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教堂山
亲爱的母亲,发出前一封信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彼时的欢乐竟会如此迅速地发生逆转,变成了沉重的忧伤。现在我后悔到了极点,真不该给您写那封信。然而谁能料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我亲爱的妈妈,就在两小时之前,我还因为希望而欢欣鼓舞,而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化为泡影了。苏珊夫人和雷金纳德已经和好如初,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只除了一件:詹姆斯·马丁爵士被打发走了。如今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我实在大失所望。雷金纳德已经整好行装,并吩咐人去牵马,似乎一切就绪,只待出发了。想必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会安心了吧?
我一直等着和他道别,足足等了半个小时,依然没见动静。我先安排好给您捎信的事,随后去了弗农先生的房间,和他谈起事情的前前后后。后来我又觉得该去找找弗雷德里卡,那天吃过早饭后我就再没见过她。结果我在楼梯上遇到了她,发现她正在哭泣。
“亲爱的婶婶,他要走了——德·寇西先生要走了。这都是我的错。您一定很生我的气吧,可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回答道:“亲爱的,你不必为此向我道歉。对于能让我弟弟回家的人,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差点儿说走了嘴,连忙掩饰道,“因为我父亲十分想念他。可你又是怎么促成这一切的呢?”
她涨红了脸,回答道:“詹姆斯爵士令我苦恼得厉害,所以我忍不住——我知道,我犯下了一个大错。可是您想象不到我是多么痛苦,妈妈又命令我,绝对不准向您和我叔叔说起这件事,所以——”“所以你就告诉了我弟弟,向他求助,对吗?”我见她难以启齿,就接着她的话茬儿猜测道。“不是,但我给他写了封信,我确实那么干了。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花了两个小时写那封信。写完之后,我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有勇气把信交给他。然而,早饭后我准备回房间的时候,在走廊上遇到了他。我心里知道,一切的一切都取决于这一瞬间了,于是就硬着头皮把信交给了他。他非常仁慈,当即收下了那封信。我看也不敢看他,直接跑开了。我心里害怕得要命,几乎无法呼吸。亲爱的婶婶,你不知道我这一向有多难过。”
“弗雷德里卡,”我说,“你早该把你的伤心事说给我听。那样你就会发现我是你的朋友,愿意随时随地帮助你。难道你觉得,你叔叔或者我本人不能像我弟弟那样热心地支持你吗?”
“我当然不怀疑您的仁慈,”她的脸又红了,“但是我以为德·寇西先生能够说动我妈妈。然而我错了:他们为这件事大吵了一架,现在他要走了。妈妈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我的处境会比原来更糟糕的。”“不,你不会的。”我回答道,“事到如今,你母亲的禁令也作不得数了。你应当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她无权让你悲伤,也不可以那么做。你向雷金纳德求助,反倒对我们所有的人都好。我认为这再好不过。放心吧,你再也不会被迫陷于苦恼了。”
就在这时,我吃惊地发现雷金纳德从苏珊夫人的梳妆室里走了出来,心中顿生不祥之感。他一眼看到我,脸上窘态毕露。弗雷德里卡则立即溜得无影无踪。“你要走了吗?”我问,“弗农先生在自己房间里,你可以到那儿去跟他道别。”“不,凯瑟琳,”他回答,“我不走了。能和你谈谈吗?”
