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寿星”樊千里终于死了。事实上他也该活够了——任何人度过一百二十三个寒暑,对人生都会生厌。即使无病无痛,也都会有该“休息”的念头。
是以,他的死讯并不令人诧异。
使人诧异的是,樊千里并不是本身对生命已充满厌倦,而郁郁寡欢致死的。他是被推落一个池塘而被水浸死的!是以当人们知道死因之后,便吃惊起来。
“赛寿星”这个外号,是在他一百周岁那年,朋友们送给他的。在此之前,他的外号是“大头水怪”。
有这个外号的人,水性绝不会差到哪里去,如今竟会被水浸死,就难怪闻者诧异了。
樊千里的武功在武林内虽非出类拔萃,但百余年的苦练并没白练,他早年亦干过多宗惊人的事迹。他的儿子全部已死去,孙子最大的今年也已经五十岁,最小的也快四十了,他们的技艺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是一流高手,由此亦可知樊千里的造诣了!
樊千里曾经对友人说过,他长寿的秘诀有三点:第一,要尽量使心情愉快;第二,住的环境要清静;第三,不能太早成亲。
他自己的确做到这三点。他极少跟人反目,更少跟人动手,他住的地方的确清静又人少,而且他自己还是在四十六岁那年才成亲的。
虽然他跟江湖上的朋友来往不多,但百余年的累积,旧雨新知可也不少。无论他的朋友是老是少,对他都有极佳的好感。
樊千里性格平和,易与人相处。他的外貌也很特殊,头颅特别大,尤其是额头比常人更大,整张脸跟神庙里的寿星公公像极了,是故也才有“赛寿星”这个外号。
樊千里不但有寿星的特征,也有寿星那种令人一见便生亲切感的本领——天下间有谁不想长寿的?也因此,尽管樊千里所住之地颇为偏僻,但闻讯而去拜祭的朋友却不少。
樊千里的死相是否也有异于常人的那种阴森难看?
这想法的确颇荒谬。不过古逸飘的确是抱着这种想法的——不知樊千里死相是否仍如生前那么亲切?
他得到这消息比任何人都早。当时他正在许昌醉仙楼,跟樊千里的大孙子樊柏年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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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江北秋天已颇有点凉意。醉仙楼的客人还不多,所以古逸飘跟樊柏年占了一个临窗的座位。正在说话间,只见一个老苍头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二楼,大声叫道:“孙少爷!孙少爷!小的找得你好苦!”
樊柏年一怔,不悦地道:“樊带福,你是越老越没规矩啦。你不见有客人在座吗?”
樊带福一抹额上之热汗,嗫嚅地道:“孙少爷,因为你家里发生了事,所以小的……”
古逸飘道:“樊老弟,你勿怪他,且听他说说。”
樊柏年道:“好吧,快说吧。不是爷爷又要我带一家大小去看他吧?”
“不是!不是!老太爷过世啦!”
“什么?”樊柏年一口酒喷了出来:“什么时候的事?”
樊带福道:“老太爷的尸体一送回家,主母便差小的来报讯了……”樊带福想了一阵才道:“小的离家是八月廿三日,今日已是八月廿八日。”
樊柏年喃喃地说道:“不知安葬了没有?”
“主母说,一定要等孙少爷们回去才发丧。”
樊柏年抛下一块碎银,叫道:“快走!快走!”
樊柏年立即回家带着家小出城。古逸飘亦跟着他们一齐去,他虽不是个江湖浪子,但家有恶妻,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在外头磨蹭,如今“有事”他当然不会放过。
何况他跟樊千里还有一段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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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千里住在许昌城东二百余里之处,那是一条人烟稀少的小村,背靠涡河,四处都是些树木,郁郁苍苍,一片青翠,环境怡人,也十分幽静。
古逸飘跟樊千里一家大小赶到樊千里屋外,但见大门上挂着的两盏白纸灯笼在秋风中飘荡。门板半掩,不见人影,颇有点冷清凄凉之感。
樊柏年推开大门,目光一瞥,院子之内满地落叶,竟似是没人居住般。他心头一怔,不由叫道:“奶奶!奶奶!”跨步进去。他妻儿及古逸飘也跟着走了进去。
由院子到大厅只有二十余步路而已。走了一半,便见内堂走出两个汉子来。樊柏年见是自家兄弟,一颗心这才稍定下来。
“二弟、三弟,你们是何时来的?”
樊松年道:“小弟是昨午到的,三弟却在前日黄昏便到了。”
樊榆年道:“大哥,你路上可曾看见四弟?”
樊柏年心头又是一怔,诧声问道:“什么?四弟还未到吗?他家比愚兄家可近得多。”回头问樊带福:“你可是不曾去通知他?”
樊带福忙道:“小的怎敢?小的先通知三少爷,再去通知四少爷,然后去通知二少爷,最后才去通知大少爷您的。”
樊松年道:“也许四弟路上有了阻搁也不一定。”
樊柏年眉头一皱:“怎地不叫下人打扫院子?过一两天可能便有亲戚朋友来吊丧的,这样子成何体统。”
樊松年和樊榆年互望了一眼,欲语还休。
樊柏年心头一动,脱口问道:“可是奶奶不许扫的?”
