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在经过雨水的洗刷后,显得更为新净。
蒙白尚未点上香烛,奉上祭品,范长春已扑在一块墓碑上低头痛哭起来。
跟随在人龙后头的高天翅,见了也不由一叹。
紧接着,人群中响起一片饮泣之声。高天翅双眼一湿,二十年前的往事不由一一涌上心头。
二十年前,高天翅也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妻子,一对儿女。那时候,他在株州当捕头。一天早上,邻居自老远的家乡跑来向他报讯:他一家大小都被人杀死了!这对高天翅来说,无异是如遭天雷轰顶,一颗心也几乎死了。幸而后来查到凶手,便是他以前捕捉漏网的江洋大盗!
这个行动既是报复,也是一种恐吓。幸而高天翅并未被吓倒,相反化悲愤为力量,花三年的时间穷追猛打,终于把那大盗缉拿归案,报却公私两仇。
这之后,高天翅便成了孤家寡人!他再也不敢有一个家。
不论是听来的,还是自己的经历,若要作为一个廉正无私的捕头,就不能有家。否则,自己的廉洁,便会为家人带来了莫大的灾难。
此刻的哭声,勾起了高天翅的伤心事,双眼视线不由模糊了。
人龙又缓缓流回红花庄。范长春经此一哭,抑郁的心情似乎也开朗了不少,回头望了高天翅一眼,见他双颊泪痕斑斑,心头一怔,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他。
“高捕头怎会到此地?”
“在下到岭南调查一件案子,回程在此经过,因见错过了宿头,所以只得冒雨夜行。”高天翅挤出一个笑容,“若非误打误撞,又怎会见得范庄主?”
范长春心头舒畅,温声问道:“高捕头不忙着回去交差吧?”
高天翅略一沉吟,接道:“不忙,反正昨夜赶了好一程路。”
青叶夫人在旁道:“大哥,天儿死得蹊跷,咱何不向高捕头请教一下?”
范长春抬头望天,长叹道:“我正有此意。”
紫云夫人道:“还有,旋风铁骑为何敢来动咱庄子?”
范长春皱眉道:“大概是让他们知道咱们不在庄内。”
“不然。”紫云夫人脸上浮起一丝诧异之色,“大姐去世已经半年,而且大哥你经常也不在庄上,他们不会不知道。即使天儿未死,多了他一人,也敌不住他们旋风铁骑,为何他们偏就在这时刻来?”
范长春脸色一变,反问道:“依你之见又如何?”
紫云夫人轻轻一叹:“妾身便是想不通透。”
青叶夫人接问:“还有一点,旋风铁骑在这一带走动已有好几年,假如要动咱们庄子的话,早就会下手了。”
范长春冷咳一声:“以前小红及天儿在时,他们可未必有必胜之算。”
“大哥别忘记,咱们三姐妹经常来往,端午节在妾身那里团聚,中秋节在二姐家团聚;到了新春又到大姐那里欢度节日。那时候,庄内空置,他们更可以大举进犯。何况红花庄的财帛也未必比三姐的紫云庄多,他们为何不到紫云庄?”
紫云夫人道:“三妹说哪里的话来了?谁不知你青叶庄财帛最多,我若是旋风铁骑,必去青叶庄,而舍弃红花庄。”
范长春哈哈一笑,道:“可惜他们是傻子,岂会知道?”
紫云夫人正容道:“他们不是傻子。正因为他们不是傻子,所以这个举动才更加令人难明。”
范长春笑容一敛:“你认为天儿之死跟旋风铁骑有关?”
紫云夫人沉吟了好一阵,拿眼看了青叶夫人一眼,道:“但妾身又想不出这两件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范长春目光落在高天翅脸上:“高捕头可曾看出这其中有什么蹊跷之处?”
高天翅抱拳道:“在下对一切不曾了解,不敢妄测,请庄主原谅。”
“那么请高捕头跟我们回庄吧。”范长春又问道,“听说贵上管一见管神捕明察秋毫,破案有如神助,凶手无不手到擒来,传闻可有失实否?”
