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之后,沈鹰等人便自东峰下山,取道长安。
这几天,沈鹰都沉默寡欢。崔一山忍不住问道:“沈兄,你在想什么?”
沈鹰苦笑道:“还不是为了那一件案子?”
古逸飘讥笑道:“人家好意要聘请你查案,你一口拒绝,如今来到这里才反悔。可惜雪松子那牛鼻子不知道。”
沈鹰似没听出他话中之讥诮,道:“老夫觉得刘志邦的行动有点奇怪。他真的为了跟老夫印证武功才激老夫出手么?”
崔一山道:“他不是这样说么?”
“但那一仗根本未分胜负。一般人印证武功,即便是点到即止,但也都在胜负已分的情况下才停手的。像他那样打了一半,便抛笔认输了,却绝无仅见。”
“也许他自认技不如你?”
“不然。武人对名誉看得最重,尤其以刘志邦高傲的性格,更加不可能未曾落败便先认输。”
古逸飘也奇怪地道:“老鹰说得有理,这的确不多见。依你之见,那是什么原因?”
沈鹰低头不语。古逸飘忍不住又问道:“莫非你在怀疑他是杀死百空大师的凶手?”
沈鹰摇头道:“假如他是凶手,就更加不会激老夫跟他印证武功。无论如何,这个行动都会促使老夫对他多加留意。”
崔一山道:“可是,当时你已拒绝为他们查案了。”
沈鹰仍然摇头沉吟不语,过了半晌才喃喃地道:“百空大师双臂的指痕,也是奇事一桩。他为何来不及反抗便被人按住手臂?”
顾思南接口道:“也许凶手是他的熟人,而大师心中根本不会怀疑那人会对他有所不利。”
“若是如此,他为何会反抗?”沈鹰反问一句,“假如凶手是他的朋友,那么他必然会用话套住大师,然后假意抓住他的双臂。这种情况,一定是大师有了某种警觉,准备运功反抗,对方也才会运劲把它抓牢。”
“也许到了那时候,大师才有所警觉?”顾思南道,“大师却料不到对方在他背后还有人。他一运劲之下,对方便发难了。”
沈鹰沉吟了一阵,摇头道:“不对!有谁能在大师的眼皮底下潜入房中,而匿藏起来?须知藏经室内已不可能藏身,因为智海曾经到那里取《法华经》。”顿了一顿,他又道:“也许两个凶手一齐进入他房中。由于是熟人的关系,大师不虞有他,是以那两人便一前一后,把他围住。但这样也解释不了……”
云飞烟讶然问道:“这样还不能够解释?”
“假如上述的假设能够肯定,那么坐在大师面前的那凶手,根本用不着伸手去按住大师的双臂,而只需用话引开大师的注意力,以便背后那人下手便成了。”沈鹰喃喃地道,“是故这个解释便显得不合情理了。”
众人听了都是暗暗点头,觉得这其中果然隐藏了一个谜。
长安城已经远远在望了,看来日落之前,便可以入城了。
沈鹰突然道:“除非有一个原因……”
顾思南截口问道:“什么原因?”
沈鹰白了他一眼,接道:“只有一个凶手入去,大师本就对他有成见,是以运劲提防,可能对方表示没恶意而用手把大师的双臂按住。此时,另一个凶手自地道之中爬了出来,见此良机便痛下杀手。”
古逸飘道:“你认为那房中有一条地道通往外面?”
沈鹰想了一会儿,又自摇头道:“这个解释看来又不合情理了。假如那房中有秘道,雪松子及刘志邦自无不知之理。他们若知道,自会告诉老……”话至一半,他心头一动,倏地又住了口。
崔一山讶然问道:“你为何不再说下去?”
“除非……”沈鹰长叹一声,“除非凶手便是雪松子及刘志邦两个。”
众人不由一怔。古逸飘冷冷地道:“他两人有杀大师的道理么?大师虽然身为大堂主,但据老朽所知,他这大堂主之位,可是给雪松子及刘志邦坐上去的。而大师生性和蔼,料不会跟他们有什么裂痕。”
沈鹰突然道:“吃了几天干粮,口中都淡出鸟来了,咱们去喝几杯吧。”
原来说话之间已进了城,众人精神一振,便向附近一座酒楼走去。
×××
这一夜,他们便歇在一家客栈中。连日走路,顾思南盥洗之后倒在床上,便呼呼入睡。沈鹰心中疑团难释,辗转难眠。
二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他仍然没有睡意,便索性下床,点了蜡烛,又装了一锅烟抽吸起来。
房内门窗紧闭,烟雾袅袅难散,沈鹰便推开一扇窗子。外面星月满天,春风轻拂着,着实令人心旷神怡。
沈鹰凭窗又装了一锅烟,轻轻敲打起火石来,火星子四溅。就在这刹那,沈鹰无意中一瞥,见到一条人影自对面屋瓦上掠过。
夜风一吹,衣袂飘飘。星月下,沈鹰看得分明,那是一袭道袍。虽然脸部看不清楚,但那绺长髯随风飘动,却使沈鹰心头狂跳。
他一怔之下,忖道:“这人是谁,是雪松子?”想到此,他伸手在窗台上一按,身子立即翻了出去,脚尖在墙上一蹬,便如飞矢般跳至对面屋顶。
目光再一瞥,只在这一会儿间,那个夜行人已不知所去。
沈鹰心头又是一动:“莫非雪松子是冲着老夫来的?若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身随念转,便在附近查视起来。
周围附近的屋脊前后都没有藏人,那么雪松子匿在何处?
