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得……”一阵急遽的马蹄声在洛阳城内的一条小巷内响起。
路旁的几个摆卖小生意的老头被吓得脸无血色。
那是三匹青色的长程健马。一看马匹身上及马上人脸上淌着汗珠,便知道这三人三马都经过长途跋涉。
马匹“希聿聿”一阵乱响,倏地停在一座小院之外。只听一个虬髯大汉对旁边一个道:“下去敲门看看。”
那汉子手在马鞍上轻轻一按,身子便自飘下。单看这一手,便知道这三人绝非普通人。
汉子伸手在门上敲了几下,过了一阵,只听里面有人问道:“找谁?”
“请问江北总捕头沈鹰沈大人可在家么?”
“你们是谁?”
汉子回头望一望虬髯大汉。那虬髯大汉扯着嗓门接道:“咱们有件案子,要请沈神捕查一下!”
房内那人道:“请咱头儿代查一下?咱们可不是吃饱饭等拉屎的。”
虬髯大汉仍扯着嗓门道:“要多少钱,全没关系!”
门倏地“呀”的一声打开,露出一张眉目清秀的脸庞来:“你们哪里来的?”
“咱是长江巨鲨帮派来的。咱是江北分舵舵主丘常衣。”
“可有书信?”
“有!”另一个汉子立即递上一封大红信封。
屋内那个青年接来拆开一看,道:“请进来。”
那三个汉子立即跃下马背,拉辔入内。入门是一座庭院,院中有棵榆树,汉子把马缰系在树干上,便闻听内有人问道:“商卫,来的是什么人?”
“萧大哥,是巨鲨帮的人要来请头儿破一件案子。”
刹那,厅门口便出现了一个中等身材、面目表情肃穆的汉子,说道:“三位便是巨鲨帮的?在下萧穆。”
“原来是闻名江湖的‘铁面金刚’萧穆萧捕头,在下巨鲨江北分舵丘常衣。”
“不敢!丘舵主请入厅喝杯茶。”萧穆肃手道。
当下各人在厅中坐定,丘常衣忍不住道:“丘某久仰沈神捕之名,萧兄何不请他出来,让在下拜见一下?”
萧穆眉头微皱,淡淡地道:“不瞒丘舵主,敝上因事出去,还未曾回来。丘舵主假如还信得过在下,请把事情说一说如何?因为敝上并不是什么案子都接的,假设贵帮欲托之案不合敝上的接案宗旨,诸位也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丘常衣看了手下一眼,沉吟了一会儿,便把鲁少风要请沈鹰调查三剑公子追杀香车夫人的事略述了一次,然后道:“敝副帮主曾经交代过在下,聘金多少,敝帮都愿付。”
萧穆沉吟了一下,道:“按说这件案子与敝上的接案宗旨倒无不合,只是贵帮不提供一丝一毫线索,调查起来可要花费不少时间人力。至于价钱这项,萧某却不敢拿主意。”
“这个不如待沈神捕回来,丘某再向他……”
萧穆一笑,截口说道:“敝上何时回来尚未有消息传来。说不定是在明日,也说不定是在一个月之后。”
“这样,不如请萧捕头代转告一下吧。假如神捕回来,请他到敝帮一行。”丘常衣为难地道,“况且丘某对这件事也不甚清楚,还是等神捕亲自询问敝副帮主吧。”
“如此甚佳。”萧穆喜道,“敝上一来,萧某自当代为转告。”
丘常衣长身而立,抱拳道:“如此,丘某也不再打扰了。希望萧捕头有暇驾临敝帮。”
“三位何不在此用完饭再走?”
“萧捕头美意,丘某兄弟们心领了,只是严令在身,不敢耽搁。”丘常衣又一抱拳道,“后会有期。”
× × ×
泰州城虽然不大,却颇繁盛。入夜之后,城内多处仍甚热闹,尤以泰春楼更加灯火如昼,笑语喧天。
这泰春楼在周围一带颇负盛名,庭院深深,小楼四布,加之布置幽雅,使得浪子游客、公子哥儿闻风而来。
此刻,正中一座花厅,放着七八张座头。中间一个歌妓正开腔漫吟:
“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达时皆笑屈原非,知音尽说陶潜是。”
一曲既终,众皆轰然叫好,纷纷举杯而饮。唯独靠墙角那青衣汉子似乎兴致索然,低头沉吟,倒把旁边的姑娘冷落了。
“公子,你因何不喝酒?待妾身敬你一杯。”
青衣汉子这才瞿然一醒,抬头向旁一瞥,这刹那,眼中却露出一道凌厉的眼神。那姑娘只顾斟酒,却不曾看见。
“区区一时缅怀心事,是以冷落了姑娘,请姑娘勿怪。待区区自罚两大杯。”青衣汉子提起酒杯,仰头一口喝干。
那姑娘眼波一飞,“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声刚起忙举袖掩之,酒杯在袖后轻轻向上一送,试呷了一口,脸上登时飞起两朵桃花似的红晕,眼波变得更加黑漆、更加妩媚。
她轻舒玉臂,又替青衣汉子斟了一杯,轻轻启一启朱唇道:“公子莫非科场失意,让春燕唱着了心事?”
