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上群豪仍在引颈盼望,希望彭全书及他的对头会突然出现,但得到的却是阵阵的失望。
深夜风急,吹得群豪的衣袂猎猎作响。倏地,远处传来一阵如雷的马蹄声,群豪心头齐是一跳:“来了!来了!”
“俺早就说彭全书不是怕死之徒!”
“幸而咱们没有离开。”
群豪议论纷纷中,只见一匹黑马驮着人,披着银光如飞驰来。
马匹渐渐近了,马上骑客的脸孔也终能看清楚了,是个小伙子。
“不是彭全书!他奶奶的,白白高兴一场。”群豪发生一片怨叹声,又纷纷坐在地上。
那汉子到了山下,拉停马匹,抬头高呼:“启禀二爷,小的查到一个消息,连忙赶来报告。”
山风把他的话送了上来。只见虎丘塔上有人道:“白英,有话快说,二爷听得到。”
“小的查到一个消息,说彭全书跟他的对头把决斗地点改在狮子林。”
这话一起,群豪立即生了一阵骚动。
只见塔上露出一张威武的脸庞来,大声问道:“这消息得自何处?”
“一个乞丐说的。”那青年道,“他说有人叫他送一封信给彭全书,彭全书看了信后,喃喃地说狮子林是个好地方。”
塔上那人立即飞跃下来,大声道:“快带路!”
群豪之中立即有人认出他是“太湖龙王”项天元的第二儿子项平西,于是众人便跟着他涌往狮子林。
×××
董其昌身上的杀气越来越盛。这一刹那,连天上的明月也似乎为之一暗。
彭全书长长吸了一口气,极力抛掉心中的牵挂,振作精神,扬起判官笔来。此刻,在他身上才可看到一些昔日的风彩。
“且慢。”董其昌突然道,“彭全书,念你是条好汉,董某且问你一句——你是否有什么未完之志或者遗言要交代?”
彭全书心头一震,脑海中立即泛起叶诗红抚着圆鼓鼓的肚子斜躺在床上呻吟的景象,双脚不由倒退一步,咬牙道:“此话,区区也正想问你。”
“好!叶某便告诉你,假如董某有什么不幸,请把董某的尸体葬在虎丘塔下。”
“虎丘塔下?这是为何?”
“董某在虎丘塔内巧遇恩师,后来蒙他不弃,收为徒弟,可惜恩师只教董某三个月,后来便不知所踪。”董其昌双眼忽然升起一团水光,“现在你知道董某的意思吗?”
“好,区区一定为你办到。”
“你呢?你有什么……”
彭全书舌绽春雷:“别废话!”他怕再说下去自己的精神与斗志都会支持不住,是以判官笔笔直截出去,“嗤”的一声,挟着劲风点向董其昌的“膻中穴”。
董其昌并不拔出兵器,只斜闪一步,避去一招。
彭全书冷哼一声,判官笔一口气连刺七招,招招指向董其昌的要穴。
董其昌笑道:“这才不致令董某失望。”手腕一翻,也抽出判官笔来,把彭全书的那七招全都接下。
彭全书判官笔一挥,精神立即融入,暂时把家中妻小的事抛过一边。
“龙凤笔法”之名乃取自龙飞凤舞这四个字。这套笔法使至酣处,又急又快,有如剑法中的“乱披风”,也是有异武林中其他门派之处。
判官笔一般以打穴为主,属内家路子,每一招都需蕴上内劲,也因此其势能快而不能急。一急,劲便不足了。劲不足则势不猛。势不猛,威力便大减。
创造这套笔法的人却能另辟蹊径,把快与急融合起来,使其威力大增。
但龙凤笔法也有一个缺点——他是凭一口气使出来的,利速战,不能耐战,因此消耗气力极大。彭全书当然深明此理,但如今已是势成骑虎,虽明知不可为,仍硬着头皮一上场便把龙凤笔法的“快”字诀及“急”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
董其昌嘴角噙笑,手臂一沉,手腕随之一抖,一支判官笔登时好像幻成两枝,两枝又变成四枝。只听“当当”连响四声,双笔在空中互撞四下,激起一蓬蓬的火星子。
彭全书手臂一沉,四招之后又是一招。这一招却是横扫而出,竟把判官笔当作短棍使用。
这一招大反常规,董其昌一怔之下,连忙横笔一架:“这是你创的新招?”
