩童般真挚的朗笑,更是像极了父亲年轻时的样子。浪子感到幸福,一心只想侍候在他左右。武男对自己的新婚妻子更是无限疼爱,仿佛他这个家中独子又多了个妹妹,只顾“浪子、浪子”地叫个不停。二人成亲不到三个月,却早已似前世便已相识一般亲密,哪怕是短暂的离别,都会无限伤感。但此刻浪子却无暇感伤。武男出发不久,婆婆便旧疾复发,犯了风湿,脾气便也就愈发暴躁起来。此时阿几已经回到娘家,考验浪子性子的机会来了……

有人曾在书中提到过,说新生入学总是会被高年级的学生欺负得很惨,而等他们自己变成高年级学生时,却又以欺负新生为乐。照理来说,做婆婆的也都曾经当过新娘,对自己刚出嫁时的那份诚惶诚恐、无所适从的心境应该不会陌生,但凡夫俗子浅薄的天性却阻碍她们认识到这一点,当她们从新娘熬成了婆婆,便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那个自己极为讨厌的人,对自己的儿媳为所欲为。“衣襟要像这样折过来四寸,不对不对,不是这样,还是给我吧,都二十岁了,都结婚了还什么都不会,哼哼……”老寡妇冷笑着,斜眼看着浪子。老寡妇心想,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也是这般遭婆婆训斥的,这回我要血债血偿,一定比自己婆婆还要更凶。她只想为自己讨回个公道,哪怕是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正所谓“张冠李戴,嫁祸于人”。浪子的婆婆就是这样一个人。

浪子在娘家有个洋气十足的继母,这已经让她受尽了折磨,如今等着她的还有一个刁钻守旧的婆婆。老寡妇犯病的时候总是不停地喊用人,用人应得不及时,浪子便主动上前帮忙。有时侍候得不够周到,老寡妇便嘴上道谢,却又指桑骂槐地高声谩骂下人不中用,一开始是这样,可到了后来,老寡妇便毫无顾忌地把脾气直接发到了浪子的头上。这情形让不由得浪子想起自己饱受继母冷语相讥的那十来年光景。自从阿几走了以后,更是没人来安慰她,有时浪子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那令人心寒的往昔,只有回到自己房间,看到桌上纯银相框中那英姿勃勃的海军军官的面容时,她才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其中有幸福、有甜蜜,还有满满的思恋之情。她将那相框取在手中,凝视着,亲吻着,又贴在脸上,幽幽地说道:“你要早些回来。”就仿佛那人就在身边一样。为了丈夫,她甘愿以苦为乐,一心侍候婆婆。 bnIFewD0pwax5Ek02hUSQvj7XIKuFT/hZAcx9tEFam0vBObMbefswf8Rdryqpf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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