高天翅忙道:“这是江湖上的朋友对敝上的抬举而已。不过敝上自入公门以来,未曾为某件案子而失过神威,这却是事实。”
范长春目光一亮,含笑道:“真的?那可真是神人也,想昔时包龙图也未必能如此明察秋毫。”
高天翅敛容道:“敝上不敢跟包青天相比。”
范长春放声大笑,笑声中,红花庄已经在望。
一行人入了庄之后,范长春便把高天翅引入后厅。谷超远及石飞庆也跟在后头。
范长春眉头一皱:“两位贤侄暂且在外头坐一下。范某等下还有一件事,要两位去办一下。”
石飞庆急道:“伯伯有事要小侄等效劳,小侄正是求之不得。”
范长春看了他们一眼,道:“两位贤侄衣衫都已破烂,还有身上的伤都还未包扎。蒙白,你带他们到后堂更衣,顺便把上次苦行大师所赠的金创药找来,替他们包扎一下。”
谷超远感激地道:“些少伤势,不劳伯伯挂怀。苦行大师的金创药是疗伤圣品,不可为了小侄而浪费。”
范长春轻轻一笑:“傻侄子,金创药是为了疗伤,岂能说是浪费?何况两位是为敝庄受伤的。快去,医好伤才好再厮杀。”
谷超远精神一振。两人又谢了一声,才跟蒙白离去。
丫环送上香茗,范长春邀杯激饮,高天翅慌忙也举起杯子。
紫云夫人笑道:“听说管神捕是当今武林第一品茶大师,高捕头平日喝惯了好茶,这样的茶只怕不能入尊口。”
“夫人言重。在下是个粗人,不像敝上那般讲究。”高天翅说罢,立即一口把茶喝干,目光注在范长春脸上。
范长春放下荼盏,道:“犬子在四月初七日夜,在书房看书,当时周围没人。到了二更左右,敝庄总管蒙白突然被小儿的一声呼喝而惊醒,忙执刀赶去查看。到了那里,犬子已经倒在血泊中了,却不见那凶手的踪影。而后来在庄内搜查,也找不着什么线索。”
高天翅沉吟了一下,问道:“蒙总管是否一到书房,见到令郎倒在血泊之中,便立即奔到外面搜查?”
“不是。”范长春沉声道,“据蒙白道,那时候因为犬子的嘴部尚能翕动,他以为还有救,所以忙着施救……后来才率武士搜查。”
高天翅眯起双眼道:“这个时间,已足可让凶手安然离开贵庄。”
范长春叹息道:“正是如此,才想向高捕头讨教一下。”
“不敢当。”高天翅连忙谦虚几句,一顿,他又问道,“刚才庄主说蒙总管听到令郎的呼喝声才惊醒的,不知他曾否听见令郎叫些什么?”
“他说,犬子喝道:‘原来是你杀死我娘的!’就是这一句。”
高天翅一怔,脱口问道:“尊夫人也是遭人杀死的?”
范长春又一声长叹:“正是如此。所以范某这半年多来都不在家中,可是又查不到杀死拙荆的凶手。”
“如此说来,杀死尊夫人的便也是杀死令郎的凶手了。”
范长春点头道:“谅是如此。”
高天翅习惯性地搓起手来:“令郎是被刀、剑,还是别的利器所杀?”
范长春沉吟地道:“这个范某也不很清楚,等下再问一问蒙白。”
紫云夫人道:“大哥,不如请高捕头到书房去看看?”
“正是。”高天翅颔首道,“说不定书房内还有什么线索留下,而未为人知也未定。”
范长春长身说道:“请高捕头跟范某来。”
一行四人来到书房外,见房门被人锁起,范长春忙令下人去请蒙白来开门。
不一会儿,蒙白便带着一串锁匙,急步而来。他打开了房门,众人目光一探,只见房中物件十分凌乱,鼻端也似仍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庄主,属下事后立即把客房之门锁起,并严令各人不得擅自入内,是以房内的一切,都保持原状。”
范长春轻哼一声,踏步入房:“请高捕头仔细看看。范某一向视金银如粪土,假如高捕头能有所发现,范某自不会亏待你。”
“不敢。”高天翅双眼在房中漫扫一下,觉得这间书房有点脂粉味道,墙上挂着的书画也是出自女人之笔,靠内的壁前摆放了两个书柜,上面堆满了书籍,一幅竹制屏风斜倚着墙壁,书桌及椅子垫子全倒在地上,四周地上还散放着一些书、纸、笔、墨。
令人瞩目的是房中那一滩干涸了的血迹。除此之外,周围仍有不少血点。
高天翅皱一皱眉,问道:“蒙总管,当时范少侠躺在何处?”
