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年轻的朋友尤斯塔斯·布莱特(Eustace Bright)来到我这里拜访。自从离开那微风习习的伯克希尔山后,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威廉姆斯学院现在正在放寒假,尤斯塔斯总算可以出来散散心。他告诉我,希望能改善一下自己因刻苦读书而落下的小毛病。而从他现在不错的身体状况来看,可以断定他的治疗已经收到了理想的效果,我很高兴。他是从波士顿乘午间火车来的,一方面是想问候我一下,对此我感到十分荣幸;但很快我又发现,他还是想和我谈谈有关文学创作的事。
很高兴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室内接待布莱特先生,虽然我的房子很简陋,但它是属于我的。和世界上所有的东道主一样,我兴致勃勃地带着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走遍了这片属于我的土地(方圆约六英亩),可同时也在暗自庆幸,还好这个寒冷的季节会让万物失去常态,特别是六英寸厚的白雪完全盖住了地面,没有让他看到这片土地其实又零乱又荒芜,到处都是灌木丛。不过这位性格活泼的客人来自纪念碑山,来自秃顶峰,来自灰锁山,那里到处都是原始森林,而我的小山坡这么萧索,只长了些被虫子啃咬的瘦槐树,要想让他在这里发现什么值得称赞的东西,简直是痴人说梦。尤斯塔斯非常直率,他说从我的小山顶上根本看不到什么好景色。是的,他曾饱览过伯克希尔山壮美的山景,尤其是他所在的学校在美国北部,十分熟悉那里崎岖险峻、陡峭难行的壮丽山区,也难怪会有这种感觉。
可对我来说,这里广阔的草地和平缓的山丘却有一种独特而安静的魅力。比大山要好多了,因为它们不会给人以单调的印象,日复一日的景色终会使人厌倦。而随着过去记忆的减退,草地和山丘却可以因景色的不断变化而历久弥新。如果让我来选择,住在大山里消暑固然不错,但我却宁愿在小山和绿茵间度过一生。
我开始担心尤斯塔斯会感觉这样的参观很无聊,直到我带他来到前任主人的小凉亭。这座小凉亭位于半山腰,是用原木建成的。如今已经荒废,只剩下一个框架,木头也变得细长而腐朽,这里没有墙壁,也没有屋顶,只有树枝交错构成的镂花图案。再来一场冬日的寒风就可能会把它吹成碎片,随处散落到山坡上。整个亭子看起来就像梦一样会转瞬即逝,可不知怎么的,在树枝构成的网格中间,却围起了一种神圣的美感,表达了设计者独具匠心的思维方式。我让尤斯塔斯坐在亭子里的一把古旧的座椅上,上面已经积起了一个小雪堆。之后尤斯塔斯透过对面的拱窗向外望去,终于承认这里的景色的确充满了诗情画意。
“这个小建筑看起来简单,”他说,“但似乎是用魔法建成的,能给人无限的启迪。从这种角度来说,它并不亚于一座大教堂。噢,如果是在夏日的午后,这里正适合给孩子讲有趣的希腊神话故事!”
“的确,”我答道,“这个凉亭虚幻而陈旧,就像人们记忆中那些古老的故事,因为记忆不完整了,因此才有一种残缺的美。这些苹果树突兀地伸展着枝条,构成了网格,就像是你曾无凭无据地改写那些神话。不过,顺便问一句,自从《奇书神话》出版以来,你有没有增添什么新的故事?”
“好多呢,”尤斯塔斯说,“报春花、樱草花,还有其他的孩子们,从来不让我安静,每过一两天就要听一个新故事。我从家里逃出来,也是为了躲开这些缠人的淘气鬼。我把新的六个故事写好了,特意带到您这里来,让您看看。”
“和上一部一样好看吗?”我问道。
“这次选的故事要更好一些,处理也更得当。”尤斯塔斯·布莱特说道,“您读过以后,可能也会这么说。”
“也可能不会,”我说,“根据我的经验,一个作家往往会觉得自己最新写出来的作品是最成功的,可等到创作热情渐渐退去,一本书的真实情况才会慢慢地变得一目了然。我们先去书房吧,可以在那里研究一下。如果你是坐在这里的雪堆上把它们介绍给我,那对你自己也有点不公平吧!”
于是我们走下了山,回到我那又小又旧的乡村小屋,走进一个位于东南方向的房间。阳光正照进来,屋里既温暖又明亮,此时正是冬日一天里最好的时光。尤斯塔斯把他的手稿递给我,我迅速地看着,并像个经验丰富的老作家一样,用手指点着哪里很好,哪里不是很好。
之前,承蒙布莱特先生的厚爱,我被他选为《奇书神话》的编辑,他希望我能通过自己的文学经验帮到他。那本恢弘的神话书受到了大众的普遍欢迎,他十分满意,所以想让我继续担任他新书的编辑,并给这本新书命名为《丛林别墅神话》。尤斯塔斯暗示,因为他本人现在已小有声望,所以并不需要我作为推荐人,来让作品博得文坛的好感。可他还是善良地说,他很高兴能把自己的作品和我这位知名作家联系起来,而且他也绝不会像大多数人那样,在别人帮他到达如今的高度之后,就忘恩负义地把别人一脚踢开。总之,这位年轻朋友的声望在日益提高,他倒是很愿意再得到我的支持,就像抽枝的新叶总要依靠那些散乱半秃的老枝一样。这情形,总会让我偶尔想起那个质朴的小亭子,特别想用葡萄藤宽阔的叶片和紫色的果实遮盖住它那遭过虫蛀的柱子和木椽。我知道他的提议对谁都好,于是便欣然答应。
仅从故事的题目上,就能看出这本书的题材和前一本一样丰富多彩。我从不质疑布莱特先生的大胆创新,他天生就能充分利用故事本身进行改写。但以我的经验,我深知他对故事的处理向来天马行空;坦白讲,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能力,可以消除那些神话中原本存在的障碍,能让故事更适合孩子们来阅读。这些古老的传说中,到处都是和宗教道德观念相悖的东西——有的那么丑恶,有的那么忧郁,有的那么悲惨,那些希腊悲剧作家在创作这些故事时,是在寻找他们想要的主题,然后把它们加工成世人所见过的最残酷的形式,难道这种东西会适合编成孩子们喜欢的故事吗?那些情节怎么会让他们的心灵保持纯洁?那愉悦安宁的阳光怎样才能照进他们的心里呢?
