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条尾巴的故事

洪都拉斯南部有个小镇，名叫皮博罗-德-卡米莱肯。总的来说，这镇子并不怎么样，整个镇仅有一条街道，房屋都是四方形的，像个大蜂箱，屋顶上铺着稻草，没有人行道，也没有车道，房子旁连栅栏都没有，一走出房间就到了满是沙子的大街上。由于天气很热，屋里的人们都巴望着去屋外乘凉，可到了屋外却又想立刻回到屋里。所以，当地的孩子们成天都在一条小河里泡着，至少我在时他们是这样的。

我是骑驴来到这里的。天热得要命，于是我就让驴子随意打发它自己的空闲时间：啃草、睡觉、思考、做梦或者是任何事；而我呢，则去看那些泡在水里的孩子们。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小孩爬到了水边，摇摇晃晃地滚进河里，像只小狗似的扑腾着，然后钻出我这边的水面，快活地笑着，那笑容和全世界所有的孩子一样都那么纯真。

天黑了，但却一点也不见凉快，我决定就在河边过夜。晚饭后，人们来到屋外，围坐在一起弹琴唱歌。我也随身带着一件小乐器，那是我在法国买的，有点像风琴。这玩意儿小巧结实又好用，可以随时随地带在身边，就跟带一条毛毯一样方便。这下，我可以和那些貌似很喜欢音乐的人一样，拿出自己的乐器开始弹奏。虽然我五音不全，可大家还是很有礼貌地专心听着。就这样，我们举行了一场欢快无比的音乐会。

接着，好奇的孩子们开始向我围拢了过来，唱歌不怎么样的我为了逗他们开心，当然也是为了逗自己开心，便用几张卷纸和两个锡杯表演了几个小戏法，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也包括那个曾滚进河里游泳的小男孩。男孩的父亲非常高兴，给我拿来了一杯山羊奶和几片木薯面包，并说我是一个好人。为了更让我高兴，他还唱了一首很长很长的歌，歌词讲的是一只鹦鹉和它的非凡之举：这只久居人群中的鹦鹉学会了人类的歌，而且唱得好听极了，飞回森林后还整天高唱，于是其他鹦鹉也全都学会了。可奇怪的是，这首歌每一段歌词的末尾，都会有这样一句：

老鼠长着马尾巴。

男人一唱完，我就问他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在我看来，老鼠尾巴根本没法和马尾巴相比。

他神情严肃地听完后回答说：“老鼠的确曾经长着马一样的尾巴。”

“什么时候？”我问道。

“就是兔子长着猫尾巴的时候。”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我说，“是很久以前吗？”

“就是小鹿长着狗尾巴的时候，都有很多毛。”他说。

我们正交谈时，围坐在四周的人们也全都礼貌地静静听着。接着，一个吸着雪茄、年迈苍苍的老妇人点了点头说：“不过，提奥·拉文纳说的没错。那是在老汉拔兹横行的年代，他靠吃甲虫和蜘蛛为生。我是听我妈妈的妈妈说的，我妈妈的妈妈又是听她妈妈的妈妈说的。”说完老妇人闭上眼睛，继续吸烟，人们也都彼此点点头，思考着老妇人的话。我猜这位老妇人接下来可能会该讲一讲这个故事。不过当然，了解她的人们是不会主动要求她去讲这个三条尾巴的传说的，于是大家都在耐心地等待着。

一阵沉默之后，一个小女孩递给老妇人一块糖果，轻声问道：“是谁去砍了森林里的树？是两兄弟还是三兄弟？我记不清了。”

老妇人眼睛一亮，把雪茄扔在一边，说道：“是两兄弟，我以前就跟你说过。”她微微叹了口气，装作她已经厌倦了这个故事，接着说：“要知道，我以前给你讲过这个故事了。总是这样说给你听，这是不对的。不过你们看看这个——”说着，她从怀里摸出一小块玉石。那应该是一整块大玉石的碎片，用银丝线系着，上面雕刻的图案纹理清晰可辨。我看出那是一只鹿，长着牧羊犬一样粗大的尾巴。大家相互传看着玉石，每个人都看得很仔细，尽管他们之前已经看过很多次了。最后，玉石又传回了老妇人的手里，她把它放回原处，开始讲述三条尾巴的故事。