樊松年叹了一口气,这才道:“说来令人难信。小弟等不但未曾见奶奶,连以前家内的丫环家丁全都不见了。”
此言一出,樊柏年及其家小都是猛吃了一惊,一顿才道:“那些丫环及家丁,也许因为平日不甚勤快,让奶奶辞退了?”
樊带福道:“启禀少爷们。主母对他们一向赞不绝口,说先后请了好几批人,算这一批最合她心意的。”
樊柏年沉吟了一下,才道:“也许因为爷爷死了,奶奶认为不需要他们了,所以……”
樊榆年截口道:“但奶奶不会把自己也辞退吧。”
樊柏年脸色一沉:“三弟,你这话若让奶奶听到,不把她气坏才怪。”话虽如此,一颗心可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焦急,忍不住喝道:“快再找一找!”
樊松年、樊榆年一向颇畏惧这个大哥,闻言虽然脸上都有不豫之色,却不敢出言顶撞,默默跟着樊柏年走入内堂。
樊柏年走了几步,这才记起,忙回头道:“古老哥,对不起,请在厅内稍坐片刻。”
“不妨,诸位请便。”古逸飘眼光四处游移起来。
客厅不大,陈设简单雅洁,正中摆了座灵堂,旁边放着一副新漆的大棺材,深褐色的棺材还发出一阵阵桐油味儿,前头还贴着一张黄纸儿,上面写着一行黑字:樊公千里之棺。
灵台上一对白蜡烛烧剩三分之一,香炉上却有不少烧尽的香枝脚。
香炉之后放着一叠白面包。古逸飘伸指按了一下,冷硬干脆,看来已放了不少时日。他心头也是一阵奇怪:“怎地冷夫人不更换祭品?”
手指无意中触及神台,只见桌面清楚地出现一条痕迹。他心头又是一跳:“这桌子起码有十天八天未打扫了。”
古逸飘暗中计算日子。樊带福说他是八月廿三日离家,八月廿八日到许昌,今日已是九月初一。莫非这许多天来,家中从未有人打扫过?
他转身望向院子。庭中的两棵梧桐树在风中婆娑,黄叶不时随风飘落地上,堆积成堆,起码亦十天八天不曾打扫过。
等了一阵,已至晌午。阳光自天窗投射下来,光柱中但见灰尘飞扬,说不出的荒凉孤单。一头黑猫自神台下蹿了出来,几个起落,跃落院子中,踏叶而去。
古逸飘心头无端端地泛起一阵不祥之念,生似屋子内好像藏了什么妖魔鬼怪。他不由暗暗担心:“樊老弟他们为何去了这么久?”
幸而暗廊上传来一阵杂沓沉重的步履声。接着,樊柏年等人回来了。
“樊老弟,令祖母找到了没有?”
樊柏年摇摇头:“不知她去了何处,又没片言只语留来。”
古逸飘说道:“何不去问一问村内的人?”
樊松年道:“小弟昨日已问过了。他们都说自从爷爷过世之后,便见前后门整日关闭,也没有人出入。”
古逸飘道:“他们没人来上香拜祭或慰问一下吗?”
“家祖父母平日甚少与村人来往。他们虽听到耗讯,也曾来拍过门,但因没人应门,以为家祖母不想有人去打扰她,所以就回去了。”
古逸飘不再说话,找了张板凳坐下。
樊松年道:“二弟、三弟,你们跟带福去准备应用的物品来。咱们起码也得在这里住两三天,不能没有吃的,再说也可能会有亲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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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前,一切应用之物都备好了,屋内及院子内也都清理过了,樊家的媳妇们都炊起饭来,古逸飘趁这时候向樊家兄弟打探一些家事。
原来樊千里四十六岁娶妻,妻子生下两子:大儿子便是樊柏年四兄弟的父亲;小儿子十四岁便死了。
樊千里六十九岁那年,发妻便过世了,过了三年又娶个继室,却没有生育,如今这个失踪的奶奶便是这个继室——冷夫人。
冷夫人虽姓冷,但性子却十分温顺,跟樊千里相敬如宾。
当下古逸飘又问:“令祖父到底是如何死的,可已调查清楚?”
樊柏年拿眼望向樊带福,樊带福这才嗫嚅地道:“老太爷是让人一掌推落河中致死的。”
樊榆年跳了起来,骂道:“你这老奴才怎不一早说清楚!”
樊带福忙道:“是主母吩咐小的不可先告诉诸位少爷的。”
樊松年却问道:“是谁把老太爷推下河中的?”
“这个,小的可也不清楚。当时岸边刚好有个村童在那对面解手,是他发现老太爷让人推下水的,后来他才跑来报讯。”
樊榆年急道:“推老太爷下河的人是什么模样,他可看清楚?”
