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骄阳似火,秋老虎更热得使人吃不消。正是日头最毒的晌午,三匹长程健马如一阵风般自南城门冲入郑州城内。
郑州古称中州,正处中原的要冲,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此刻日至中天,寻常人等大都在家中,客商亦都歇在客栈饭馆内,街道上行人较疏。
那三匹高头大马沿街而驰。一个秃顶的汉子在前,随后是一对青年男女。男的生得相貌堂堂,女的娇俏中带着几分刚健。
马儿很快便转入一条小巷,不一会便停在一座小院前。
小院大门紧闭。那少女飞身下马,正欲上前拍门,大概里面的人听得马蹄敲打青石板的清脆声,“霍”地把门拉开,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来。
那青年目光一及,脸上立即露出一丝惊喜之色,叫道:“四妹!头儿!嗯,三哥,你们回来啦?”
少女脸色一沉,嗔道:“没大没小的,四姐也不叫一声。”
那青年边把大门拉开,让马匹走进去,边向她扮了个鬼脸,高声叫道:“四——姐!”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秃顶的沉声问道:“商卫,最近可有什么大案子发生?”
那个年轻人立即收起嬉笑的神色,敛容道:“头儿去后,德州梅大人曾来信讨救兵。萧二哥——不,萧大哥去了一趟,前夜刚回来。其他的却没什么大案子。”商卫说罢,把马匹系在庭院中的树干上。
说话间,大厅石阶上已出现了不少强壮的汉子,齐声亲昵地叫道:“头儿辛苦了,请到厅上歇一会儿!”
当先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脸如金纸,神色十分肃穆,回头道:“快去备水,让头儿跟三弟、四妹洗个澡。彭七,你上街买点酒食回来。”
秃顶老者听了,脸上露出笑容,踏步上厅。
原来此人便是名震朝野的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沈鹰。跟他一齐回来的男的叫“快刀”顾思南,女的叫“云上飞”云飞烟,都是沈鹰的得力助手,亦是御赐六品挎刀龙卫。
那个脸如金纸的汉子名萧穆,有个外号叫“铁面金剑”,是沈鹰手下的第一名悍将,最得沈鹰倚重。
他背后那些人也都是沈鹰的手下。他们不取朝廷的俸禄,只拿沈鹰的酬劳。
沈鹰在江北有二十座“行宫”,分布各处。这当中数中州及洛阳的“行宫”最大,手下亦最多,那是因为这两处地处要冲,交通四通八达之故。
萧穆背后还有一个皮肤黝黑、神色拘谨的青年。此人复姓司马,单名一个城字,投在沈鹰手下还不足一年,也是沈鹰手下四大虎将之一。
当下众人在厅中坐定,沈鹰解开胸襟一颗钮扣,抽出旱烟杆,装了一锅烟,悠然地吸起来。
顾思南却道:“萧二哥既然已升为萧大哥,小弟也该升为顾二哥了吧?”说罢哈哈一笑。
众人也都笑了起来。云飞烟接着道:“小顾既然升为老二,小妹该也升为三姐吧!”
商卫道:“不行,不行!你硬要装老,咱就算同意,司马三哥也不同意!他年纪可比你大。”
“但我入门在先!”
众人故意逗她,都说她仍应做其四妹。倒是司马城老实,走前一步拱手道:“小弟拜见三姐,希望以后多多指教。”
云飞烟喜道:“你们看看,还是司马四弟有良心!”
众人笑声更盛,连一向沉穆的沈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手下的人都知道这个头儿外冷心热,脸上神色虽然怕人,对待手下却十分爱护。
原来沈鹰以前尚有一个得力助手,名唤公孙良,是个老捕头,对各地官府及大盗都十分熟悉,年纪也最大,众人都称他大哥,后来因公殉职,才补入了一个司马城。(详见拙作《刺客惊龙》。)
当下,一个手下入来报称热水已经准备妥当。沈鹰、顾思南及云飞烟立即分别入房梳洗。
洗去一身污垢,三人精神均是大为爽利。此刻彭七亦已采办了酒食回来,众人分两桌坐下,吃将起来。
席间,沈鹰吩咐顾思南把到淮南查案的事述了一次,好让众人长一分经验。
饭后,沈鹰斜倚在躺椅上吸抽旱烟。天气炎热,众人都拿着扇子扇拨取凉。
萧穆突然拿了一封信递给沈鹰:“头儿,昨日管神捕派人送来一封信给您。”
他口中的管神捕,便是与沈鹰齐名的江南总捕头“笑面神鹰”管一见。
当下沈鹰立即把信展开观阅,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字:
字谕沈老鹰。小弟手下之端木盛,下月初将与小青成婚。届时请老鹰率领鹰子鹰孙前来喝杯喜酒。
只是小青自小即为孤儿,小弟欲要她拜你为义父。着你以义父的身份到杭州主持婚事,万勿推辞。余言面述。弟管一见顿首。
沈鹰一怔,脱口道:“小青是谁,你们可有人知道?”