虽然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但老鼠原先确实长着和马一样长可拖地的漂亮尾巴，那是早在汉拔兹年代。这个老巫师住在漆黑一片的大森林里，那时森林就在这条河的对岸。过去的很多东西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就拿动物来说吧，有的要更大一些，有的则更小一些。鹿尾巴和狗的差不多，就像你们刚才看到的那块玉石上雕刻的画一样。兔子尾巴也很像猫尾巴，又粗又长，毛茸茸的。

当时这片土地上住着一个猎人，他打野兽时，无论是用套索还是弓箭，都从不落空和虚发。他的两个儿子也都相貌英俊，勇敢无畏，身材结实，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两兄弟不但干起活儿来无人能及，还擅长打球和唱歌。他们能把球抛到连鸟都飞不到的地方，歌声会让飞禽走兽听得入迷。陆地上没有任何一种生灵能像他们跑得那样快，只有飞鸟才能超过他们。

眼看两个儿子已长大成人，猎人觉得他们也该另立门户了。于是，他在森林深处选了一块地，让两个小伙子在七天之内把这片地清理干净。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个小树林，而是占地相当大的密林。这里终日不见阳光，树根像是大粗绳索，密密匝匝的丛林绵延数英里，树木攀援缠绕，盘根错节，就连猴子想要钻进森林也得抱着脑袋、缩着手脚。森林深处黑压压一片，树干粗得连三个男人都抱不住。而那些不长树的地方，则到处都是蛇一样缠绕在一起的藤蔓和长满棘刺的灌木。这里的花硕大无比，花荫下面甚至可以让人乘凉和休息。

第一天，兄弟两个挥舞砍刀，披荆斩棘，开辟出了一大片空地。他们把砍倒的树木堆在森林的角落，将脚下的枝蔓都清理干净，让地面就像湖水一样光滑平坦。两个小伙子边干活边唱歌，天热休息时也在唱。绿荫丛里筛下点点金光，小鸟们用风琴或长笛般的嗓音和他们一唱一和。他们的歌声真美，引来了和人一般大小的老蜥蜴，从林中的栖息地赶来听他们唱歌。

见此情景，住在森林深处的老汉拔兹大为恼火，他担心自己的地盘会很快缩小，甚至会永远消失。于是他心急火燎地找来朋友大灰猫头鹰商量对策。猫头鹰告诉他说，要设法让猎人讨厌他的两个儿子，就对他说他们总是偷懒不干活，把时间全都花在了打球和唱歌上。

“去吧，”猫头鹰说，“去见那个打猎的老头儿。要是他问起他的儿子们干得怎么样，你就说：

他们又唱又玩，

干活只干半天。

然后结果可能就会是：那个老头儿勃然大怒，直接砍掉他们的脑袋，那我们在森林里就可以高枕无忧啦。”

老汉拔兹觉得这主意非常好。因为他会巫术，能像游泳时那样拍打着双臂飞起来，于是就在兄弟俩这天收工之前，他腾空而起，朝着猎人住的地方快速地飞了过去。不过，他还是颇费一番心思地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樵夫。

“很高兴见到你，”看到汉拔兹，老猎人打着招呼，他当然没想到眼前的人竟是个巫师，“你从哪里来？”

“我从森林那一边来。”巫师回答道。

“噢，那你一定见过我的两个儿子吧，他们正在森林里砍树。”

“是的。”汉拔兹说。

“那些小伙子干得怎么样？”老猎人问道。

听到这话，老汉拔兹先是难过地摇摇头，接着就按猫头鹰的话回答道：

他们又唱又玩，

干活只干半天。

要知道，这当然不是真的。小伙子们唱歌时并没有误工，要说玩耍，他们确实是把球互相抛来抛去，但他们很聪明，能把球抛得很高，一连好几个小时都不会落下来。所以球在空中时，他们也可以继续干活。

“如果这是我儿子，”老汉拔兹说，“我非砍掉他们的脑袋不可。”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直到走出猎人的视线，他才开始飞到空中——他可不想让猎人知道自己是个巫师。

