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的日头,顶在头上,热浪迫人,炙得石头发烫,树叶蜷缩。
一只野狗躺在石边,张开嘴巴,喘着大气,像快要死去似的。
若非尚有一条山溪自上而下,溪水穿过石隙发出呻吟似的呜咽声,此地更加了无生气。
这里是桐柏山山脚,平日樵夫经常自此上落山峰,但今日却不见一人。
那只野狗大概身上有病,眼看山涧就在几步之外,但不能动弹分毫,不久便见它躺着不动了。
日头逐渐偏西,前头忽然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一会儿,树后便转出一匹白马来。那马不缓不急地走着,奔向石涧。
待至跟前,才发现马背上还横卧着一个人,一身白衣斑斑点点。马匹停了下来,那个人仍似毫无所觉。
白马低头到石涧内一阵牛饮,过了一阵,大概已喝饱,这才昂起头来,发出一阵刺耳的“希聿聿”嘶鸣。
马背上之白衣人似被白马叫声惊醒,移动了一下,滑下马背,在地上爬动起来,把脸浸在山涧中。
隔了半晌,才见白衣人仰天而卧,秀发披肩,瓜子脸上的五官配衬得天衣无缝,竟是个美人儿。
夕阳斜照下,益发令人觉得白衣女子脸如金纸。那袭白衣染着一团团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一看便知她必是受了重伤。
过了好一阵,白衣女子似乎稍为恢复了点气力,缓缓坐起来,解下一条褡裢,倒出里面的干粮。
那些烧饼早被压碎。白衣女子秀眉微微一蹙,可是随即闭起星目,低头一阵狼吞,一直把那几张烧饼吃了一半才停了下来。
她小心翼翼重新把褡裢扎好,又伸头去喝水。这之后,她脸上才稍有点血色,便盘膝坐在地上运功调息。
日头终于隐在山后,山风徐吹,暑气才逐渐消散。
不久,树梢上便升起了一轮明月,少女仍然端坐在石上不动。
月亮已至中天,风虽不大,前面那棵树的叶子却发出一阵急晃,“沙沙”而响。
少女如惊兔般霍然而醒,一对星目在黑暗中闪闪生亮。她螓首不动,双眼向四周转了几圈,身子突然自地上蹿起,拼尽余力向山上奔去。
树后立即冲起三条人影,连声叱喝,成品字形向她急追过去。
少女回头一望,见状大吃一惊,更加不敢怠慢,展尽身形向高处掠去。可是她新伤之余,气力衰弱,只跑了十余丈便娇喘吁吁。
那三人武功看似不弱,三起三落之后,已迫近好几丈。
少女身形突然向侧飞去,回首叱道:“狗贼子,看镖!”右手向后一晃,去势更速。
那三人听声,身子不由稍住,及至不见有什么暗器,都是心头恚怒。为首一人怒道:“小贱人竟敢欺骗大爷,等下有苦给你吃!”
话音未落,也不见少女回头,后胁倏地射出三柄飞刀,直取那三人。
三柄飞刀之后,又有一蓬钢针飞出,笼罩方圆两丈。那三个大汉猝不及防,齐吃一惊,总算武功高强,反应快速,立即挥动兵器把暗器磕开。
少女趁这刹那,又奔出四五丈。为首那个大汉霹雳一声大喝:“今日若再让你逃脱,岑爷便回家抱小孩!”声音未落,身子如大鹏般冲天飞起,半空一个盘旋,向少女扑出。
少女回首喝道:“再吃姑娘的一柄飞刀!”
