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又再隐在云层内,终不再露面,再露面的却是红艳艳的太阳。
一夜过去,曙光自窗缝中投了进来,驱散了黑暗,也把悲伤减轻了。
田电揩去颊上的泪痕,道:“大哥,咱们还是赶紧为爹办理后事吧。”
田风定一定神,道:“三弟,我俩把书房后那具棺材抬过来吧。二弟,你到处看看。”
田雷信步走出寝室,穿过书房,转回小厅。小厅内立着一个大木柜,他毫无意识地拉开柜门,柜内忽然跌下几件东西来。
田雷一呆,忙低头一看,那几件东西赫然都是丧礼的用物——白烛、香炉、灵堂的白布轴子,而且还有一块精工雕刻的灵牌。
田风雷头一沉,忖道:“爹爹是在何时备下这些东西的?”
他为人比较仔细,觉得有点奇怪,连忙把田风、田电叫来。两人一看到这些东西,也是诧异万分。
三人商量了一阵,都不敢肯定老父预先准备这些东西,到底是预感不久于人世,还是另有他因。
呆了一阵,二人把田敬庄的尸体扶起,放入棺内。当被子滑落地上,三人才发现田敬庄竟然已穿着寿衣了。
棺材被扛至客厅内,田风把桌子推至墙边,叫田雷把白轴挂了起来。田雷低应一声,默默把白轴挂起,轴上的白布如瀑布泻了下来,倏地飞出一张白纸来。
田电咦地叫了一声,弯腰把白纸抓了起来,目光一落,惊呼道:“大哥,这是爹的遗书!你快来看看。”
不但田风拢了起来,连田雷也自桌上跳了下来,伸头细看。
只见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篆:
“字示风儿、雷儿及电儿。为父自感来日无多,所以预先立下此字,又备下棺木及一切用物。汝等三兄弟都能继承父业又尽孝道,为父虽死无憾。
“唯一使为父稍感遗憾者,乃石屋后三里处的一座荒庙,年久失修。为父曾立志雇人来重修,惜因种种原因未能竟志。
“如今为父有三件事要汝等去办。第一,把为父死后的躯体及棺木置于荒庙内,直至汝等请人来重新修整后才可入土。第二,为父的死因不必多究,也不可检视尸体。第三,为父的丧礼希望能够尽量隆重,与为父生前有来往的人,一律要发讣告,盖为父生前太寂寞了,死后要风光一下。
“这三件事,汝三兄弟若能一一办妥,为父则再无所憾矣……”
下款是写了个“父”字,却无日期。
田家三兄弟互望一眼,心头都有点疑惑。
田雷道:“大哥、三弟,爹爹为何不许咱们检验他的遗体?”
田风苦笑道:“愚兄又非神仙,如何能知?”
田电却道:“大哥,小弟也是感到十分奇怪……嗯,小弟有一点预感,爹爹不是旧患复发而逝世的……”
田雷忙道:“三弟,你是说爹爹给人杀……”
“唉,不知大哥、二哥昨夜有否觉得奇怪?那个蒙面客一早离开,他并没有在半路设伏袭击咱们兄弟,但所为何事?此是一。第二点,小弟也是来至屋外才蓦地记起的,唉……”
田雷截口问道:“三弟,你快说吧,别一直唉声叹气。”
“那些蒙面客,武动应比表现出来的为高。”田电咽了一口口水,“换言之,他们的武功并非那么不济。但他们为何不尽量把所学施展出来,把咱们击杀?”
田风脸色一变,接着说道:“三弟这样一提,愚兄也有此感觉了。他们意欲何为?”
“只有一个解释。”田电声音忽然发颤起来,“他们的目的并非在咱们三兄弟身上,而是在爹爹身上。”
田雷一呆:“胡说。假如他们目标是在爹爹身上,为何不来此处,却在半路袭击咱们?”
“谁说他们不来这里?只不过来的可能是他们的同伴。而他们在半路设伏,只不过是不让咱们回来见爹爹的最后一面,也可以说他们不让咱们跟爹爹有机会在一起。”
田雷双眼一睁,说道:“这又是什么原因?”