“然也。”彭全书判官笔与对方一沾而走,手臂一抡,又把笔法变成大砍刀的招数,向董其昌头顶击下。
董其昌又是一怔,翻腕一架,冷冷地道:“董某便领略一下你的自创新招,看看有何惊人的技艺。”
彭全书再不答话,判官笔连使怪招,把对方迫退三步。他要趁对方未能摸清底细之前把其制服,故判官笔越使越快,一会儿是小花枪的路数,一会儿又是短棍的招式,再一变却又恢复判官笔的使法。
月光之下,只见一根熟铜打制的判官笔如同黄龙翻腾,滚滚向董其昌奔去,使至急处,只见黄光,不见人影。
董其昌手上的白铜判官笔使得极少,但每次出手,都能迫使对方的攻势为之一窒。
眼看董其昌已退至湖畔,彭全书眼中神彩暴现,猛喝一声,判官笔使出短棍的招数,一式“横扫千军”猛然击出。这一棍,他几乎拼尽全身之力击出,心想只要他再一退,便要落湖了。
孰料董其昌忽然长叹一声:“舍本逐末,你何其蠢也。”身子不知如何向右前方一奔,脱出对方判官笔的范围,同时右臂暴长,判官笔“嗤”的一声急响,挟劲刺向彭全书肋下之“天溪”穴。
这一招几乎是贴着彭全书的判官笔及手臂直刺而入,而此处正是彭全书的破绽所在之处,使得险极又是妙极。彭全书那一招本是有去无回之势,料不到董其昌十年不见,武功精进如斯。
说时迟,那时快。对方的判官笔笔尖已将临身。千钧一发之间,想变招已无余力,只得拧腰一闪,同时吸气凹胸。
“嘶!”肋下一凉,只见白袍已被笔尖划破,皮肤一阵疼痛,幸而入肉不深,也不曾被点中穴道。夜风吹来,冷飕飕的,彭全书脑子一醒,急忙向后倒飞。
董其昌收招道:“龙凤笔法难道并不如梅家枪法及杨家枪法?所谓自研新招,原来如此,岂不令人失望。”
彭全书脸上一热:“今夜你我之战,却不曾规定用何种武功。”
“不错,但这话也令人失望。咦,莫非你心有牵系,未能使你放手一战?如此,岂不憾事!你心中有何牵挂,但说不妨。董某若是能力所及,必定替你彻底办妥。”
彭全书本来有点意动,听到后来,心头机伶伶地一震,暗忖道:“区区若叫你照顾我妻儿,岂不是与虎谋皮,送子入虎口?”
董其昌见他沉吟不语,轻笑一声:“董某若没有猜错的话,你必是担心家小。你家在哪里?”
彭全书冷笑一声:“何必假慈悲,胜负未分,用此口气说话不嫌太早?”
董其昌淡淡地道:“不早。你今夜绝非我之敌,不信便试试这一招。”
话音未落,手臂暴长,判官笔挟风刺出。招至半途,手腕一抖,笔尖泛起碗大的一团白光,遥指彭全书前胸的“剑府’、“璇玑”、“紫宫”、“神封”、“炼房”、“天池”及“乳突”七个大穴。
这七大穴依次刺去,既不成一直线,而且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令人难以忖测,不知刺往哪一个穴道。更使人惊奇的是,这一招余势犹未尽,只听董其昌喝道:“乳突!”
“嗤!”笔尖斜向左下方飞落,猛地刺向彭全书的“左乳突”穴。
这刹那,彭全书大吃一惊。当日董其昌双笔打八穴,如今单笔已能打出八穴,其间武艺高低之分野,实在有天渊之别。
幸而彭全书也不是省油灯,急切间向右一闪,堪堪避过那一笔。
董其昌傲然地道:“如何?说起来董某还得多谢你,当年若不是让你毁掉董某一只胳臂,焉有今日之功。”
月亮西坠,隐在董其昌背后。一阵夜风吹来,他的散发如乱草般迎风飞舞。彭全书突然冒出一个感觉:他不是人,而是魔鬼!