听了汉拔兹的话，这位善良的父亲很伤心，他满面愁云，却什么也没说。不久后，兄弟两个便回到了家，老猎人问他们这一天干了多少活儿。当听到他们说已经完全清理干净那片指定的森林之后，他大吃一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告诉他们，第二天必须要完成前一天两倍的工作量。两兄弟觉得这个新任务十分艰巨，但还是以坚定的意志投入工作。第二天，两个小伙子挥着大砍刀，一棵棵树木就像玉米秆一样纷纷倒地。最后他们在天黑之前再次圆满完成了任务。

这下可急坏了老汉拔兹！他再次腾空而起，飞到老猎人那里去煽动他和两个儿子作对。结果当天晚上小伙子们回到家中时，父亲告诉他们接下来一天的任务又增加到了前一天的两倍。

第三天依然如此，第四天也一样。最后，兄弟两个累得筋疲力尽，连挪动一根树枝或一片草叶的力气都没有了。可由于老汉拔兹从中作祟，父亲分配给他们的任务还在与日俱增。

到了第五天，两个年轻人的境遇似乎到了令人绝望的地步。他们看着黝黑的大森林，想着父亲指派的任务，心里非常难过。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要想在太阳落山之前完成这一天的任务是根本不可能的。而老汉拔兹呢？却在一旁扬扬得意，心里乐开了花。可就在那天上午，森林里一片沉寂，百鸟都默不作声，因为它们也感受到了兄弟两个的忧愁，甚至就连蚱蜢、蚊子和蜜蜂也都静悄悄的，而那两个可怜的小伙子，也没再唱出一个快乐的音符。

然后，那只老蜥蜴轻轻地来到他们身边。它见多识广，智慧过人，能知晓森林里发生的一切。听完兄弟两个的诉说后，它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在确定周围没有别的动物偷听后（除了群鸟，因为它知道鸟儿们从不会泄露秘密），它就让小伙子们接下来要听从它的安排。

“快乐起来吧，年轻人。”老蜥蜴说，“我来告诉你们一道魔咒，听好：在你们劳动工具的把手处，分别用黑、白、红、绿四种颜色的圆圈做上标记。还有，在开始干活前要先唱这样一首歌：

我必须尽我所能，

这才是男人所想。

如果你们有一颗勇敢的心，就能看到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说完，它冲兄弟两个神秘地笑了笑，便爬上一棵大树，在一个最好的位置上伸展开四肢。百鸟则在四周围成一个大圆，为兄弟俩加油助威，歌声响彻云霄。

于是，两兄弟收拾起斧子、铁锹、锄头和砍刀，在每样工具的手柄上都画上了黑、白、红、绿四种颜色的圆圈，然后按照老蜥蜴说的开始唱歌。他们的声音甜美而清亮：

我必须尽我所能，

这才是男人所想。

歌声刚落，鸟群就爆发出大合唱：它们有的引吭高歌，有的吱吱低吟，有的叽叽喳喳，有的尖声呼哨，有的厉声长鸣……每只鸟都亮出了自己的唱腔，应和着两兄弟的歌声。随后，奇迹便出现了：虽然并没有人在操纵，可斧子自己砍倒了大树，大砍刀自己冲向了藤蔓，铁锹自己又是挖坑又是清理，老树、灌木和杂草自己在空地边缘堆成一大垛。就这样，一个小时不到，任务就全部完成了。一直对兄弟两个表示同情的森林成员们心里也都乐滋滋的，好心肠的老蜥蜴也欣慰地笑了，就连小猴子也过来凑热闹，他们接住兄弟俩扔过来的球，从这棵树抛到那棵树，直到球传遍整个丛林，又返回原地。

这下可气得老汉拔兹火冒三丈，他站稳脚跟，咬牙切齿地在原地转了三百圈。他转得快极了，身体就像是一团裹着炸雷的乌云，长长的胡子绕着身体打着结，活像是一件斗篷。他转得速度越快，火气就越大。最后，他拍了拍手，箭一般地飞入空中，极速飞行，结果由于摩擦产生的热量太多，竟把自己的衣服给烧焦了。