众人尽皆摇头。
云飞烟道:“叔叔,管神捕眼角高于头顶,他肯让他心肝宝贝端木盛娶她,料必是个多才多艺的巾帼英雄,最少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叔叔平白飞来一个女儿,这种义父如何做不得?”
沈鹰哈哈一笑:“老夫若收她为义女,只怕你要吃醋了。”
“侄女才不吃醋!叔叔平白多一个女儿,侄女也多了个妹妹,我才高兴哩。”
原来云飞烟的父亲与沈鹰是多年知己,临终之前把女儿交托沈鹰。沈鹰未有妻室,一直视她为女儿,也最为宠爱她。
沈鹰又是哈哈一笑:“你们若都不反对,那么老夫便要去江南捡个便宜了。”回头问道:“今日是七月初几?”
司马城应道:“七月初六,明日便是七巧节。”
沈鹰磕掉烟灰:“你们准备一下吧,咱们初十起程下江南。小萧,你安排一下人手,别让圣上要召见老夫也没个人来传讯。”
× × ×
七月初十,万里无云。
沈鹰带着萧穆、顾思南、云飞烟、司马城、郎四、葛根生、陶松、彭七及商卫,一行十人出中州南下。
不一日,他们便渡过长江至金陵,早有管一见的手下风火轮在那里迎接,于是歇了一夜,放马直下杭州。
管一见在杭州的“行宫”早已粉饰一新。端木盛喜气洋洋,跟在管一见背后,立于石阶前。
众人见面,不免向端木盛取笑及道贺一番,把端木盛闹得脸红耳赤。
大厅内多了两堂新置的椅几。管一见见沈鹰肯收小青为义女,心头大畅,特别下厨烹了几壶杭州盛产的龙井茶待客。
沈鹰喝茶之后,又取出旱烟抽吸起来。他徐徐喷了一口烟,问道:“老笑,老夫临过江时,便听江北道上的朋友盛传你要在西湖摆下百席宴,未知可是事实?”
管一见笑道:“传闻没错,请帖老夫已经发出,料不日即有贺客临门。”
沈鹰又喷了一口烟,轻叹一声:“大张旗鼓、铺张浪费并非你的作风,今次为何改变?”
管一见老脸微微一热:“老夫吃过别人不少喜酒,今次若不回敬一下,怕别人会有流言。”
沈鹰点头道:“你不是要送一个女儿与老夫么,为何还不请她出来相见?”
端木盛谢了一声,忙走入内堂请她的未婚妻。
沈鹰见他离开,便问管一见:“那位小青是何许人也?”
“她本是赣西楚家的丫环,姓施。”管一见道,“上次端木盛无意中涉及楚家的一件案子中,跟她认识,后来便……咳咳,老鹰,你不会嫌她出身低微吧?”
沈鹰脸现不悦:“老夫自己出身既非名门大派,亦非富豪之家,岂敢嫌人出身低微?”