这刹那,他心中已没家小之念,有的只是紧张及惊恐。董其昌这句话也提醒了他一件事:他毕竟比董其昌多出一条手臂。
他胆气一壮,淡淡地道:“这十年你果然没有白费,待区区再领教一下。”话音一落,判官笔立即斜戳出去。
这一次他全然抛弃那些怪招,展尽龙凤笔法的精华,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威力陡增不少。
董其昌双眼神彩一现:“好!这才有点味道。”判官笔刺入对方身前,一阵颤动,笔尖每一下都撞在彭全书判官笔上,把他的攻势悉数破去。
彭全书沉住气,把笔上的内力提至七成,每发一招,都带着嘶嘶的厉声。这一招效果甚佳,董其昌单凭抖腕的力量已很难架开对方的笔。
彭全书越战越勇,信心渐增。激战中,他一招直刺而出,董其昌喝声好,判官笔振臂一挥,当的一声,双笔互碰,溅起一蓬火星子。
彭全书在这刹那,踏前一步,左手仅存的拇指及尾指直戳而出,急点董其昌的“天池”及“神封”两穴。
董其昌斜闪一步,判官笔一沉一翻,笔尖斜刺彭全书的肋下。
彭全书一闪,右手一抡,判官笔反击董其昌太阳穴。
董其昌蹲身一让,手臂随即一沉,刺向对方的“环跳穴”。
彭全书双脚一错,避过对方那一戳,右手判官笔越使越快,一口气连刺七招。这七招是龙凤笔法的精华,董其昌迫得要全力应付才能接住。
这十余招,双方才展尽平生所学,招招俱见凶险。两人换招虽快,但均小心翼翼,以免一子下错,致满盘皆输。
再过三十招,倏地听见董其昌一声长啸,判官笔幻起千重影子,反守为攻。他虽只有一只胳臂,但七年苦练单臂打穴功夫,加上双脚的灵活配合,比之彭全书的确略高一筹。
这一阵猛攻,使得彭全书相形失色。只听“嗤”的一声,彭全书闪避略慢,左肋衣襟又再被董其昌的判官笔划开一道裂口。
董其昌占了上风之后,精神大振,连声叱喝,勇猛非凡。
“格格格!”一连三声,判官笔被荡开三尺。彭全书手臂麻软,胸肋之间,空门大露。
董其昌尖叫一声,八条笔影合成一道,嘶的一声,急刺彭全书的“紫府穴”。
紫府穴是三十六个死穴之一。彭全书判官笔回架不及,左臂不敢撄其锋,只得倒退两步。
董其昌反应极快,彭全书一退,他立进,笔尖嘶嘶乱响,仍然不离其要害。
这刹那,彭全书魂魄皆飞,连变三个身法,都不能脱离险境。
千钧一发之际,彭全书双脚一顿,身子拔高三尺,左臂抓住一条横枝,身子向后一荡,如打秋千般猛地打了个旋。董其昌那一笔刚好在他脚底下刺过。
董其昌一笔落空,手臂一翻,笔尖向上撩去。
彭全书已一个筋斗翻开,随即落在湖畔。
董其昌势如奔马,一个风车大转身,飙前几步,又迫至彭全书身前。
彭全书身子倒飞,落足九曲桥上。董其昌哪里肯放过他?身子急掠而起,一掠三丈又至彭全书身前,判官笔斜戳上去。
彭全书双脚微微一顿,拔高三尺,落在栏杆上。
与此同时,董其昌那一笔只刺了一半便变招了,判官笔扬起两尺,迅即沉下,“叭”的一声,笔杆击在栏杆上,碎木横飞,栏杆登时塌下一段。
彭全书虑不及此,身子倏地陷空,重心骤失,跌向湖中。幸而他反应也是极快,左足尖一勾,勾住桥缘,身子一曲,随即弹起。
董其昌狞笑一声:“着!”判官笔如同毒蛇出洞般蹿将出去,戳向对方的“膻中穴”。
彭全书身子尚未站稳,刹那间,董其昌的判官笔已至,这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多想,极力拧腰向旁一闪。
“嗤——”的一声,胸膛被横划一道伤口,鲜血立即染红了胸襟。
董其昌大喝一声:“再吃一笔!”判官笔如游龙般,又再刺出。
彭全书心胆俱裂,踉跄一闪,判官笔尽力一挡,“当”的一声巨响,虎口迸裂,判官笔啷当落地。
董其昌标前一步,笔尖停在他胸前三寸,沉声道:“彭全书,董某念你也是一条汉子,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吗?”