姓岑的大汉身在半空,气力将尽,听得此言,不由魂飞魄散,迫不及待吸气沉身,双脚落地踩着一块石头,身形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这刹那,那少女才真的把最后一柄飞刀射将出来。
那大汉闪身不及,“噗”的一声,肩膊给飞刀射个正着。
少女心中一阵暗喜,笑容未起,已被另两个大汉左右围住。
一个蓄着短髭、姓李的大汉怒道:“贱婢诡计多端,先吃李爷一刀!”鬼头刀“呼”的一声,刀锋斜砍少女的颈侧。
少女急忙抽出长剑仓促一架,“当”的一声,长剑险险脱手飞出。
刹那之间,另一个大汉的一柄短斧又及时砍至。
少女深知危机深重,不敢招架,银牙一咬,俯身扑倒,在地上翻动起来,向山下滚下去。
那个姓岑的大汉此刻已拔出飞刀,脱手飞出。“笃!”飞刀插在少女肩膊旁两寸之处。
少女去势更快,只觉伤口擦及地上沙石,痛入心脾,她咬牙苦撑,不哼一声。
“快追!”持短斧的大汉飞身扑下。
滚至山坡下、石涧旁,已是平地。少女急忙爬将起来,只觉双脚发软,连挪也困难。她拼尽全身之力一跃,忽觉眼前一黑,“扑通”一声,登时跌落水中。
凉水浸脸,精神一振,少女心知此刻万万不能昏倒,艰辛地爬了上来。刚走离石涧,那三个大汉已先后追至,把她团团围住。
“哼,贱婢,这次看你还能插翅而飞否!”
少女暗暗叫苦,喘了一口气,才道:“姑娘到底跟你们有什么仇,你们竟要如此苦苦相迫?”
短髭大汉狞笑一声:“你到了黄泉,阎罗老子自会告诉你!上!”
“上”字余音犹在风中飘荡,倏地响起一阵“希聿聿”的马嘶声。短髭大汉正想出手,冷不防侧后一股劲风扑来。黑暗中不知就里,他急忙向侧一偏,闪开五尺。
却原来是那匹白马见主人危急,灵兽通性,奋不顾身冲了过来要拯救主人。
那姓岑的见来的是一匹马,怒哼一声,欺前一步。他右臂受伤,只得用左臂运劲击出。
白马人立而起,前脚一曲一蹬,踢向对方面门。
“畜生找死!”大汉一退之后,急促掠起,右手五指如钩,抓向马眼。
可是那匹白马,甚具灵性,似乎懂得搏击之术,未待对方五指抓到,便自收腿伏下。
但畜生始终是畜生,顾得了前,便忘了后。这刹那,一柄短斧,一柄鬼头刀一齐砍在它后臀上,痛得它又是一阵“希聿聿”的长嘶,似发了疯般乱冲乱撞起来。
它眼光不断望向少女,似是叫她快点逃跑。可怜那少女根本跑不动,长叹一声:“大白,你不要理我了,快跑吧。”白马尖嘶连声,犹自蹦跳不止,似欲为主人作最后的效劳。
跳了一阵,白马气力渐衰。姓李的大汉觑得事切,鬼头刀急地里一下横劈。“喀嗤!”白马一对前脚登时断了。
另一个大汉的利斧及时赶至,“呼”的一声,斩在马首上,白马立时踣倒地上。
少女悲呼一声,双眼垂泪。
“贱婢,此地四处无人,再没有人来救你了!弟兄们快上。”
话音刚落,忽又闻一阵如雷似的马蹄声传了过来。三个大汉心头俱是一怔,忖道:“哪来的马?”
心念未已,溶溶的月光下已经现出两头高头大马,如箭似的飞驰过来。
马匹尚未至,当先那一匹,马鞍上冲起一条汉子,喝道:“三个大男人,欺侮一个小姑娘,好不害羞!”
短髭大汉见对方扑来,倏地欺前两步,鬼头刀反手劈向白衣少女。
那少女见来了救星,精神一振,拼尽全力举剑一架。“当!”刀剑相交,溅起一蓬火星子。少女但觉手臂又酥又麻,虎口一热,长剑把持不住,竟脱手飞出。
霎时之间,第二匹马亦冲起一条人影,却是年轻的女子。那女子直向白衣少女飞去,双脚未落,长剑便刺向那大汉。
“哪里来的妖女,竟敢破坏大爷的好事?”鬼头刀一翻,反手劈出。
来人武功甚高,长剑一挑,剑尖已将刺及大汉的手腕:“你家姑娘专做的便是破坏人家的这种好事!”