“他说看不清楚。当时他跟老太爷对河而立,老太爷背对着他,他听到老太爷的叫声才抬头望见的。推老太爷的人一闪身便不见了,连对方是男是女也看不清楚呢。”
樊柏年道:“你吃了饭,便去把那孩子请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是,小的现在就去,回来再吃。”
樊带福果然是个忠心耿耿的家仆,顾不得饥饿便跑出去了。
不一会儿,晚饭便送上来了。樊家三兄弟先到灵台上了香,古逸飘也不能免俗地拜了一回才进席。
吃了一半,只见樊带福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樊柏年问道:“那孩子呢?”
“少爷,那孩子已死了几天了!”
“哦?”众人都觉得事有蹊跷。
古逸飘忙问:“他是如何死的?”
“前几天死在河边,颈侧有血洞,似为利齿所咬,浑身血液全失。他家人起初不说,后来,经不得小的苦苦相问,才说是让老太爷……让老太爷……”
“他们如何说,你照说不妨。”樊柏年忙道。
樊带福猛吸一口气,定一下神才道:“他们说那小孩是让老太爷的魂魄勾去……在地府做伴,还说要来跟少爷理论。”
樊榆年大怒道:“放屁!荒谬绝顶!”
古逸飘却道:“这事甚有可疑。说不定推令祖父下水的是他的仇家,事后凶手怕那小孩看到他的面貌,所以后来才把他杀死的了。”
樊榆年一拍大腿,叫道:“必是如此无疑!”
樊柏年脸色一沉,道:“问题是那人是谁?假如爷爷是让人杀死的,这仇咱兄弟可不能不报!”
樊松年道:“这个当然。带福,你先去吃饭吧。”一顿又道:“不知奶奶去了哪里?”
樊榆年叫道:“不好!莫非那凶手杀了爷爷又来杀……”这话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只拿眼望着樊柏年,生怕要吃大哥数落。
樊柏年叹了一口气,道:“这点不是不可能!但凶手杀了人,总该有点痕迹留下才对呀。即使把尸体带走,也会有些打斗痕迹及血迹遗下,但刚才咱们打扫屋子时,却毫无所觉。”
樊松年点头道:“而且还有五个家人!也许奶奶出去办理丧事用品?”
这一个道理,人人均知十分牵强,却又希望事实会是如此,是以并没有人反驳他。
良久,古逸飘叹息道:“即使令祖母出去采办丧事用品,这许多天也该回来了。刚才诸位没有发觉神台上的灰尘吗?证明此屋没有人打扫已非三五天之事了。再说,若要去采购东西,也用不着她自己去呀。”
樊柏年说道:“依古老哥之见又如何呢?”
“老夫岂敢胡乱臆测?”古逸飘道:“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令祖父料是被仇家所杀无疑。”
“但先祖父生前绝少与人结怨,家祖母根本不懂武功,更不可能跟人有什么深仇大恨。”
“假若杀人之事一定与人有仇才会发生,则武林也不会一片腥风血雨的了。”
樊家兄弟都闭了嘴。他们虽秉承祖训,甚少在江湖上走动,但平日所见所闻可不少,深觉古逸飘所言不虚。
过了一阵,樊松年叫道:“如此说来,这几天咱们可也得小心一点了。”
樊柏年、樊榆年心头都是一沉。
古逸飘道:“今夜大家便得小心一点了。”
樊家三兄弟的心情无端端地紧张起来。樊柏年忙道:“先把各处的门窗紧闭起来,女人跟孩子集中在中屋。二弟、三弟,你们两个守着后门;愚兄跟古老哥守前门。假如有事,立即发声示警。”
樊松年、樊榆年应了一声,连忙联袂去了。樊柏年低头把桌上的油灯吹熄,屋子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中。
忽然背后有光亮起。古逸飘、樊柏年连忙转身望去,原来是樊带福在灵堂烛台上换上一对新的白蜡烛。
樊柏年挥手让他回房休息,自己跟古逸飘坐在一张板凳上,面对院子,目光炯炯,四处注视起来。
夜内幽静,只闻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声音虽然单调,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令人心底生寒。
秋夜风急,到了下半夜风更大了。堂上的烛光在风中摇晃,投影四处乱蹿,似是无数的毒蛇在壁上爬行。
蓦地,一道黑影掠空而过,投影在木柱上一闪而逝。古逸飘、樊柏年大吃一惊,一齐翻身跳起,凌空拔起,同时望后劈去。
背后空空,哪里有人?定睛一望,只见一头黑猫叼着一片白面包,自神台跃上横梁而去。
两人互视一眼,都是脸上发热,深为自己的疑神疑鬼而臊,半晌才同时发出一阵大笑,然后相扶坐下。
“樊老弟,咱们不用疑神疑鬼。凶手即使再来,也断不可能会在厅中突然出现的。咱们轮流瞌一阵吧。”
“好吧,老哥你先睡一会儿,有事小弟自会叫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