于是,我们走进我的房间。他开口解释,神色越发尴尬:“呃,我发现自己又犯了不动脑子、鲁莽行事的老毛病。我完全错怪了苏珊夫人,还差点带着对她的误解离开这所房子。这里面存在着很大的误会,我想我们都误会了。弗雷德里卡不懂得她母亲的心。苏珊夫人一心为了她好,可是她却不肯对母亲推心置腹。所以,苏珊夫人并不知道该怎样让她女儿快乐。再说,我也没有权力干预此事。弗农小姐向我求助,她是找错了人。总之,凯瑟琳,一切都弄乱了,不过现在事情都解决了,皆大欢喜。我相信苏珊夫人很想和你谈谈这件事,如果你有空的话。”“那当然。”我回答道,暗自为这个如此蹩脚的故事而叹息。但是我什么话也没说,因为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白费。
雷金纳德如释重负地离开了,我转身去找苏珊夫人,心里忍不住地好奇,很想听听她又会怎么说。
苏珊夫人一见我就微笑着说:“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您的兄弟终究不会离开我们的。”“不错,您是这么说过。”我板着脸回答道,“可我当时还自以为您说错了呢。”“其实我也不敢擅下断语,”她回答说,“只不过我当时忽然意识到,他之所以决意要走,原因可能在于今天早上他与我的一次谈话,由于彼此间有些误会,谈话结束的时候他显得很不高兴。这个念头让我心头一震,我当即认识到,这只是我俩之间的偶然争执——我在其中的过错或许并不比他少,无论如何也不该因为这点小事而让您失去姐弟相聚的快乐。您应该还记得,我当时几乎马上离开了房间。我决心一分钟也不耽搁,尽可能地澄清我们之间的误会。事情是这样的:弗雷德里卡激烈地反对嫁给詹姆斯爵士。”“那么夫人您认为她应该嫁给他吗?”我有些激动地大声说,“弗雷德里卡是那么聪慧,而詹姆斯爵士却毫无头脑。”“亲爱的弟妹,无论如何,我没啥可后悔的,”她说道,“恰恰相反,我倒是欣慰得很,因为看到我女儿表现出了一点有见识的迹象。詹姆斯爵士的素质当然是差了些(他那孩子气的举止让他显得更糟糕),然而,但凡弗雷德里卡的眼力和本事能像我希望的那么强——或者,哪怕我早知道她拥有的真实能力,我也不至于那么急切地撮合他们俩。”“这真是怪哉,只有您一个人看不到您女儿的聪慧!”“弗雷德里卡从不展现自己的能力。她的举止腼腆,非常孩子气,在我跟前总是畏畏缩缩的。她那可怜的父亲在世时把她给宠坏了,所以我只好对她稍微严厉一点儿,结果她就疏远了我,跟我一点儿也不亲。再说,她并没有多么了不起的灵气、天分或头脑,否则的话,就是想藏也藏不住啊。”“倒不如说,她所受的教育大有欠缺!”“天知道,我亲爱的弗农太太,我心里完全清楚这一点。但是说到那个在我心中如此神圣的名字,我情愿忘记他生前的一切错处。”
说到这里,她假惺惺地做出要哭的样子。我实在懒得看她演下去,便不耐烦地问:“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您和我兄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争执?”“事情起因于我的女儿。她的行为既印证了她的不明事理,也说明她有多么怕我,就像我刚才提到的那样——她给德·寇西先生写了一封信。”“这我知道。您下了禁令,不准她向弗农先生和我述说她的痛苦,这样一来,她除了向我兄弟求助,还能怎么办呢?”“仁慈的上帝!”她高声说道,“您不会把我想得那么不堪吧!难道您以为,我明明知道她不开心?我是故意让我亲生的孩子身陷不幸,而且由于害怕你们干预这一恶毒阴谋,就用禁令封住她的口?您认为我内心毫无正直的品性、没有母爱的天性吗?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责任就是增进她的幸福,难道我会把她推进火坑?这种想法多么可怕啊!”“那么,您不准她和我们说,到底是出于什么居心?”“我亲爱的弟妹,不管具体情况如何,让您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呢?她的那些恳求,连我自己都不愿理睬,难道还要让您来为此操心吗?这不论对您、对她还是对我都没有什么益处。我向来是一旦做出决定,就不愿受到旁人的干扰,无论对方的用意多么友善。我确实错了,可是我当时以为自己是对的。”“夫人您提起自己的错误总是闪烁其词,能说得再清楚一点吗?是什么让您对您女儿的感情产生了如此严重的误会?她不喜欢詹姆斯爵士,难道您一点儿不知道?”“我当然知道詹姆斯爵士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人选,但是我有理由认为,她之所以反对这门亲事,并不是因为看到他有什么不好。关于这件事,我亲爱的弟妹,您还是别再刨根问底了。”接着,她拉起我的手,亲昵地说:“我坦白地承认,我确实向您隐瞒了一些情况。唉,弗雷德里卡让我伤透了心!尤其是她去向德·寇西先生求助,更让我痛心。”“您这样神秘兮兮,究竟想暗示什么?”我问,“您认为您的女儿对雷金纳德抱有好感?那又怎样?就算她是出于这个原因,而不是由于看出詹姆斯爵士的愚蠢而拒绝他,就不值得理睬吗?还有,您知道,以我弟弟的性格,面对如此恳切的求助,根本不可能置之不理。您又何必因为他插手此事就和他争吵呢?”
