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满天,遍地都是银光。这本是个良宵,可是姚安人一颗心早被忧虑占据,哪里还有心观赏,连招呼亲家也忘了。
丫环已把晚饭温了三趟,也第三次把饭菜捧了上来。
余竹筠轻喟道:“亲家,如此也不是办法。正如你所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假如,石儿万一真的遇上什么风险,咱们更加应该保重身体才对。何况老身看他一脸福气,当能化难成祥,亲家请宽心吧。”
谷圆月接道:“娘说得有理,请伯母宽怀用膳,千万别愁坏了身子。”
姚安人苦笑了一声,这才回身招呼她俩入席。她只略略吃了一些便放下箸子,喃喃地道:“只望石儿能平安回来就好了。袁家只剩下他一根独苗,假如有什么三长两短,叫老身将来如何有脸去见他爹?”
“就算是石儿的仇家,也不一定是什么厉害的对手。亲家太过虑了。”
姚安人又长叹一声,这才把袁成表的真正死因说了出来。
余竹筠登时大吃一惊,半晌才道:“亲家是怕那仇人要……要斩草除根……”
姚安人点头道:“外子临死之前,便有所忧虑,是以才要老身把他的后事做得风光,好让仇家知道,也希望对方因他已殁而勾销恩怨。”
“请恕小妹多言。”余竹筠沉吟了一下,问道,“姐姐是否对凶手的身份有所了解?”
“亲家因何有此一问?”姚安人一怔,“老身跟外子都猜不出来。”
“只怕姻兄猜着了几分。否则凶手既然一声不出,他为何会顾虑到对方连石儿也不会放过?除非双方有天高地厚之仇——袁家是否有什么厉害的大仇家?”
姚安人脸上突然升上一股难以形喻的神色,半晌才道:“外子应该不会有所怀疑或知道,否则他应该会告诉老身。而且……而且袁家也没有什么厉害的仇家,有的也只有普通的而已。”
“这岂不奇怪……”余竹筠只得再度安慰她,“如此说来,石儿此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了。”
说话间,天色已经亮了。姚安人叫人打开大门等待,又把壮丁集中在大院围墙内。
日头越过墙头,照在花树上,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姚安人急忙奔出大厅,冲往大门。
只见巷口驰来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马背上坐着一个蓄须的中年汉子。那汉子满头大汗,风尘仆仆,一直让马匹奔至门口才猛力收缰,接着翻身下马。
“老爷是如何死的?”
“邵总管,你来得正好。”
那汉子抛下马缰,抬头便道:“邵长安拜见夫人。”
姚安人急问道:“邵总管,你自何处入城?”
那汉子原来是袁府的总管,只因久未回家,是以向袁府请了三个月的假,回乡省亲。他来到附近地面,听得袁成表病殁,是以连夜赶来。
当下邵长安一怔,反问道:“夫人何有此问?嗯,在下是由南城门进来的。”
“可曾见到石儿?”
邵长安又是一怔,诧声道:“石侄出城未归?在下刚才来得急,未曾留意。但……此刻街上人不多,即使在下看不到他,石侄也该看得到我。”
姚安人叹了一口气:“他昨日黄昏追一个黑衣汉子,至今尚未回来。”
“那是个什么人?”
“料不是什么好路数。”
邵长安双眉一掀,右掌轻轻在马鞍上一按,飞身上马,抱拳道:“夫人且稍待一阵,待在下出城找一找。”
姚安人心头稍安:“他是由西城门出去的。”
邵长安一拨马首,回头道:“袁福,你带人骑马跟着来。”说罢双腿一夹,那匹马便往巷口奔去。
余竹筠颔首道:“邵总管真是个热心人。”
“他以前跟外子闯荡江湖,两人情同兄弟,后来外子在此落根,他便自愿留下当总管。本来外子要他当二庄主,他却死也不肯……”
余竹筠道:“如今江湖一片妖风魔气,如此人才确是少见。”
“他一身武功不在外子之下,加上为人机警,有他在,老身放心不少。请亲家回厅喝杯清茶吧。”
× × ×
树林内的火堆逐渐暗淡了,但天际却已露出鱼肚白。
顾思南见谷圆月说了半夜的话,加上身上有伤,疲态显露,忙道:“谷姑娘休息一下再说吧?”