“他们怕爹爹会把他们的身份揭发出来。”
田雷一拳擂在桌上:“这样说来,爹爹果真是让那些畜牲杀死的了!大哥,爹爹……”
田风挥一挥手,脸色也是大变,却咬牙不语。
田电道:“大哥,咱们只要把爹爹的寿衣解开,便能知道真相了。”
田风怒道:“三弟,你说什么话?爹爹的遗言你没看见吗?”
田雷道:“但假如爹爹是被人杀死的,这笔深仇大恨,难道咱们便一口咽下去,不能追究?”
田风脸上现出痛苦之色,道:“爹爹不是要咱们兄弟对他的死因不可追究吗?也许、也许爹爹另有苦衷……”
“什么苦衷?”
田风不答。田电接道:“也许那批人的主使人武功太高,爹怕咱们不敌。”
“就算咱们武功不如他,也要跟他斗一斗。”
田风道:“不必多言,咱们先把爹爹的棺木运去那座荒庙再说。”
这点,田雷、田电倒没异议。三人都有一身武功,抬起棺材,健步如飞向屋后走去。
这座小山坡前不搭店、后不靠村,最近的一个小屯离此也有五六里。屋后三里有座小庙,本是土地庙,只因人烟稀疏,香客不多,渐渐便荒废了。却有一些客死异乡之辈的,当地人用简陋的棺木把其盛载,置于荒庙内,以便日后其家人来把它领回。
三人走了一阵,便到了那座土地庙了。庙门歪歪斜斜倒了一半,墙上的红砖也多破损松稀。
田雷踢开庙门把棺材抬了进去。土地庙只有一个小的庭院,炉鼎已不知去了何处。地上铺着石板,石板与石板间的隙缝长满了青草,一棵榆树也半死不活地斜在一旁,几乎压着了围墙。
院子之后便是庙殿了,神龛上的泥塑神像早已支离破碎,只有那神台还完整无缺。地上满是鸟兽的粪便,入门便闻到一股恶臭。
庙殿的两旁放着不少新旧不一,但同样简陋的棺材,一阵北风吹来,腥臭中人欲呕。
田风喃喃地道:“难怪爹爹要咱请人来重修了。”看看地上并无一寸干净之土,田风只得吩咐弟弟把棺材放在神台上。
田雷、田电看到这地方如此之糟,都把眉头皱起。
田风道:“咱们分头去办事,黄昏前再赶回来,今夜在此守灵。”
田雷道:“请大哥吩咐。”
“二弟,你去附近的镇上买些应用之物。三弟,你去约人来看这庙宇,准备重修。愚兄去准备帖子发讣告,顺便请人送讣告。嗯,还有,三弟你回来时千万记得买些扫帚及水桶回来——若不打扫一下,怎能住得下?”
田雷、田电都没异议。三人出了土地庙,便分头驰了出去。
×××
黄昏已逝,北风又猛烈了,院子中那棵榆树被风吹得左摇右摆。
冷月自云缝儿里溜下白晃晃的光线,斜照在荒庙上,光一团暗一团,洋溢着一片荒芜、恐怖的气氛。
田电在黄昏前赶不回来,来的时候,已是冷月斜挂的时刻了。
他跃入围墙,越过院子,叫道:“大哥!二哥!”
话音一落,只听“呱”的一阵大叫,庙殿里飞出一群黑黝黝的东西。
田电被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才知道那是栖息在庙内的蝙蝠。
庙堂内一片黑暗,看不到东西。田电摸出火折子,敲动刀石欲把其点燃,火光乍起,便被北风吹熄。
当那短促的火花飞溅时,庙内的景物倏地一亮,入目的便是那一具具的棺木。田电心头一栗,后背上如冒出一股寒气般,冷冰冰的。
火折子再亮起时,田电来不及打量一下环境,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步履声。他急忙转身,向门口喝问道:“谁?”
