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的十一月,江北已是风利如刀。
午后,又下起一场大雪。雪花似棉絮般在空中飘荡。北风吹来,雪花不断飞卷,大地一片白皑皑。
院子里也是一片白皑皑,只有那株老梅树不畏风雪昂然挺立着。
沈鹰坐在小厅上,悠闲地抽着旱烟。他似乎对漫天风雪十分欣赏,脸上竟泛上欢愉之色。
躺椅之旁有一只火炉,一个瘦削的青年正往炉中添炭。炭火不断“毕毕剥剥”地爆着火星子。
沈鹰忽然敲掉烟锅上的烟灰,问道:“烟儿,你跟小顾的感情似乎没什么进展,是否你认为他的人不好?”
旁边那青年正是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沈鹰手下的四大悍将之——女扮男装的“云上飞”云飞烟。
她仍低着头,炭火把她一张粉脸映得通红。
“不是,他虽有点死心眼,不过待侄女还算不错。”她声音虽低,但沈鹰仍只字不漏地听得一清二楚。
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既然如此,你为何还对他若即若离?”
云飞烟粉脸更红。沈鹰看了她一眼,又道:“这次,老夫可要帮小顾了。”
云飞烟娇羞地道:“叔叔,人家不想嫁嘛。”
“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岂有不嫁的?当初你爹爹把你交给老夫时,便曾经提及此事……”
云飞烟含羞地截口问道:“爹爹如何说?”
“他要老夫代他物色一位乘龙快婿。”沈鹰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云飞烟连忙笑着说道:“侄女想多陪叔叔几年,以报答您这几年的养育及教导之恩。”
沈鹰心头一阵温暖,更是乐得大笑。云飞烟忙替他装了一锅烟,又替他敲动刀石。沈鹰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把浓烟吐出:“你这般精乖,老夫可就更加焦急了。”
云飞烟撒娇地挨着他。沈鹰笑得喘不过气,不断地咳嗽起来。云飞烟捏拳替他擂背。沈鹰虽年近五十,但毕生不曾娶妻,自亦无儿女,大半生都在凶险紧张的生活中度过,感情几乎麻木,只有云飞烟跟他在一起时,才得到一丝温暖。
这一刹那,他忽然想起管一见来,心中不由忖道:“管一见与老夫争强斗胜数十年,可是这一点他却是不如老夫幸运了。”
正在暗暗得意,外面却响起一阵沉重的拍门声。沈鹰眉头不由一皱。他一听便知道来的绝不是他的手下,忙喝道:“彭七,快去看看是否有生意上门!”
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自内堂出来,快步走去开门。过了一阵,只见他带着一个身穿白裘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
这汉子年纪虽已不小,但面目看来仍十分俊朗,身材适中,不肥不瘦,一双手掌又尖又长,看来平素十分注重保养,眼角连条鱼尾纹也不见,举止优雅,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强大的男性魅力,连云飞烟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沈鹰觉得来人十分陌生,也不禁多看了他一眼。那汉子不疾不徐地跟着彭七穿过院子,踏上石阶,一边挥手轻轻弹掉肩上的雪花,一边道:“这位大概便是名震朝野武林的江北总捕头沈鹰沈神捕?”
沈鹰略欠一欠身,道:“不敢,老夫正是沈鹰。”
“在下廖铁山,不辞山高水远,特来拜见神捕。”
沈鹰“哦”了一声,忍不住站了起来,惊呼道:“阁下可是江南神剑山庄的庄主?”
“不敢。神剑两字,得江南道上的朋友厚爱,胡乱加上去的。”廖铁山微微一笑,“在下这神剑两字,万万比不上神捕这两个金漆牌匾。”
沈鹰连忙说道:“廖庄主之言可使沈某汗颜。神捕两字,又何尝不是朋友们错爱胡乱叫的。请坐吧。烟儿,你快去温一壶酒来。”
廖铁山望了云飞烟一眼,轻轻咦了一声,却顾左右而言他:“神捕好生风雅,品烟赏雪,吾等俗人可万万比不上。”
沈鹰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廖庄主到蜗居是路过还是专程而来?”
廖铁山轻叹一声:“廖某虽忝为武林一份子,但相信神捕对廖某的为人也曾有过耳闻。廖某一向爱静,若非有事甚少下山,这次……咳咳,实不相瞒,在下是专程而来的。”
沈鹰忍不住装了一锅烟,漫不经心地问道:“莫非廖庄主近来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要沈某代劳吗?”
廖铁山长叹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廖某正是有件事要请神捕为在下解决的。”
沈鹰徐徐喷了一口烟,问道:“不知廖庄主要沈某效劳的是什么事?”
“在下是想请神捕跟在下前去寒舍捉鬼。”
沈鹰一听,几乎被烟呛着,失声叫道:“你要沈某替你捉鬼?”脸上满是难信之色。
不料廖铁山正容地道:“不错,因为寒舍最近不断闹鬼。”
沈鹰见他一本正经不似说笑,不由也正容道:“可惜沈某此生虽捉过不少凶手,却未曾捉过鬼。庄主找错人了。”
廖铁山道:“但廖某最近却听人说过,神捕在天心堡内曾经捉过一只吸血吃人的活骷髅。言者凿凿,料非谣传。神捕为何厚此薄彼?”