云飞烟虽然急欲知道结果,但见她眼皮沉重,也只好劝她瞌一会儿。她自个盘膝坐在谷圆月的对面运功调息。
天大亮后,顾思南叫醒她俩。云飞烟扶谷圆月上马。
三人两骑便离开山脚向西北而行,午前便到了一个农庄。云飞烟见谷圆月伤势不轻,便叫顾思南向一户农夫赁了一个房子暂住。
这村庄颇大,人口却甚疏。一问之下,才知道近来因为天旱,庄内的男人都到外地讨活去了,是以顾思南一问便赁了一座房子,里面有寝室有厅,十分方便。
云飞烟替谷圆月换了药,便在她的“黑甜穴”上戳了一指。谷圆月立即沉睡过去。
顾思南却趁这时候到外面买了两只鸡回来,天旱也没什么菜蔬,农村中最多的便是家禽了。他先到灶边引火烧水,然后,用他的成名兵器乌金刀宰起鸡来。
云飞烟望及,不由笑道:“这真叫做宰鸡也要用牛刀了。”
那两只母鸡宰后依然在地上扑跳,云飞烟笑跌了脚,道:“让我来吧。”抓起鸡来,重新引刀一割,那鸡双脚蹬了两下便自断气了。
“彪形大汉你尚杀得,一只小小的鸡反而杀不了。幸而谷姑娘睡着了,否则岂不让她笑掉大牙?”
顾思南尴尬地笑笑:“这种事,男人就是做不好。”
“贫嘴!”云飞烟瞪了他一眼,说道,“大内的御厨哪个不是男人?快拿热水来吧。”
云飞烟洗净了鸡,道:“留下一只等下炖汤给谷姑娘喝,其他的咱炒了吃掉吧?”
两人饱餐了一番,云飞烟又去炖鸡汤。顾思南轻声道:“做个农夫生活倒写意。既没有风险,闲时又可养鸡抱孩子,倒也一乐。”
云飞烟“噗嗤”一声:“你几时看破红尘了?”
顾思南大着胆子道:“那得看你什么时候肯嫁给我……”
云飞烟啐道:“谁肯嫁给你?”一顿又道,“你难道成了家便想退出江湖?”
顾思南反问道:“难道江湖生涯你还未厌倦?”
“那得看是什么江湖生涯。像咱们这种生活,我绝不会厌倦。这不单是捕快的生涯充满了刺激、紧张,既要斗智又要斗力……”
顾思南急问道:“那是为什么?”
“小妹觉得咱们的所作所为是为了正义,是为民伸冤雪恨。别人把咱们当作青天,假如咱们退出江湖,岂不要令很多人失望?也会使很多人拍手称快。”
顾思南不由无言以对,缓缓低下头。
云飞烟又道:“你道咱头儿当了二三十年捕快,他不会厌倦?名誉、地位、金钱,他全有了,还有什么可追求的?便是他有为民伸冤这个心愿还未完成。”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头儿说过,他也很想找处名山归隐。这二三十年的捕快生涯,不但使他厌倦,而且他也实在太累了,就是这个志愿使他继续下去,直至有一天他死去。”
顾思南抬头道:“你也想学他?”
云飞烟双目放出两道异光,点头道:“是的,小妹也深深爱上这种工作。”
“那、那你……你不是要在江湖上终老一生……”
“那么你还是坚持?”
“你年纪还不大,何必太急。再说有了家小,对你将会增加很多麻烦及负担。”
“只要你肯,我什么都不怕。”顾思南心底突然涌起一股莫大的勇气,直起身来,走出一步,伸手轻轻握住云飞烟的一双柔荑。
云飞烟轻轻一缩,未能挣脱,便让他握住。
这刹那,顾思南胸腹填满柔情蜜意。他对她已有了两年的感情,云飞烟对他却一直若即若离,只有这一次是如此接近,似乎连她的心跳声也听得到。
“小飞,你、你真好,我……我也要做一生捕快,决不退出江湖。”
“是为我还是为了什么?”
顾思南一怔,口吃般地说道:“为你……也为我……不,也是为民伸冤……”
云飞烟“嗤”的一声笑了起来,伸出食指轻轻在他额角上戳了一下:“傻子!”芳心却十分欣赏他的老实笃诚,只觉一颗心如小鹿般的乱撞,腰肢一软,螓首斜靠他坚实的胸膛上。
这刹那,天地间的一切似乎突然静止,两人只觉双耳“嗡嗡”乱响,也分不出是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是对方的。
顾思南头微微一低,鼻端立即嗅到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女儿香,沁人肺腑,令人欲醉,登时有如踩在云端遨游四海之感。
云飞烟触及他坚实的胸膛,心底泛起一股安全牢靠的感觉。那股强烈的男子气息,更令她心跳加速。
良久,云飞烟才霍然一醒,急忙抽出玉掌转身奔开,羞赧地道:“火熄啦。”
顾思南痴痴地望着她,忽觉眼睛刺涩,原来让汗珠腌涩了眼睛,这才发觉刚才那一刻,他紧张得全身冒汗,此刻想来却又似吃了一大口蜜糖,说不出的香甜。
炉火映在云飞烟脸上,似染上一片彩霞,如酡似醉,娇艳无比。
室内无声,只间或有枯枝爆响火花之声。云飞烟轻侧脸斜乜顾思南一眼,见他眼光灼灼正望着自己,急忙把头转回去,一个慌乱,几乎让火烧着了手。
“都是你不好,你还看什么,快到外面去看看。”
“哦,我就去。”顾思南忙抄起佩刀走出屋外。其实他根本不知云飞烟要他出屋看什么,只是她说的话,他绝不违抗。
云飞烟心头不忍,忙又道:“不必了,回来吧。你要出去看什么?”