“小伙子们干得怎么样？”当汉拔兹再一次出现时，老猎人问道。

汉拔兹气急败坏，大声叫嚷：“你那两个儿子全都是懒惰的家伙！

他们又唱又玩，

干活只干半天。

假如我有这样的儿子，非砍掉他们的脑袋不可，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老猎人半信半疑地盯着汉拔兹：“明天，我要到森林里去。如果你有半句瞎话，那么你的心脏就会成为我的箭靶。你听着，我的箭可一支都没有被浪费过。不过，如果情况真如你所言，我的儿子们自然也会尝到我的厉害。”

老汉拔兹可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他早就听说过老猎人箭无虚发。无奈，他只好又飞到猫头鹰那里求助，两个坏蛋在一起嘀咕了一阵。当晚，森林里的动物们就来了一场大规模的紧急集合。兔子、狮子、豹子，还有许多其他动物统统赶来了。然后，以鹿、老鼠和兔子为急先锋的动物大军开始干起破坏的勾当。不一会儿，它们不仅让那天被清理好的空地又变成了森林，让兄弟两个一天的辛劳化为泡影，就连前些日子砍倒的大树、灌木和藤蔓也都重新归位，抽枝长叶、吐绽花蕾，看起来就像是兄弟两个从没到过这片森林似的。

令人难过的时候到了。第二天上午，当猎人和两个儿子一起来到森林时，发现这里一切都完好无损，好像压根儿就没有被人碰过，兄弟两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浓密的橡胶树叶后面隐藏着汉拔兹的脸，他正咧着嘴偷笑，肩头上坐着那只猫头鹰。起初，猎人真想砍掉两个儿子的脑袋，教训他们一顿，可他转念一想，决定还是再给儿子一次机会。

“你们并没有做到该做的事。”他说，“不是说全都清理好了吗？既然这样，我就再给你们一天一夜的时间。听着，整个森林都要被铲平。明天上午我会再来，看看你们是否能够把所有的事做好。”说完，他便撇下他们，独自离开了。

父亲刚一离开，兄弟两个立即去见老蜥蜴。老蜥蜴告诉他们，这都是猫头鹰和汉拔兹使的巫术，他们只管还像以前那样做就是了。于是，两个年轻人在劳动工具的把手上再次画上圆圈，同时口中唱着：

我必须尽我所能，

这才是男人所想。

然后忽的一下，就像前一天一样，斧子、砍刀和铁锹全都自己投入了行动。一眨眼，整座森林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老蜥蜴还向兄弟俩揭露了汉拔兹的丑恶行径，让他们布置好陷阱，还要在当天夜里严加防守。他们依计而行，事先挖了三个陷阱。夜幕降临，几支由鹿、老鼠和兔子率领的动物大军从森林的四面八方赶来会师，而老汉拔兹和猫头鹰则躲在密叶丛中的黑洞口遥控指挥破坏行动。

为首的三个坏蛋刚一踏上清理好的空地，就掉进了陷阱，被牢牢卡住。其他的动物小兵一看不妙，立即转身，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见到这个情景，埋伏在一旁的兄弟两个直奔陷阱而来。兔子感觉到捕兽夹正紧紧夹着自己和猫一样漂亮的尾巴，于是吓得拼命一跳，尾巴便从靠近身体的部位被完全截断。鹿原本也有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可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鹿和兔子就这样万分羞愧地逃窜进了森林，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了长尾巴，就像今天人们看到的那样。而老鼠就聪明多了，他没有像兔子和鹿那样跳起来，只是看到兄弟俩越来越逼近，就使劲地一点点拔出自己的尾巴，直到把尾巴上漂亮的毛全部拔光，只剩下一根光秃秃、丑陋不堪的细长条，也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第二天上午，当老猎人赶来时，眼前的一切正如儿子所说：森林已被清理完毕，一切都井井有条。他恍然大悟，立刻去追赶老汉拔兹。害怕到极点的老汉拔兹拍打着双臂飞走了，可由于飞得太快，摩擦产生的热量又烧着了衣服，皮肤也被烤成了硬甲壳。他摔落在地上，变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穿山甲。而那两个兄弟则幸福地生活了很多年，并且事事如意。他们居住的那片土地也连年丰产，瓜果飘香。

好了，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了这三条尾巴的故事了。如果不信，可以去观察一下老鼠、鹿、兔子和穿山甲，然后再自己慢慢品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