李姓大汉吃了一惊,不敢应话,沉腕收刀,避过对方的长剑,左脚却乘势扫向对方的下盘。
不料那少女武功比白衣少女不知高上多少筹。只见她手腕一沉,也不跃起避过,剑刃刚好凑在大汉的左脚之前。那大汉假如不收脚,定必为剑刃所断,他急切间,拧腰要收腿。可是对方手腕一抖,长剑已在他小腿肚上划下一道长长的伤口。
几与此同时,另一个青年亦已抽出一把乌金刀来,扑向另两个大汉。他一刀展开,便把两个大汉都罩住,迫得他俩不能走前。
为首那大汉脸色一变,问道:“阁下是谁?江湖上的恩怨,官府还是不插手的好。”
“你认得我手中这把刀?”那青年傲然道,“顾某只能算得半个官府中人。这种以大欺小,以众凌少的事,顾某岂能不管?”
那两个大汉一听到那个顾字,大喝一声,各自虚晃一招,往后便退。
“风紧扯呼!”那两个汉子撇下受伤的同伴亡命而逃。
那个姓顾的青年正想追下去,猛一回头,见那白衣少女“嘤咛”一声,精神一松,便自跌倒晕去。
他同伴忙问:“小顾,算啦,救人要紧。”
原来这一男一女便是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沈鹰的手下爱将顾思南及云飞烟。他俩刚好因办案路过,无意中救了白衣女子一命。
当下云飞烟为白衣女子推拿,顾思南持刀护卫在侧。不久,白衣女子便悠悠醒来。她睁眼一看,喜道:“多谢女侠救命之恩。”
云飞烟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辈中人应为之事,何必多谢。”稍顿又问道,“姑娘跟那三个大汉有何仇怨?”
白衣少女叹声道:“说来惭愧,小妹对他们根本一无所知,仇怨从何说起?”
云飞烟一怔,诧声道:“竟有这等事?刚才见那三人出手十分狠辣,又不像是劫贼的模样……姑娘贵姓芳名?”
“小妹谷圆月,是皖西人氏。贱名不见经传,女侠大概未曾有闻。”
云飞烟心中想了一下,果然未曾听过此名,便道:“姑娘千里来此,是否欲去投亲?”
谷圆月垂泪道:“小妹千里而来,只是为了访贤而已。”
顾思南在旁听到,忍不住何道:“此话怎说?莫非姑娘欲寻明师?”
谷圆月泪水如断线珍珠,连串落下:“小妹资质愚昧,纵使觅到明师也成不了高徒……”说到此已经泣不成声。
云飞烟忙安慰道:“姑娘不必伤心,有话但说无妨。小妹等是江北总捕头沈鹰的手下,平生最喜管不平之事。”
谷圆月目光一亮,喜道:“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天见可怜,小妹竟能遇上两位。”
顾思南“哦”一声:“姑娘要找敝上?”
“正是要找沈神捕为小妹调查一件案子!”
云飞烟目光四处一掠,道:“此处非久坐之所,待小妹扶你到树下歇息一会儿。”说罢便扶着谷圆月走前。
顾思南拉马跟在背后,他见云飞烟准备为她裹伤,连忙转身走开。
不一会儿,只听飞烟道:“小顾,你可以过来了。”
顾思南立即走向树下,捡了些枯枝,烧了一堆篝火:“姑娘可以说了吧?”
谷圆月双眼又流下两行清泪,呜咽地道:“不知两位可曾听见‘猿公剑’袁成表……袁、袁伯伯的名头?”
“可是淮南袁老英雄?”顾思南道,“顾某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姑娘,袁老英雄发生了事故?”
谷圆月眼皮一垂,缓缓点头。
云飞烟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谷妹子跟袁老英雄如何称呼?”
谷圆月脸上突然升上两朵红云,半晌才声如蚊蚋地道:“小妹是、是他的未过门媳妇……”
云飞烟斜乜了顾思南一眼,见他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脸上也不由升起一圈红晕:“不知袁公子是谁?”
谷圆月轻吸一口气:“袁伯伯膝下只一个儿子,他叫袁石……”
云飞烟与顾思南又对望了一眼,觉得这个名字颊为陌生,谅他没甚名气。不过袁家在淮南是个大户,在周围一带名头甚为响亮,而袁家的独门剑法“猿公剑”也颇有独到之处,只是袁家素来少与江湖人士来往,故此袁家的事外头并不详细。
“姑娘千里迢迢找寻敝上,便是为了袁家?”
“正是。”谷圆月脸上,升起一股怒意,目光却变得迷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