顾思南一怔,随即走了回来。云飞烟忍不住轻声嗔道:“真是个傻子。”
顾思南傻乎乎地一笑,忙替她递枯枝。
那碗鸡汤炖了很久,两人一会儿觉得时间好似很快,一会儿又觉得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把鸡汤弄好,云飞烟熄了火,顾思南立即把鸡汤拿出锅,下了点盐放在桌子上。
云飞烟去解开谷圆月的“黑甜穴”。
谷圆月睡了一觉,精神好了很多。云飞烟听她肚子“咕咕”乱响,笑道:“谷姑娘,肚子饿了吧?”
谷圆月粉脸一热,讪讪地道:“小妹失态,倒令姐姐见笑了。”
“谁敢笑你。咱们行走江湖的,谁人未曾饿过肚子的?小妹已替你炖了一碗鸡汤,你快下床喝吧。”
“姐姐待小妹恩重如山,叫小妹好生感激。”谷圆月轻轻跳下床,云飞烟连忙把她扶了出去。
出了房,云飞烟抬头望及顾思南,她怕谷圆月不好意思,忙道:“三哥,请你出去巡视一下。小妹怕那三个不知死活的贼子跟了下来。”
顾思南应了一声,立即提刀出去。
谷圆月也不客气,捧起桌上的鸡汤一口喝干,连那些鸡肉亦吃个精光。
云飞烟见她吃得狼狈,暗中庆幸自己有先知之明,一早支开顾思南。
“姐姐真是好手艺,这汤熬得又香又甜。”
“敢情是你饿坏了。”云飞烟道,“那边有盆清水,你去洗把脸吧。小妹出去看看。”
云飞烟走出屋外,见顾思南提刀站在屋外,忙招呼他进去。
谷圆月洗了面,重新坐回桌前,云飞烟忙叫她把袁家的遭遇说下去。
× × ×
姚安人见邵长安带着家丁护院离开,便重新请余竹筠母女回客厅品茶。刚坐下,椅子还未暖,突闻后堂一阵喧哗,接着又似夹杂着“卜卜”的声音。
姚安人脸色一变,双脚一顿,自椅子蹿起。她心头惊恐焦急,来不及出门,一掌击碎窗棂,穿窗而出,自小道射往后堂。
只两个起落,便见后宅升起一股浓烟,家丁喧叫“失火”,来往奔突。
姚安人心知有敌潜至,急喝道:“不可慌乱,立即取水来灌救!”再三个起落,便至火场,只见一座楼已经陷于浓烟烈火之中。
姚安人脸色铁青,又惊又怒,急啸一声,绕着小楼走了一匝:“何方狗贼敢到袁府撒野,为何不敢现身?”
忽闻小楼之中有人冷笑一声,那笑声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姚安人脸色又是一变,怒声喝道:“快把小楼围住,不可让任何人出入!”
声音未落,小楼之内又传来一声惊呼。姚安人大吃一惊,叫道:“石儿!石儿!”顾不得招呼众人,纵身投入小楼。
一入小楼,只觉浓烟密布,翻翻滚滚看不到什么,那股浓烟却熏得她眼泪水直流。
“石儿!石儿!”
一开口,浓烟自喉咙贯入,姚安人立即呛咳起来。此刻小楼火势渐烈,迫得她全身是汗,四处奔跑,犹不见袁石踪影。
但刚才那一道惊叫,她的确认出是袁石的声音,不由忖道:“难道石儿让人制住,藏在此楼,引老身入彀?”想到此,她正想趁退路尚未完全被火封住,急速后退,可是心念刚动,突又闻“得”的一声机括声,她心头一动,不退反进。
余竹筠及谷圆月仓促赶来。谷圆月得知姚安人投入火场乃是因为听得袁石的叫声时,她正想奋不顾身冲入去,冷不防被余竹筠一把抓住。
她立即高声叫了起来:“快泼水!快进去救人!”
但是火势早已形成,一时之间要想把火泼熄根本没有可能,而那些家丁护院也不敢贸然冲入去救人。
不一会儿,火势更大,“喀嗤”连声,小楼突然塌倒,火势反而小了。
这刹那,谷圆月只觉如陷冰窖,手足冰凉,半晌才嘶声叫道:“快救人!”
那些家丁见火势较小,立即尽力泼起水来。过了一阵,火终于熄了,只有几股白烟不断地冒着。
余竹筠这才放开谷圆月的手臂,同时奔前搬开那些木柱断垣。
那些家丁人人奋力搬动,过了一刻,忽见一扇破门无风自动,余竹筠奔前把门板拿开,只见下面躺着一个妇人。
那妇人额角淌血,不断地喘着大气,可不正是姚安人?
余竹筠连忙把她抱了起来,奔出火场,返回大厅,把姚安人放在躺椅上,伸手搭向她的脉门。一会儿,只见她脸色深沉,摇头放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