沈鹰苦笑一声:“所谓活骷髅者,其实乃生人所扮,沈某侥幸识破内情,把真相揭开而已。沈某若是有捉鬼之能,早已改行当道士了。”
廖铁山一怔,不由低头沉吟起来,半晌又抬头问道:“不知神捕是否有兴趣去试试看?”
“庄主说的仍是捉鬼的事,咳咳,庄主何不到茅山请能手?”
“唉,一者,廖某以为神捕真的有捉鬼之能;二者,以廖某如今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岂能去茅山?须知茅山道士虽有奇能,但世人却视之如三教九流。”
沈鹰不由点头。须知神剑山庄在江南与霍家齐名,其人数虽不及霍家,但论武功及声望却绝不比之稍逊。
廖铁山见沈鹰不语,又道:“不知神捕有兴趣听一听寒舍闹鬼的事吗?”
就在此时,云飞烟已捧着一壶酒及三碟送酒的小菜出来。廖铁山赞道:“姑娘的手脚真快,料必手艺也不会差。”
云飞烟心头一跳,忖道:“这人一对眼睛好生厉害。本姑娘的易容术在江湖上也是一等一了,料不到仍然瞒不过他。”当下颇觉没趣,把酒菜放在几上,便缓缓退下。
沈鹰斟了两杯酒,举盏道:“庄主请先喝一盏,有话慢慢再说。”
“好,恭敬不如从命。”廖铁山爽快地跟沈鹰敬了一杯,挟着一块鸡丁放入口中细嚼,赞道,“令嫒果然好手艺。”
“沈某毕生未娶,何来女儿?她只是沈某一个好友的女儿而已。”
“原来如此,恕廖某刚才失言。”
沈鹰又敬了他一杯,随即道:“庄主的府上是如何闹鬼的?”
廖铁山一仰头,把杯中余酒尽皆喝掉,抛杯道:“此事说来话长……大概是三个月前吧,那时虽只是秋天,但寒舍因在山腰,是故晚上却颇有点冷意……”廖铁山的脸色逐渐凝重起来,眉宇间露出几分惊恐之色。
×××
八月十二日,月本已该将圆,可是今夜云朵又厚又浓,把星月紧紧裹了起来。
九华山上,树木在夜风中婆娑,风吹叶动声如波似涛。沙沙的声音,加上天地一片漆黑,有点阴森的感觉。
廖铁山武功绝高,又饱读圣贤书,他自然不会惊怕。夜虽已深,他仍在书房内秉烛夜读。
一阵清劲的夜风吹来,桌上的蜡烛倏地熄灭。廖铁山嘘了一口气,摸出刀石敲打起来,重新把蜡烛点亮。
就在这刹那,廖铁山无意中抬头一望,只见院子内一道白影一晃即没。他心头一跳,脱口喝问道:“谁?”
天地寂寂,没人应声。廖铁山有点奇怪。在神剑山庄,他的话便是圣旨,没人敢不听,更没人听而不应。
蓦地他心头一动,忖道:“莫非来了什么夜行人?”心念未了,已抽下墙上的宝剑,推开前面的窗子跃了出去。
廖铁山借着烛光透出窗子的微弱光线,举目四处一望,哪里有什么人影?他心头不由得犹疑起来:“莫非是我眼花看错?”可是自忖武功盖世,眼利如电,虽只是匆匆一瞥,也断不会眼花。
想到此,他一提真气,身子蹿上屋顶,踏瓦在庄上走了一遍。
神剑山庄本来人手便不多,加上历来绝少有外人来挑衅,所以值夜的武士并不多。廖铁山越过几重楼阁才看到一个巡视的汉子,便问道:“老刘,你可曾发现一个白衣人自外潜了进来?”
那汉子答道:“启禀庄主,小的刚在附近巡了一匝,不曾见过。”
“哦?”廖铁山一怔,随口道,“没事了,也许是我看错。”说罢重新返回书房,目光一落,只见桌上白纸写着几个字,竟然都是个“鬼”字。
廖铁山心头一跳,随即哑然失笑:“是谁跟廖某开玩笑?”把纸抛掉,仍旧看起书来。
看了一会儿,蜡烛爆花,廖铁山抬头一望,只见窗外赫然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影子!他一惊非同小可,不知对方站在外面已有多久,自己竟然毫无所觉,一愕之下,立即重新抄起剑来,推开窗子,跃将出去。
奇怪,那影子忽然不见。廖铁山跃出院子,只见一道白影在离地六丈之处,快逾闪电地一闪即没。
这刹那,廖铁山只觉一股寒气自脚踵直升至背脊。须知轻功最高者,能跃三丈五六已是个极限,虽说武当派有“天梯纵”之轻功,要是能跃上六丈虽不无可能,可是要横空一掠十余丈却绝无可能。
若说有可能的,只有一种东西——鬼!