青衣汉子微微一哂,目光投向场中那个春燕。只见她一身翠绿,襟上及袖上绣了不少闪光的白铜片儿,一双柔荑提着一方红丝巾,柳腰儿轻轻一摆,又再和音弦琴唱将起来。
青衣汉子旁边那个姑娘不由微嗔道:“公子,妾身跟你说话你都没能听进耳,看你三魂不见了六魄的样子,莫非叫春燕把魂儿勾了过去么?”说罢又是“噗嗤”一笑,香肩斜靠在青衣汉子的胸前。
那青衣汉子眉头轻轻一皱,想用手把她推开,可是双手刚伸出一半,便又止住,目光不敢与她接触,却去斜睨另一张座头。
只见一个白衣青年左拥右抱,不时低头去嗅怀中佳人的发香,神态倨傲,像场中并没有别人,不时发出叫人听了甚不舒服的笑声。
白衣青年称不上英俊,可是脸上身上有一股丈夫气概,眉宇间更是神威迫人,令人不敢正视。他背后那张座头坐着的却是一个身穿米色衣的、一个穿湛蓝色绸衣的青年。
这两人身旁虽然也各有姑娘,可是看样子这两人却比青衣汉子更加显得正人君子,连看也不看一下身边的玉人,累得那两个姑娘闷着一肚子气,却不敢张声。
青衣汉子啜了一口酒,轻轻把身旁的姑娘推开,目光不停地注视着白衣青年。
此刻,白衣人正低头去看怀中的佳人,另一只手却又捏旁边那个的腰肢。这刹那,白衣人肩头倏地一缩,一切动作似乎略为一慢——也只是略为一慢,迅即又恢复了原先的举动。
青衣汉子突然自椅子上蹿了起来,向白衣青年扑去。两桌距离只有丈余,人未至,长剑森寒肃杀的杀气眨眼已至白衣青年后背。
眼看白衣青年即将溅血当场,只见他蜂腰一扭一侧,倏地把怀中的女人向后送去。
“噗!”长剑收势不及,在她身上添了一个血洞。
只这一瞬,白衣青年已如白鹤般冲天飞起。而青衣汉子刚把长剑拔出,背后已传来两道兵刃劈空之声。他知是那两个米色衣及湛蓝色衣的汉子偷袭,是故不敢怠慢,身子猛一旋,长剑向后一挥,“叮叮”两声,三把长剑相交,飞起两蓬火星子。
这刹那,场内的莺莺燕燕才纷纷尖叫起来,乱作一团。白衣青年身在半空,腰一折,向下俯冲下来时,手中已多了一柄寒气迫人的长剑。
青衣汉子一剑把后背那两柄长剑荡开,身子立即向侧飞去。刹那间,白衣人的长剑已临头顶。
只见他左脚一勾一踢,一张桌子登时向上飞去。
“噗!”接着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声音。
白衣人料不到青衣汉子反应如斯快速,长剑换式不及,剑锋顿时刺入桌面。他左掌一落,那硬木桌子登时四分五裂散开。
青衣汉子偷袭不成,自知危机深重,不敢稍待,身子急射而出。
“呼!”米色衣青年的那柄剑,只差半寸便劈到他的腰腹。
“砰!”青衣汉子一掌拍开窗子,窗棂横木登时粉碎,人亦如飞鸟般投向外面。
白衣、米色及蓝衣青年穷追不舍,先后射出窗外。由于蓝衣青年位置较近的关系,第一个紧接着青衣汉子出去的便是他。
青衣汉子人至窗外,脚尖在地上一点,身子尚未掠起,蓝衣青年的利剑已及后背。
那青衣汉子胆敢偷袭,显示亦非省油灯,长剑向后一架,刚好把对方长剑挡开。可是蓝衣青年剑法一经展开,便如长江水般滔滔不绝,招式态势虽不好看,但极其实用,无一不是刺向对方后背要害。
他一口气刺了七剑,青衣汉子凭听风辨位也挡了七剑,却未能转过身来作面对面的搏斗。
七剑过后,白衣青年亦已射出窗外,碧寒的长剑直取青衣汉子的后脑。
眼看即将得手,然而,只见白衣青年身子向后暴缩,长剑一撩,向侧劈去,口中同时暴喝了一声:“是谁?”