管一见大喜:“如此甚佳!请帖是以咱们两人的名义发出的,恕老夫事先没通知你。”
沈鹰一怔,心中不甚高兴,但既已成了事实,多说无益,话题一转,问道:“你刚才说到赣西楚家,到底指的是谁?老夫想不出赣西有什么大户姓楚的。”
管一见长叹一声,这才道:“说来你也许不信!‘一刀震南天’熊震南本姓楚,是楚庄王的第六十六代后代……”(有关熊震南的故事详见本系列之《连环杀》。)
说话间,端木盛已带着个妙龄少女自内堂走了出来。那女子相貌虽非国色天香,但清秀中透着几分娴淑温柔,眉宇嘴角间蕴着一丝自然的笑意,另有一种气质。沈鹰看了,心中先自喜了。
那女子也不待人介绍,便盈盈在沈鹰面前跪下,口称:“女儿施小青拜见义父!”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
沈鹰哈哈大笑,双手把其扶起,笑道:“有此义女,胜过自己养的,老夫这个义父可真便宜!快请起来!今日见面,老夫也没带什么宝贝作见面礼,这块玉佩已跟你义父二三十年,便送与你吧。日后待你出嫁,老夫再替你好好办一份嫁妆。”
说罢他自腰带上解下一块紫玉双鱼佩,递交施小青。施小青大喜,立即把它佩在腰带上,又谢了一声才俏生生地立起。
沈鹰喜上眉梢,咧嘴问道:“你爱什么东西做嫁妆,快告诉义父。你义父平生从未办过这种事,什么都不懂。要什么,最好你自个儿开口!”
施小青羞红了脸,低下螓首,悄声道:“义父不嫌女儿出身低微,肯收为义女,女儿已感激不尽。这份情义比什么东西都宝贵!其他的,女儿都不要了。”
沈鹰故意板起脸孔:“你说不要,是体谅我老人家,生怕义父破费,但外人知道了还以为老夫吝啬!老夫丢了脸,连你也没面子。”
管一见哈哈笑道:“这话大是有理!届时大江南北近千英雄齐集西湖。人家一问,沈老鹰竟然连一份嫁妆也舍不得,连老夫也没面子。”
沈鹰忙道:“女儿,你听见没有?外人还未数说老夫,现在已先有人敲响旁鼓了。”一顿:“你若不好意思对我开口,嗯,你告诉烟儿吧!还是叫烟儿替你拿个主意。”
云飞烟轻啐一声:“叔叔这话也不怕笑掉人家的门牙!又不是侄女要嫁,怎能替小青妹子拿主意?”
众人不由哈哈哄笑起来。施小青粉脸更红,幸而她生性比较大方,连忙上前与云飞烟等人相见,才免得手足无措。
沈鹰问道:“老笑,咱们今夜可不能住在这里。”
“什么原因?”管一见一怔,“老夫可已准备了一切。”
“我女儿还未出嫁,岂能住在这里?待黄道吉日,你们去迎亲吧!”
“那你们准备住在哪里?”
“你派个人,替老夫包下一座体面的客栈。”
管一见想想也觉有理,便忙把手下四大虎将之一的夏雷派去接洽。
“吉日订在何时?”
端木盛恭敬地道:“八月初二!咱头儿的意思是把小……把新娘接去西湖交拜天地,然后再来此处。”
“老夫没意见,只是你可不能亏待我女儿,否则老夫可不客气。”
端木盛红着脸苦笑道:“晚辈能娶得令嫒,实乃三生有幸,岂会亏待她!”
“如此最好!”
众人又齐声笑了起来。
管一见见天色渐晚,忙吩咐手下送上酒席。一为沈鹰接风,二为祝贺沈鹰新收一个义女。
席上,杯斛交错,众人谈笑甚欢,呼酒猜枚声四起。这种情况对他们来说实在甚少有,之因为管一见及沈鹰都是生性爱静。
酒过三巡,只见夏雷匆匆走了入来。管一见抬头问道:“可曾办妥了?”
“属下替沈神捕包下四海升客栈。不过,因为今夜房间很多已住了人,是故明午才能交与咱们。”
沈鹰道:“无妨,今夜只好打扰你们了。”
管一见手下高天翅、端木盛、皇甫雪、夏雷、风火轮、殷公正、路远、冯盛年及黄柏志等跟沈鹰的手下听了都是大喜。以前他们相见都是在紧张的查案之中,虽然闻名已久,却未能好好互诉倾慕,难得今次相会是在大喜的轻松气氛之中。
这顿饭直吃至二更才散席。饭后,众人谈兴更健,把盏品茶,互诉欣羡之情,以及交流经验,好不热闹,连带施小青也不敢回房休息。
四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后,众人才回房上床。皇甫雪跟顾思南还联床夜话,直至东方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