蒙白指一指那一大滩血迹:“在下来到之时,少庄主便倒在此处。”
高天翅拉开屏风,探头往后一望。原来屏风后还有一张躺椅,上面还放着一张水红色套子的软垫。
高天翅忍不住问道:“范庄主,这书房是尊夫人的,还是令郎的?”
范长春脸上一热,道:“敝庄只此一个书房。范某已多年不接触书本,犬子又多在外面闯荡,是以没有多设书房。”
高天翅忖道:“这就难怪,看来红花夫人倒是个才女。”目光不由在墙上的书画上掠过,随口问道,“蒙总管,请问当时你是否有留意范少侠是被何种兵器所伤的?”
蒙白道:“像是剑伤。”
“哦?凶手是使剑的?”高天翅转头问道,“范庄主,你的仇家之中是否有人用剑的?”
范长春笑道:“范某不时在江湖上走动,仇家自是不少,而武林人士中使剑的又是不少,怎会没有?”
“是否有人跟范庄主的仇恨特别深的呢?”
范长春沉吟地道:“跟范某有深仇大恨的,倒没有几个。”
“这之中谁人使剑?”
“只一人!”范长春脸上突然升起一股怒意,“便是翁一生。”
“翁一生?”高天翅问道,“是‘岭南剑魔’翁一生?”
范长春苦笑道:“岂不就是他!”
“范庄主跟他仇恨很深?”
“然也。”范庄主脸上怒意更添了几分。
“不知是什么深仇大恨?”
范长春目光一变,脸色十分难看,半晌才道:“这件事,范某已不欲再提。”
青叶夫人却道:“翁一生曾杀了妾身小叔,长春也杀了他妻子。”
高天翅道:“这仇果然极深。”
“那翁一生既已杀范二伯,他妻子被范伯伯杀死,也是应该,岂能再来杀经天兄!”
声音来自房外,众人不由一起转头望去。原来说话的是谷超远。
范长春眉头微微一皱:“两位贤侄上好了药没有?”
“多谢范伯伯,小侄已经包扎好了,不知伯伯欲叫小侄去办何事?”
范长春笑道:“你们先休息两三天再说吧。”回头又向高天翅问道,“高捕头尚有什么不明之处么?”
高天翅道:“再有一件事要问蒙总管的。”
蒙白低头道:“请问。”
“范少庄主剑上是否有血?”
“有!血迹斑斑。”蒙白立即拉开书桌的抽屉,自内里取出一柄短剑来,“请看。”
范长春惊呼道:“胡说!这是小红的佩剑。”
“但当时却握在少庄主的手中。”
高天翅道:“也许令郎当时身上没有佩剑,而凶手猝然出现,是以抄起尊夫人的剑抵挡。”目光一落,“剑上有血,看来凶手必也受伤。”
“但房外不见血迹。凶手假如在行凶后离开,断不可能不在地上留下血迹。”
高天翅诧异地道:“莫非那夜,也下着大雨?”
“滴雨未下,因此才奇怪。”
高天翅眉头一掀,说道:“也许凶手包扎好了伤口,然后再离开,是以贵庄地上便未有血迹留下了。”
范长春点头道:“大概是如此,否则除非凶手能够飞天遁地了。”
高天翅心头一跳,急问道:“此房是否有密室、秘道之类的设备?”
范长春道:“全然没有。”
“尊夫人被杀于何处?”
“在庄外密林中。也是中剑而亡。”
高天翅长长叹了一口气:“在令郎未死之前,除蒙总管之外,尚有何人发觉有异?”
范长春目注蒙白。
蒙白道:“在下曾经问过庄内值夜的武士,他们之中并未有任何人有丝毫的发觉。”
“如此说来,凶手的武功岂不很高?”高天翅心头一动,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却忍住不问。
范长春接道:“这事咱们可以慢慢调查,现在请高捕头先至厅上用膳。”
一行人便鱼贯出房,范长春先行,紫云夫人及青叶夫人次之,最后是石飞庆及谷超远。
谷超远回头向书房望了几眼,耳畔忽听到范长春的声音:“蒙白,你再把书房之门锁起,任何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走进一步。”稍顿又道,“还有,等下锁匙交与我。”
“是!”谷超远连忙走快一步,跟在石飞庆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