“老夫。”黑暗中忽然有人应声道。
只听“叮”的一声,白衣青年的剑光倏地一敛。
“你是谁?”白衣青年身子忽如白鸽般穿射过去,长剑的光芒大盛。
“你是三剑公子凌宇陵!”话音未落,黑暗中,那人身子忽然偏飞。原来身穿湛蓝色衣的青年持剑刺向青衣汉子,那人右手一挥,又听“当”的一声,对方长剑登时被荡开。
蓝衣青年猛吃一惊,急向后退开一步。
这刹那,青衣汉子才能转过身子来。他脸部恰好对着花厅的破窗,厅内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只见他满头大汗,脸上犹有惊恐之色。
白衣人三剑公子凌宇陵两脚一错,把青衣汉子及那另一人的后路截住。
“你们到底是谁?因何要杀某家?”
“你杀人时,可有问情理是非么?”黑暗中,那人沉声反问。
凌宇陵嘿嘿冷笑:“这样说来,是别人雇你来杀某家的了。只不知你有此能耐否?”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老夫若要杀你,根本不需要别人雇请。”
凌宇陵一怔,脱口道:“莫非是某家剑下亡魂的家属亲友?”
“你虽是武林中有名的冷血职业杀手,但还动不了老夫的亲属。”
凌宇陵声音一寒:“那你是为了跟某家见个高下?哼,某家素来珍惜气力。你走吧,某家绝不免费杀人。”
“你要老夫走?”黑暗中那人突然笑了起来,“别人怕你,难道老夫也会怕你不成?”
“你不怕某家?某家的三才剑阵所向披靡,你也不怕?”
那人沉声说道:“老夫暂时还不想杀你。”
凌宇陵又是一怔:“那你是所为何来的?”
“要问你几句话。”
“你要聘某家去杀人?可是某家生意滔滔,暂时还不想再接。”
“老夫只想问你一句话,谁请你去杀香车夫人的?”
“这是某家的秘密!某家自十六岁出道,七年以来会过无数高手,杀了二百五十七个人,却还没有人能在某家口中掏出半个字秘密。”
“是么?”黑暗中,那个人突然向他蹿去。
凌宇陵表面上没有戒备的神色,实际上无时不在防范着。若非如此,他凌宇陵早已死了不止十次了。
不料,那人身在半空,倏地回腰凌空翻身。凌宇陵微觉一怔,青衣汉子却自那人的脚下蹿了过来,长剑直取凌宇陵的咽喉。
那人一个翻身,反而落在向前冲来的三剑公子的死士左剑及右剑之后。
黑暗中看不清那人使什么兵器,蓝衣青年左剑只觉胸口劲风急扑,慌忙一闪身,长剑反削对方颈脖。
那人身子一缩,倏地向右剑米衣人的后背撞去。
右剑反应也异常迅速,长剑反手急刺而出。
那人一退之后又进,反向左剑的剑网投了进去。只听“当当”两声,左剑只觉虎口酸麻,一口利剑几乎拿捏不稳,正想变招回削对方的腰腹,忽又觉肩头一痛,长剑“当”的一声,跌落地上。
长剑一落地上,那人一脚踏下,“咯嘞”一声,剑刃便自断了。
这刹那,右剑才持剑急冲过来,那人一掠而起,飞向凌宇陵。
青衣汉子在凌宇陵剑下,只二十五招便已险象环生。凌宇陵的剑法乃是完全为了杀人而创的,每一招都能制人于死命。青衣汉子武功虽然不致如此不济,可是从未遇上这种杀人剑法,是以一上手便显得手足无措,几招之下,已经没了锐气。
而此刻那人一棍戳来,把凌宇陵的长剑挡开,右掌随势向其抓去。
凌宇陵突然凌空腾起,飞落在左右双剑之前,成品字形与对方峙立。
那人转过身来,窗内的烛光刚好照到他的脸庞。只见他身材高大,鹰鼻浓眉,顶上牛山濯濯,寸草不生,年在五十左右,手上持着一根旱烟杆。
凌宇陵脸色倏地一变,脱口问道:“你、你是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沈鹰沈神捕?”