荒庙寂寂,没人答他。田电猛吸一口气,一双眼睛四处扫了一下,左手持火折子,右手抽出钢刀,踏前两步,再度问道:“谁?”
北风不断自墙隙窗缝吹进来,发出一阵阵呜呜的怪响。田风心头又是一凛:“再不出声,便莫怪在下出手无情了!”霍地跳出庙殿,提刀向墙后急劈几下。
墙后,只有一根断柱斜倚着。哪里有人?
田风心头一怔,忖道:“莫非刚才我听错了?那只是风声,而不是步履声?”
再一阵夜风吹来,火折子“噗”地熄灭,四周重新陷于黑暗中。
田电不由自主地挥动一下钢刀,缓缓退回庙殿。才一退,后背便碰到一物,他大吃一惊,身子如离弦之箭向前一标,同时钢刀反手劈出。
钢刀不曾劈到什么东西,却把那东西吓坏了:“你、你是人……还是鬼……”
田电喝道:“你又是谁?”
“小的是、是一个在附近行乞的叫化子……”
“哦,是丐帮的人?”
“不是、不是……我、我……有鬼……我……”
田电边点起蜡烛,边反问:“你胡言乱语说些什么?”
火光下,一个瑟缩在门后的乞丐身子不断发抖,把脸埋在双掌之后。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小的天未暗便来了……小的经常来这里睡觉……刚才忽然被一阵阴风惊醒,睁眼一望,却看见、看见一只鬼……向小的走来……小的一看便被吓晕了……刚才又再醒了过来,原来却是被你踢着的……”
田电笑道:你莫怕,我是人,不是鬼。何况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鬼怪!你起来吧,我要打扫地方。”
那乞丐慢慢移下捂住脸庞的手掌,目光瞥及田电,神情大变,惊叫道:“你、你是鬼子……还是鬼孙……哎呀,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你保佑保佑弟子……弟子下次不敢偷鸡吃了!”
田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喝道:“别胡说八道!偷鸡只会犯王法,不会冲怒鬼魂。”伸前一手去抓他背衣,道,“起来吧。”
不料,那乞丐如遭雷殛般弹了起来,大呼大嚷冲出土地庙。
田电摇摇头,见到台上尚有半截蜡烛,便把火折子凑前,把蜡烛点起,又把背在身上的一个长形布袋取了下来,里面有扫帚、破布。
田电抓起一把扫帚,弯着腰慢慢扫将起来。北风一阵急似一阵,冷月时明时暗,不知何故,田电一直好似听到一个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一颗心不由提悬起来,暗暗戒备。
再一会儿,便传来一阵步履声了。田电抛下扫帚,抽出钢刀,道:“谁?”
“三弟,是我。”庙外传来的是田风的声音。
“大哥,你怎地此刻才来?”田电暗中松了一口气。
田风“飕”的一声跳了进来,问道:“三弟,刚才愚兄在庙外发现一个乞丐,形如疯狂,到底是什么事?”
田电叹了一口气,把刚才的情况简述了一遍:“小弟也不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田风目光四处一掠,道:“这里是有点阴森恐怖,大概他是受了什么刺激也未定。咦,二弟还未回来吗?”
“小弟来此已经有半炷香时间了,却还不曾见到他。大哥,你的讣告写好了没有?”
“全写好了,只是咱们还未将爹爹大殓及出殡的日期定下来。唔,看来只能够明天找人派发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打扫起来。庙内没水,也没法洗涤,只好胡乱把地上的脏物扫在一边。
弄好了这一切,才听到庙外传来一阵步履声。田风道:“大概是二弟来了。”
不一阵果然见田雷奔了进来,手上提了一大包东西。田风忙问道:“二弟,你买了什么东西回来?”
田电却问道:“二哥,你可有买些吃的东西吗?”
田雷笑道:“还会少了你那一份吗?”说着把包袱解开,除了麻衣、白布、香烛、金纸之外,还有一些糕饼果子。
“三弟,你找到人来修理吗?”