一阵夜风吹来,廖铁山打了个寒噤。他怕惊动众人,不敢把所见告诉别人,可是那东西却有意给神剑山庄的人知道,次夜又现身了。
这次看到的,却是丫头们以及一个巡夜的武士。那武士刚叫了一声,便倒地气绝,全身青紫,说不出的恐怖。
那白色的幽灵一连数夜现身,便把神剑山庄搅得人心惶惶。见者绘声绘影把白幽灵描述了一番,使得未见到的人也如背负芒,坐立不安。
只十天的功夫,神剑山庄的人竟偷偷走掉了一大半。于是廖铁山不得不来找沈鹰。
×××
沈鹰放下旱烟,沉吟了一下,问道:“庄主刚才说一个庄丁大叫一声便倒地身亡,不知是否中了毒针?”
廖铁山摇头道:“廖某已仔细看过,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这倒奇了。”
廖铁山苦笑道:“若非如此,在下又怎会不远千里而来?”
“那白影纵然是鬼,也有男女之分。庄主可曾……”
“是女鬼。”廖铁山截口道,“在下虽然不曾见过她的正面,但庄内见过的却不下二三十个,他们异口同声说那是个女鬼。”
“女鬼?”沈鹰又问道,“可看出其相貌及年龄吗?”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传说中的鬼怪都是青面獠牙的,但是这个女鬼不但十分年轻,而且异常美丽。”
沈鹰又一阵沉默,半晌才问道:“庄主是否曾与某个年轻女子结下仇怨?”
“在下又怎会跟一个年轻的女子结怨?”廖铁山反问一句。
“好,沈某暂且当她真的是只鬼吧。但她除了能凌空横掠之外,尚有什么凡俗人难以办到的举动吗?”
“她手指一指,被其点中者便倒地气绝。”廖铁山想了一下,续道,“还有,她会突然消失,就像是烟雾一般。再有一点,她又会突然变成一张狰狞恐怖的脸孔。不过,绝大部分都是以那张美丽的脸庞出现。”
“这可能是人扮的。”
廖铁山诧异地道:“神捕据何下此断论?”
沈鹰笑着道:“这只是沈某的直觉而已。”
“若是人变的,则廖某又何必巴巴赶来求神捕助在下一臂之力?”
沈鹰忽然道:“庄主何不就近去找管一见?”
“这有何分别?”
“沈某管的是江北,江南一带归他管辖。”
“但廖某曾经听人说过,神捕曾经渡江南下缉凶。何况管神捕却未曾听说他会捉鬼。”
“沈某南下缉凶,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或者是管一见邀沈某南下的。总之,沈某不能无端端到江南查案。相反,管一见也如此。他若要到江北,也必须先征得沈某的同意才行。”
廖铁山脸有不悦之色,道:“江北江南之分,只是朝廷对两位的分工,咱武林中人却甚少理会朝廷。神捕不能为廖某破例一次?”
“这不是朝廷的问题,也非沈某看不起庄主您,而是沈某跟管神捕有一定的默契,数十年来,莫不如是。”
廖铁山沉吟了一下,抬头问道:“假如廖某既请您,又再去请管神捕一起调查缉捉又如何?”
沈鹰考虑了一下,道:“假如如此的话,沈某便不好意思推却了。”
廖铁山大喜,忙道:“如此便一言为定了。”忽然自身上抽出一张一万两银子的银票来,双手奉上,道,“这是订金,事成之后,再计酬劳。”
“不,沈某一向是在事后才收取酬金的。”
“这次一定要神捕先收下来,否则廖某不能放心。”
“假如沈某查不出结果,那又如何?”
廖铁山大笑,反问:“神捕可曾失过手?廖某尚且相信您,神捕为何反而没有信心?”
沈鹰听了他的笑声,心头不知为何倏地一沉,呆呆地陪他笑了一阵,只好把订金接了过来。
廖铁山忽地长身而起:“神捕,咱们一言为定。今日就此别过了,廖某尚要赶回江南去找管神捕。异日,廖某在寒舍恭迎大驾。”
沈鹰说道:“庄主何不在此过一夜再走?”
“所谓救兵如救火,如今廖某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心情歇停?这一件事若不弄个水落石出,只怕神剑山庄之名将被解除了。”
“如此,沈某也不敢强留。待沈某把江北的事处理一下,便下江南到贵庄。”
沈鹰亲自送廖铁山出门,又目送他上马挥鞭。只一会儿,廖铁山的人与马便消失在风雪弥漫中。
再一阵北风吹来,地上的雪花被卷起半空,不停地打着漩涡,又似是一团团白皑皑的谜团。
沈鹰望着风雪,心头说不出的异样。他低头看一看那张银票,的确是一万两白银。银票虽轻,但他却觉得手上所抓的似是一块烫热了的石头。
良久,他才回身入门,喝道:“小萧!小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