但尤斯塔斯告诉我,这些神话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每当他开始讲述一个神话,总是能毫不费力地就把故事改写得适合孩子们纯洁的童心,他自己也有些惊讶。故事中那些令人不愉快的特征,就像是寄生在故事上的,和神话本身并没有什么本质联系。只要他把自己的想象力和围在身边渴望听故事的天真的孩子们结合在一起,那些特征就会消失不见,没人再会想起。于是,这些故事并不需要讲述者费力的改编,而只是实现了和故事本身固有的起源相统一而已,故事自己就改变了形式,重拾世界初创懵懂时神话本身应该呈现的模样。尤斯塔斯·布莱特认为,当第一个诗人或第一位神话作家在讲述这些了不起的故事时,世界还处于黄金时代 ,那时并不存在邪恶、悲伤和不幸;罪恶不过是人们头脑中凭空臆造出来的阴影,用以遮蔽过于乐观的现实,或者顶多是梦想家们清醒时自己都不会相信的噩梦。当今,孩子们才是生活在那个幸福时代人类的唯一代表,所以我们必须把自己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提高到孩子的水平,才能再现这些神话的本来面貌。
这位年轻作家畅所欲言,而且对自身和作品都拥有极大的自信,最后走出了象牙塔,踏入社会。这也是我乐于见到的,几年的时间就足以让他看清这二者的真实情况。另外还可以这样说,他已经明显克服了能够阻碍孩子们阅读这些神话的道德障碍,虽然没有了我的帮助。他随意更改这些故事的结构难免会遭人诟病,是需要他自己站出来辩护的;当然,其实也根本不需要什么辩护,只有把这些神话完全当作自己的财产,才能了解其内在的生命力——除非有什么辩护的必要。
尤斯塔斯告诉我,他曾在不同的地方给孩子们讲故事:林间、湖畔、繁阴溪谷边、游戏室里、丛林别墅火炉旁,还有一个带着冰窗的豪华白雪宫殿——那是他帮孩子们建成的。比起已经出版面世的那本书,孩子们甚至更喜欢现在这本书里的故事。思想一向保守的学者普林格尔先生也听到了几个,比起曾对《三个金苹果》做出的批评,这本书则招来了他更加苛刻的指责。既然这本书有人喜欢,也有人批评,那么尤斯塔斯认为,它至少还会获得和《奇书神话》一样的成功。
我还向尤斯塔斯询问了许多有关那些孩子的消息。毫无疑问,曾有几个好心的小读者给我写信,嚷着要看第二本神话故事,还热切地盼望住在丛林别墅里的孩子能一切安好。我高兴地给他们回信说,除了三叶草之外,所有孩子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很好。樱草花现在已经几乎变成了一位少女,而且尤斯塔斯说她还和以前一样调皮,她总是假装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对这种无聊故事感兴趣的年龄,但不管怎样,一有故事可听时,她却从来都不缺席,而且还会总是在听完之后取笑故事的内容。长春花长高了许多,可能一两个月之后就已经不再需要婴儿房和所有的布娃娃。香蕨木已经学会了读书和写字,还穿上了夹克和马裤,这些都说明他在成长,不过我却觉得长大对于他来说实在有些可惜。南瓜花、蓝眼草、车前草和金凤花都患上了猩红热,但已经顺利康复。黑果木、小乳草和蒲公英突然得了百日咳,但也已经勇敢地挺了过来,每当天气晴朗时就一直在外面玩耍。流星花秋天时得了麻疹,或者是什么别的疹子,可不出一天就好了。最可怜的就是三叶草,她正在换乳牙,每天都痛苦不堪,身体也越来越消瘦,脾气变得很暴躁;即使微笑的时候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那反而会露出她嘴唇里面的小豁牙,就像谷仓门那么宽。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的,大家都说,她一定会出落成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
至于布莱特先生本人,他现在正在威廉姆斯学院念最后一年书,并且有望在毕业典礼上获得某种荣誉称号。尤斯塔斯告诉我,他将在学士学位的论文答辩仪式上,从少儿故事的角度出发探讨古典神话,并且会大胆讨论将整个古代史写成少儿故事是否合宜。我不知道他毕业之后想干什么,不过可以相信的是,他这么早就涉猎了危险而又诱人的文坛,所以应该不会受到引诱去成为一名职业作家。如果真是那样,我会感到十分遗憾,因为自己当初曾经鼓励他写作,我多少也要负上一点责任。
我很希望能快点再见到樱草花、长春花、蒲公英、香蕨木、三叶草、车前草、黑果木、小乳草、流星花、金凤花、蓝眼草和南瓜花。可由于我并不知道何时才会再次拜访丛林别墅,而且尤斯塔斯·布莱特也很可能不会再让我担任第三本书的编辑,所以小朋友们可千万别盼望从我这里再了解到有关那些孩子们的消息。上帝保佑他们,以及其他所有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
纳撒尼尔·霍桑
写于马萨诸塞州康科德路畔居
1853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