“找到了,小弟约他们明早来。”
田雷道:“大哥、三弟,咱们先祭了爹爹再吃吧。”
田风道:“咱们先把爹爹的灵柩搬下神台吧。”
三人恭恭敬敬地跪在灵前,叩了三个头,祷告了一阵才上前托住棺材。
田风喝道:“起!”
三人一齐用力一抬,可是一抬之下,只觉手上奇轻,三人脸色齐变了。
田雷问道:“大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田风沉吟了一下,道:“先抬下来再说。”
三人把棺木摆放在神台旁边。田电道:“大哥,把棺盖揭起来看看可好?”
田风心中也是狐疑不已,点头道:“咱们再祷告一下吧,请爹爹在天之灵原谅咱们。”
三人低头祷告了一阵,六只手齐落在棺盖上,叫道:“起!”
棺盖一起,带起一片劲风,蜡烛登时熄了。田风急喘一口气,道:“三弟,快把火折子点亮。”
田电颤着手敲动刀石。火星子飞溅之时,田风、田雷已发现棺内竟毫无一物。
刹那之间,两人心房一阵收缩,自脚跟冒上一阵冷气,直通后脑,作声不得。
火折子终于点亮起来。火光把棺材照亮,里面空空,田敬庄的尸体已不知去向了。
田电脸已雪白,叫道:“大哥,这是怎样一回事?”
田风、田雷也显得惊诧万分。
蓦地,田电想起刚才那乞丐的话来,一张脸登时毫无血色,身子不断发抖。
田雷诧声问道:“三弟,你……”
田电叫道:“快!快去把那个乞丐找来!”
“什么事?这件事跟乞丐又有什么关系?”
田风脸色也变了,喝道:“二弟快来!”双脚一顿,身子如大鹰般自庙门冲了出去。田雷、田电忙亦紧跟着而出。
三人出了庙门,田雷忍不住叫道:“大哥、三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田电喘着气问道:“大哥,你刚才发现那乞丐自何方跑去?”
“跟愚兄来。”
田风一声不响,一口气驰出两里,眼看即将返回田敬庄生前隐居的那栋石屋,田风双脚一顿,忽然停了下来。
冷月自薄雾中吐出一层白惨惨的光芒,只见雪地上蜷缩着一个乞丐。
田雷伸手把乞丐的头拨正,又到鼻端探了一下,道:“早已咽气了。”
田电再度把火折子点起,乞丐的神情登时清清楚楚显露出来。只见他双眼圆瞪、一脸青黑,嘴角还挂着一道青黑色的液体。
田雷皱眉道:“他是中毒而死的。”抬头向四周看了一眼,又伸手把其衣衫解开,可是乞丐的身子虽然瘦骨嶙峋、伤疤纵横交错,但却都是旧伤。
田电看了几眼,道:“他不是中毒死的……”
“不是中毒?”田雷诧异地问道,“不是中毒,怎会吐黑液?”
田电一字一顿地道:“他是受惊过度,吓破了胆。”
田风颔首道:“不错,他嘴角挂的黑色液体是胆汁。你看他双眼圆瞪,一脸惊恐,还有裤裆湿濡濡的,证明他临死之前必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田雷抓一抓头皮,道:“他为何会受吓,又是受什么吓?三弟,你好像知道不少事……”
田电双眼直勾勾地瞪向远处那栋白色的石屋,喃喃地说道:“起先小弟听那乞丐说他看见鬼,小弟也是不信。后来他看到小弟的脸庞,便大叫一声,向庙外跑去了。”他把在庙内遇到乞丐的事说了一遍。
田雷脸色一变,惊呼道“他……莫非他看到的是爹爹的……”
田风叹息道:“大概是了。否则当他看到三弟时,为何曾说他是鬼?咱们三兄弟之中,数三弟的相貌跟爹爹最为相似,那乞丐在恍惚中便把三弟当作……”
田雷深深吸一口气,道:“大哥、三弟,你们相信世间上真的有鬼?”
田风、田电闭口不答。田雷大叫一声:“我不信!我不相信!”
他尖锐的声音暴响,寂静的黑夜忽然传来阵阵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