那人脸色一沉,寒声答道:“正是老夫。”
“你要来追捕某家三人?”
“总有这一天。”
“这话的意思,是说今夜不是?”
“老夫刚才问你之话,你若果能够如实答来,这一天总不会在今夜。”
凌宇陵脸色又是一变:“神捕何必强人所难。”
“嘿嘿,你杀人的时候可有曾想到此点?”
“某家是为钱杀人!所求既然是为了钱,又岂会计较这许多?”
沈鹰冷笑一声:“老夫说来跟你倒有一点相像,却又是天生的死对头——你是为钱杀人,老夫受聘查案!只要老夫接受的案子是你做的,老夫自不会放过你。再说,只要有人告到衙门,老夫也难以推卸责任。何况老夫也有可能抱着侠义之心,把你铲除。”
凌宇陵长剑一横,冷冷地道:“你如今是为了哪个原因而来?”这刹那,他身上突然涌起一股庞大的杀气,连沈鹰的手下大将青衣汉子萧穆,也感到心头一紧,赶忙捏紧剑柄。
沈鹰却不为所动,淡淡地说道:“老夫只问你那一句话而已。你想动武,哈哈,哈哈……”
凌宇凌长剑微微一动,森然地道:“假如凌某不说呢?”
“假如你不说,老夫只好提早实行自己的职责。你倚仗的三才阵,如今左剑肩骨已断,三才阵已排不到,老夫还有什么顾虑?”
凌宇陵脸色又再一变,胸膛起伏,一双虎眼神光暴闪,显见犹豫难决。
“如何?你认为秘密要紧,还是生命要紧?”
“假如是秘密,凌某是宁死不说。”凌宇陵缓缓地道,“但这并非秘密。”
沈鹰一怔,脱口道:“这不是秘密?”
“凌某根本没有接到任何人委托要杀香车夫人的生意,这岂是秘密?”
沈鹰又再一怔,诧异地道:“那天你没有在扬州城外追踪香车夫人那架香车?你又是否碰见鲁少风?”
“巨鲨帮的副帮主鲁少风?”这次轮到凌宇陵惊异了,“那个身穿白衣、仗剑拦住某家马首,其后又中了凌某一剑的人,便是鲁少风?”
“正是!”沈鹰厉声道,“他亲眼看见阁下追踪水月庄香车夫人的马车。”
“不错,那时候某家也曾发现前头有架马车,不过某家之行动与香车夫人绝对没有关系。”
“老夫如何才信得过你?”
凌宇陵叹息道:“事实上某家追杀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某家只能告诉你一点——他是个男人,绝不是香车夫人!神捕若然不信,某家也没话可说。”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如有虚言,便如此树。”
“树”字话音刚落,凌宇陵身子倏地飞起,只见白光一闪,又返回原处。
这刹那才听见“喀嚓”一声,院子中一株桃树已经断为两截。
桃树跌落地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沈鹰脸色微微一变:“三剑公子毕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好吧,今日老夫且信你一次,如若发现你欺骗老夫,便如此柱。”
话毕,沈鹰的身子也蹿了起来,直向回廊飞去,左掌一落,“啪”一声击在一条柱子上,旋即又飞回原处。
“请三剑公子好自为之。萧穆,咱们走吧。”沈鹰一拉萧穆衣袂,便翻掠过围墙。
三剑公子及其两个死士正在惊诧,不知沈鹰葫芦里卖什么药,待得沈鹰及萧穆身形在围墙外消逝,才听得一阵“得得”的声音。
他们不由回头望向回廊,只听“轰”的一声,那条木柱至此才断裂,檐瓦砖灰跟着跌下。
三人不由面面相觑。须知那柱子不粗,要把它弄断绝非难事。难的是沈鹰能把那一掌的内力注入柱子内,慢慢震断其木纹肌理,待得承受不住上面的压力,才倏地粉碎跌落。
这一掌,若非内力已至收发自如之境,莫能办到。
这刹那,凌宇陵的神态倏地敛去,只听左剑喊道:“好厉害的鹰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