彭全书万念俱灰,放弃反抗,无语地长叹一声,脑海中再次映上叶诗红躺床呻吟的景象……他无力地摇摇头,苍凉地说:“区区技不如人,夫复何言,你下手吧。”抬起头来,只见玉兔已将坠在树后。
“好,那么董某便成全你……”
这刹那,彭全书耳畔忽似听到“哇”的一声婴儿啼哭,心头一酸,两颗清泪淌下……
×××
群豪紧跟在项平西主仆之后,趁着月色,急驰向狮子林。
项家是苏州一带的武林大豪,虽说其父项天元已死,但项家在苏州的势力仍是不能轻视,是故项平西武功虽非顶尖,但群豪仍不敢越过他的前头,以免触及霉星。
夜风呼呼,颇有寒意,项平西却跑得一身热汗。他低声咒骂一句:“何方彭全书,竟敢戏弄你项二爷!”心念电转间,狮子林已经在望。
群豪纷纷飞掠起来。
偌大的一座狮子林,静幽幽的,似是九幽地狱,加上月亮已落在树后,显得格外黝黑。饶得项平西脾气暴躁,又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此刻身法也不由不略微放慢。
群豪相继掠了入内之后,有人轻声道:“怎地听不到打斗的声音?”
项平西急道:“快分开来搜一搜。”他平日颐指气使惯了,此刻也不问群豪的身份,指手画脚便把人分成三路,向前搜去。
黑暗中但闻风吹叶动之声,静得有点怕人,加上路旁的假山怪石似一头头立即将扑出择人而噬的雄狮,群豪都没来由的一凛。
四周树木花草仍如平日般整齐,众人心中都暗暗嘀咕:“大概是项家的人被人骗了吧。”
心念未已,只见项平西一声暴喝:“白英,你奶奶的放什么屁,人在哪里?”
群豪都暗暗替白英担心,果见他嗫嚅地道:“二爷,小的确是听到那个乞丐说的……”
“那乞丐人呢?快给我找来,他若是胆敢讹骗老子,便把他的皮剥掉。”
忽有人叫道:“这里!在这里!”
声音在寂静中远远传了过来,群豪精神一振,连忙振衣掠去。可是却听不到丝毫打斗的声音。
有人忖道:“莫非胜负已决?找到的只是尸体?”
待得踏上九曲桥,立即有人点起火折子。火光下,哪见有人?
项平西怒道:“刚才是谁鬼叫?人在哪里?”
一个瘦削的汉子道:“在下可没说看见人,二爷千万勿误会。在下只是发现这里栏杆倒地,周围也有打斗过后留下的遗迹而已。”
众人把火拿近,果见桥板上有点点滴滴的血迹。有人蹲身伸手一沾,血还未干。
“血未干,大概刚走了不久。”
项平西兴趣索然,挥手道:“混账,也不知是谁死谁生。”
那汉子道:“大概是两败俱伤吧。假如有人死,便该有尸体留下。”
项平西豹眼一睁:“战书上不是说要判生死么?如果没有人死,打斗会完结吗?混蛋,也不用脑想一想。”
那汉子心头恼怒,却又不敢发作,便绕弯问道:“照二爷看,他们之中有一个死了,而生还者却把尸体带走吗?”
“放屁!他不会一脚把尸体踢落湖中吗?”项平西拍拍手,“白英,走吧。他奶奶的,白白浪费了二爷一个良宵。”
“二爷不派人下去捞尸吗?”
“过一两天尸体自会浮上来。”
项平西走向园门,群豪大多数也跟着他出去。
刚走出狮子林不远,只听前头一个人惊呼起来,项平西怒道:“白英,你鬼吼什么?”
“地上有个人!”
“哦?快亮火,也许是彭全书!”
人群立即有人点起火折子,火光下,看得分明,躺在地上的是个乞丐。那乞丐脸朝天,双眼紧闭,早已气绝多时。
白英道:“二爷,便是这乞丐告诉小的。”
项平西一怔,喃喃地道:“他们捣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