四找未见,沈鹰只好返回房内,继续抽烟。一袋烟过去了,仍不见有任何声息。他心中不由再忖道:“莫非那人并非雪松子?”
他不由哑然失笑,暗怪自己疑心生暗鬼。试问天下间道士蓄有长髯者有多少人?岂能仅此便断定那人就是雪松子?
他敲掉烟灰,正想关窗子——
就在他伸手出去时,目光又瞥及那条黑影。
黑影自一座大院屋顶冲起,向城外掠去。
沈鹰暗哼一声,穿窗而出,展开身形,急追下去。
那条黑影不知是否发觉有人追踪,还是另有他因,倏地自屋瓦上跃了下去。
沈鹰追到那里,望将下去,只见小巷内家家户户的窗子紧闭,那人好似自地底消失了一般。
他目光四处一掠,跃身下去,在小巷子来回走了几趟,仍然找不着那道人的踪影,只好恨恨地走回客栈。
刚走了几步,心头一动,又再跃上一座屋瓦,往刚才黑影冒起的大院驰去。
一到那里,只见屋脊后,现出幢幢的人影,一个壮汉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来犯虎威!弟兄们,快把他围住!”
沈鹰不愿背黑锅,连忙飞身急退,冷不防背后一棵大树上跃下几个壮汉,两柄单刀对着沈鹰的后脑及后肩劈将下来。
沈鹰听得风声,慌忙向侧一闪,可是前头的大汉们已把他团团围住了。
沈鹰怒道:“老夫路过也不行么?你头子是什么人?这般横行霸道!”
一个中年汉子拱手问道:“阁下是何处高人?来此有何贵干?”
沈鹰怒道:“老夫爱到哪里便到哪里,皇帝老子也管不着。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查问老夫的身份?”
那汉子脸色一变,冷冷地道:“如此,在下只好得罪了!上!”他左手向手下一挥,右手长剑划了半个弧圈,望沈鹰肩膊斜劈了下来。
沈鹰冷笑一声:“你们是要找死,可与人无尤。”烟杆把长剑击开,左手五指屈起如钢钩,向对方面门抓去。
那汉子喊声好厉害,猛地使了招凤点头,堪堪避过。
沈鹰喝道:“再吃老夫一杆!”烟杆横扫其腰。
只听一个清越的声音叫道:“休伤我大哥!”斜地飞出了一柄短剑,把烟杆格开。
沈鹰斜眼一望,来的是一个脸庞长得跟中年汉子颇为相像的青年。
这刹那,背后风声又响。沈鹰顾不得伤敌,身子一旋,旱烟杆急速地飞出,只听“当当”两声,两柄单刀登时被荡了开去。
那中年汉子喝道:“点子硬,并肩子上!”
沈鹰先下手为强,双脚一错,左手食中两指骈起如戟,向中年汉子胁下戳去。
那汉子倒闪一步,长剑回削沈鹰的手腕。沈鹰倏地标前一步,烟杆望那个年轻汉子击去:“倒下吧,小子!”
中年汉子爱弟心切,慌忙抢前,长剑反刺沈鹰的后背。
不料沈鹰那几招根本是虚招,意在使对方乱了阵脚。中年汉子长剑递出,沈鹰已转过身来,就烟杆一格,左臂暴长,五指一落,便抓住对方的手腕;接着手上用劲,“叮当”一声,汉子的长剑便跌落地上。
这刹那,那青年汉子才蓦地惊醒,长剑一挽,飞刺过来。沈鹰把中年汉子一拖,护在身前,冷冷地道:“你刺吧。”
那青年见大哥被人制服,急忙收剑喝道:“你意欲何为?”
沈鹰冷冷地道:“老夫本来只是路过而已,你们偏要撩拨老夫,如今老夫倒要问你们一句,你们到底是什么来路?这院子里住的又是什么人?”
那些壮汉团团把沈鹰围住,一个壮汉道:“小风,你不用害怕,他不敢伤害你大哥。喂,你还不放人?”
那个叫小风的青年也忙道:“阁下既然自言是过路的,那么请放下我大哥吧,咱也放你离开,如何?”
沈鹰哈哈一笑:“老夫若要离开,根本用不着你们放!快答老夫所问。”
话刚落,只听得院子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风领班,大人问发生了么事?”
沈鹰目光一落,见内室走出一个老苍头来。他手上用劲,问道:“你是风领班?下面住的是哪位大人?”
