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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日

“昨夜快打烊的时候,三个家伙兴冲冲闯了来,是本乡 一带的手艺人。他们今早说要加钟点,我还想着阴历十七休业好生奇怪,果不其然呢。

“哄着拍着和他们磨了半天嘴皮子,说的事儿还挺有趣。他们总共二十一人,用笋皮裹好前一天剩的干粮,随身带上,到巢鸭的养育院 去剃头做善事,黄昏时分结束时,总计给五百六十人剃了头,这事挺稀罕的。

“事完后便散了,这些人进了丰国 ,然后兜个大圈换了舞台,一群人到了上野这边来散心。之后三三两两地混进了游廓的大门,游廓的看守发现他们聚在店外喝酒,就亮出身份把他们扣下了。

“本来也知道这些穷鬼给不出钱,但他们说了,不会白吃白玩溜掉,让他们干活抵账就好。如若不然,他们威胁说埋伏了帮手,还有什么朝鲜来的炸弹,一叩烟管为号,连吉原游廓 都炸上天。这帮家伙讨价还价居然还那么大口气。帐房倒是觉得干活抵账也蛮好,就答应了。

“这不,因为他们需要锋利的剃刀,正好之前送来您这儿的想必已磨好,就急忙赶来这儿取。但这个,阴历十九的事怎么办好?”舍吉似乎左右为难。

“别这个那个,我可是认真跟你说的。一把年纪了,我是没轻没重乱说的人么?”五助说。

“但是……”

“我还以为你总该听说过,原来是真不懂。这阴历十九啊,犯忌。当然也没有驾船的人大年除夕打死不出海那么绝对。其他地方做这一行生意的好像没这忌讳,但吉原游廓里的人都信其有。你是以为唯独我这么说,才犯别扭的吧?”

“那么……唉!”

“你看到的,这里寄存了各店送来的两三百柄剃刀。尤其这剃刀呀,各人多半都有自己的使用习惯,就算不是也不会随便将就。也因为这,想来不会有谁胡乱拿别人的剃刀,但毕竟是个有数目的东西,所以每天我都会留意检查一遍。按说这就不该有丢失的事了,但瞧着吧,今天哪,阴历十九就这么古怪,准要丢失一柄。”

“啥呀?”舍吉傻了眼,虽然听明白了,却无法相信。

“什么啥呀,就是那些寄存在我这里的剃刀啊。”

“哦?”

“瞧,怪事吧?我一向承蒙各位关照,大家都说不是五助磨的剃刀就不好使,剃刀全都送到我这里来。我住这里也有年头了,连老伴都是在这里送的终。最初时不时丢失剃刀,但没太往心里去,出了事只知道道歉,敷衍过去便作罢。

“然而一而再、再而三,我一留意,竟是每个月都有,不寻常哪。于是从那开始,每晩睡觉前都二、四、六、八、十……地认真点一遍。

“不知不觉间就不见了,好生奇怪,我这么认真琢磨起来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但日子绝对忘不了,就是阴历十九这一天。

“听清楚了哦。

“在那之前一个月,东屋的阿都姐手下那些新造 小妹們,来取她早两天送来的剃刀。”

五助转过身去。身后的棚架笼罩在隔壁屋台的暗影里,空间狭窄,日照不到。五助隔着眼镜扫视满架阴气森森的剃刀,脸上露出嫌恶的神情。

“那天我去找时竟不见了,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唯有低声下气道歉,对方很不高兴。诡异的是,我明明记得前天晚上还认真查看过的。

“送来的时间是十八日,来取的时间是二十日的早上,查看的时间是前一天晚上。这么说,只能是十九日半夜丢失的,这可是前所未闻的事。”

“诶?”年轻人诧异道,从嘴上取下烟卷。

五助弯腰摘下眼镜,说:

“瞧,日子对上了吧。后来再留神,过了一阵子,江户町 的喜乃姐也发生了这样的丢失事件,嘟嘟哝哝抱怨着回去了。

“第二天傍晚,却特意跑来店里说,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剃刀居然在镜台上发现了。寄存在我店里,来取的时候不见了的剃刀,居然在她房里镜台上,你怎么想?

“在镜台上还算好了,更恶劣的,阴历十九这天发现剃刀嵌在拉门滑道里的事都有。

“话说浮舟阿姐被打发去温酒室后,病倒了七天没起过身。那是溽夏时分,大家都说她不能泡澡,不让她去,她说一身臭汗受不了,半夜十二时过后,悄悄爬出门一个人去澡堂,在澡堂入口那里,膝盖上一下拉了个大切口,就为这个后来死掉了。呸,剃刀居然会掉在那种地方。那也正好是阴历十九,去年八月发生的事,听到过吧?

“那一天,也是有一柄剃刀丢了,但却不是浮舟姐那家妓院的,丢的是喜怒川屋里阿绿姐的剃刀,刀怎么丢的、丢在哪儿都没个捉摸处,这不叫人心寒吗?