“雷金纳德天生一副热心肠,您这个当姐姐的是知道的,他一听说这事,就跑来规劝我。他满心同情那个倍受折磨的姑娘——那个悲悲切切的女主角!我们之间有一些误解:他在这件事情上过度指责了我,而我则认为他对此横加干预是不可原谅的举动。不过,我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我是真心看重他,所以当时才那么怒不可遏,气他辜负了我这一片心。我们俩都是急脾气,吵架的事当然双方都有责任。他决定离开教堂山也是一时冲动。不过,我一听说他的打算,当即就想到,或许我们都误会了彼此的意思。于是我决心趁着为时未晚,找他把事情谈开。一直以来,我对于您家中的每一位成员都怀着浓厚的感情,我得承认,假如我和德·寇西先生的交情落得如此悲哀的结果,肯定会让我痛心不已的。我只想再说一点,现在我既已确信弗雷德里卡对詹姆斯爵士的反感是合情合理的,我会立即让他放弃追求,就此断了对她的一切念想。我很自责,竟然让她如此痛苦,尽管我是无意的。我会尽我所能来补偿她。如果她像我一样看重她自己的幸福,如果她拥有明智的判断力和应有的自制力,现在想必能够平静下来了。亲爱的弟妹,原谅我占用您这么长的时间,可我就是这种性格,心里有话不吐不快。相信经过这番解释,您不至于误会我的为人了吧?”
我本该客气地回应“当然不会”,但是我几乎一句话都没说,便转身离开了她。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如果我开口的话,恐怕就停不下来了。她那些信誓旦旦的保证!那些骗人的伎俩!然而我还是不再多说了吧,您听了会目瞪口呆的。我觉得一个劲儿地泛恶心。
情绪稍微平复之后,我回到客厅,发现詹姆斯爵士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外,他很快就离开了,依旧是一副喜孜孜的样子。这位尊贵的夫人无论是鼓励还是打发自己的爱慕者,简直易如反掌!
尽管警报已经解除,但是弗雷德里卡仍然显得忧心忡忡,也许是害怕她母亲动怒吧。另一方面,她虽然不愿看到雷金纳德离开,但是他决定留下或许又让她心生妒意。我注意到她仔细观察着他与苏珊夫人。可怜的姑娘!我替她感到绝望。她的情意绝不可能得到回报。不错,他对她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也为她说过一些公道话,但是他与她母亲已经重归于好,这就完全打消了她心中更进一步的希望。
亲爱的母亲,做好准备迎接最坏的情况吧!他们结婚的可能性大大地增加了!他已经被她牢牢地攥在手心里。如果这一不幸事件真的发生,我决心届时务必争取让弗雷德里卡和我们一起生活。
感谢上帝,这封信会紧随前一封送到您手上,也免得您耽于虚幻的快乐,结果却是一场空欢喜。
您永远的,
凯瑟琳·弗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