那个风领班忙说道:“是……是杨大人……”
“杨大人?知州杨大人?”沈鹰声音倏地转厉,“杨大人府上,老夫曾去过,他不是住在这里!你若再有虚言,老夫便把你毙了。”
风领班道:“在下并无虚言……你若不信,可以问他们。”
只听那个小风及一干大汉齐声道:“下面住的真的是杨大人。”
“他搬了家?”
“这里是杨大人的如夫人住所……”
沈鹰哈哈一笑:“原来是金屋藏娇。老夫且问你一句,刚才是不是有人来此?一个道人?”
“没有,没有……”风领班颤声道,“阁下若不信,可下去问杨夫人。”
那个老苍头见状大吃一惊,失声呼道:“不好啦,来了汪洋大盗啦!”
沈鹰眉头一皱,喝道:“住口!快告诉杨大人,说老夫沈鹰路过此地,他日有空再来拜访。”说罢手一松,双脚一顿,如大鸟般掠起,半空一个转折,平射出去。
那些护卫听得沈鹰之名,都是大吃一惊,暗道一声:“难怪武功如此之高!”看到沈大人没有责怪,却又有点庆幸感。
沈鹰几个起落,已飘前十余丈,正想飞身上房,忽觉黑暗中传来一阵衣袂声,他连忙住步转身,喝道:“谁?”
只见屋脊后跃出一条中年汉子来。月光下看得分明,那人一颗头颅寸草不生,脸上却蒙着一块黑布。
沈鹰心中冷哼一声,暗中运劲手臂。不料那人倏地跪倒在屋瓦上,同时抓下蒙脸巾,露出一张瘦长的脸庞来,赫然是善能和尚。
“是你?”沈鹰一怔,脱口问道:“你为何来此?”
“小僧心想,神捕入关,必会取道此处,是故守在此地。刚才听见声音,赶来一看,果然是神捕在此。”
沈鹰说道:“你起来吧,你找老夫何事?”
“小僧是来求神捕查案的!那天神捕离开之后,小僧想来想去也颇觉有可疑之处,所以……”
沈鹰叹息道:“你起来慢慢说吧。”
“神捕不答应,小僧便不起来!”
沈鹰心中实在委决不下。中原事务繁忙,他不能在此久耽,但这件案子的疑点,却使他心痒难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善能道:“神捕是否怕小僧付不起聘金?事实上小僧身上亦没银两,不过,容后小僧自会慢慢设法清还……”
沈鹰心头一动,道:“你还是回去吧,老夫实在无暇替令师查案。”说罢便飞身入房。
顾思南听见声响,揉揉眼皮道:“头儿,你还不睡?”
沈鹰探头望出去,只见善能仍然直挺挺地跪着。沈鹰顺手把窗子关回,装了一袋烟,“滋巴滋巴”地抽吸起来。
烟火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沈鹰的心绪也是晴阴不定。
烟丝已经烧成灰烬,沈鹰把烟长长地喷了出来,抬起一只脚,烟杆一落,敲在鞋底,把烟灰弹掉。他把烟杆在腰带上一插,推开窗子,只见善能依然跪着。
这次他换了个方位,面对着沈鹰所住之窗,目光露出乞求之色。
沈鹰嘘了一口气,敲燃刀石,把蜡烛照亮。
“小顾,你下去把善能请上来。”
顾思南瞿然一醒,一骨碌翻坐起来:“什么?善能在哪里?”
“他在下面!唉,老夫若再拒绝替他查案,只怕别人都要以为老夫是个爱财如命之人了。”
顾思南边披衣边道:“其实头儿若接下此案,也不错的。”
沈鹰双眼一睁,问道:“这是什么原因?”
顾思南笑道:“头儿,你在中原江北声名显赫,江南方面对头儿之名及能力也能熟悉,只有这关外似乎名头不那么响亮,所以……”
沈鹰啐了他一口:“快下去!”
两人的对话惊醒了崔一山、古逸飘及云飞烟。
云飞烟隔房问道:“叔叔,发生了什么事?”
沈鹰轻咳一声:“善能和尚来了。”
崔一山等人听后也都是十分诧异,连忙披衣起来。
顾思南带着善能自窗口飞了入来,沈鹰道:“请坐。”
善能惊喜地道:“神捕,您答应了么?”
沈鹰板着脸道:“老夫若不答应,你岂非要跪破膝盖?令师在九泉之下也会怪老夫。”
善能大喜,急忙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响头。
沈鹰见他行此大礼,急忙把他扶起来:“你再不坐下,老夫便要食言了。”
善能只好乖乖坐下。房门倏地响起,沈鹰忙示意顾思南去开门,进来的果然是古逸飘、崔一山及云飞烟。
“咦,善能你怎地来此?”
善能道:“小僧对家师之死,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便再来求神捕……”倏地转过头来:“请问神捕要收多少费用?”
崔一山道:“你是个出家人,神捕自不会收……”
沈鹰沉声道:“老夫之例不能自立自破,费用是一定要收的。不过,看在你的诚意份上,便只收白银一两吧。”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