“总之,这店里若丢了一柄剃刀,吉原游廓里面不定哪家妓院就会多出一柄刀来。用那刀的客人是谁已经没法查了,终归用的是我磨的刀,还是用心磨的呢。

“这事若传开去,没的让客人疑心暗鬼,所以没敢张扬。小子啊,原以为你该知道今天摸不得刀的,难道连你们那里上上下下都忘了这一茬儿?”

“就是!真有这事,和你还真有点奇怪缘分呢,其实这两天……唔?”年轻人脸上的肌肉抖了几下,眉头紧锁,圆瞪着双眼,这个没什么主见的年轻人,啪嗒一声,放下了手中的剃刀匣子。

“呃呃,有劳。”突然一个声音插进来。

“是。”五助伸手去摸眼镜,吓了一跳的舍吉也扭头往后望。那个干皱嘶哑的声音说:

“您二位,打扰了。”

蹲在门边的舍吉身后,站着个小老头,穿着淡青色的窄脚裤、身披积满陈垢的短袄,绉巴巴的三尺围腰,头上戴着古古怪怪胎盘似的帽子,脖子上缠着毛巾,肩上挑着扁担,一头是嘎达嘎达响的带抽屉箱子,另一头是个长椭圆形的盆,里面又套了个小盆。老头儿六十岁上下光景,极瘦,样子就像粘贴上了眼耳口鼻一段枯木,在寒天中瑟缩。

舍吉袖起双手,神情冷淡,没好气地说:

“啥事啊?”

“嗯,这天真冷呢。”

“北风天就是这样啦,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嘿嘿嘿嘿,”对方像是从鼻尖上渗出寂寞的笑声,“这话,以前啥时好像听过哩。”

五助戴上眼镜,打量这老头一会儿。

“唉呀,这不是作平吗?”他伸手把面具似的粗框眼镜从耳边摘下来扔到膝上,擦擦嘴,眨巴着眼,“咋啦,好久不见。”

原来是老相识。舍吉尴尬了,嗫嚅着小声说:

“作平叔,是您哪。”

正好这时候,有嘎啦嘎啦的木屐声在后门处停下。

“哎呀,又躺在这里睡觉,这懒怠畜生!”

这话不晓得是骂狗,还是骂隔壁过来偷食的猫。后门打开了后,又“砰”一声粗暴地关上。房子很小,灶间的铁壶马上震得哐当乱响。在里屋的似乎是个女子。

“我回来了。”

“您这就回来啦?”

“是阿胜姐?”舍吉欠身站起来,“都到这钟点了啊。”

“哪呀,跟平日比,迟了差不多一小时呢。”

透过两扇格子门拖手的破洞,隐约可见眼带桃花的俏丽脸庞,正是那个和情人厮混结果弄得手头拮据,身无长物的新造阿姐,她租了这里的半间房作白昼憩息之用,刚从京町那边绕小路回来。

“哟,今天这屋里人还不少呢。”她说。

“辛苦了。这就忙完了该可以歇下了吧?”五助问道。

“可惜不行啊,人手不够,还要再回去干活。”

“还要出门?”

“是啊,真讨厌。昨夜完全睡不着,浑身冷得直打颤,冷死人了不是吗?老娘受不了,回来多穿条裤子。啊,冷死了。”说着,室内的铁水壼又乒乓乱响了。

本来就冷得直打哆嗦的作平说:“怎么会冷成这样,从来没有过。”

话音未落他就打了个喷嚏,“啊嚏!呵——”,他长吁一口寒气。

舍吉也忍不住跟着打了个喷嚏,“啊嚏!啊——”。

他皱着眉头说:

“不过是些流言罢,耽误这么大工夫。算了,不管怎样,这三柄刀我带走。虽然这事有点瘆人,我舍仔干跑腿这行也不是浪得虚名的,长年帮店里办事了,空着手咋好意思回去。五助师傅,总之这三把刀我取走了,就算半路匣盖自己打开,把手切了……呸,说不得!”舍吉此番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里屋的人听的。

五助神情凝重,“你可真敢说……”

“今天阴历十九呢。”屋内的女子搭腔。

“嗯,我知道。”舍吉边说着边站起身。

“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屋内的女子说。

“到底在说什么呢?”作平缓过气来,问了句,又转身卸下了担子上的东西,把扁担竖在屋台边。

舍吉抄起那三柄剃刀,塞进怀里之前,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好吧,阴历十九!”

这时候,三个冻兮兮的小伙计拉着两台堆满了脏浴衣的大板车,沿着阳光地脚步沉重地走过。对面小巷拐角是家小柴火铺,一位小保姆从晒煤球的后院走出来,木屐巴嗒巴嗒地急急前行。大音寺前面的糖果店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OZmrBjSExjp4aYGcSOtZI72FJ9C/T70K9pfs3oSxIZzZWtuhG0XGr9mEGj9clMx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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