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大雪飘飞,街上行人欲断魂。
这一场雪直至近黄昏才停住,然天色亦暗了,不少人家的烟囱都冒出袅袅的炊烟。
天气仍然很冷,雪霁的景色加上似烟似雾的炊烟,这景致出奇地美。
一种恬静的美。
郑州城内一条小里弄上,两个人一老一少、一男一女踏雪而行,鞋底踏上积雪,立即陷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男的鬓发灰白,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破棉袄。女的只十四五岁,梳着两条辫子,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大红色夹袄。
少女的脸庞被北风吹得发红,像两个大红苹果似的。她右手扶着老人,一手捧着一件漆金的泥塑菩萨。菩萨在昏暗的雪地上仍似能发出神奇的光芒。
老人手拄拐杖,走得十分吃力,但双脚仍坚强不退地向前跨去……
× × ×
一座半旧的院子,四周人家疏落,门外不见一个人影,庄院里也十分宁静。
一阵猛烈的北风吹来,挟起地上的积雪,呼地一声把大门吹开。门板击在围墙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一会儿,自内走出一个精壮的汉子。这汉子缩着头快步把大门关回,门缝中还传来一声咒骂:“他奶奶的,好大的风。”
汉子关了门,快步穿过庭院,奔入厅堂。只听偏厅一个声音传来:“商卫,谁来了?”
那个叫商卫的年青汉子弹开身上的雪花,搓一搓手,说道:“这种天气会有谁来?来的只能是北风。”
偏厅那人又道:“不知头儿怎样,那件案子不知查清楚了没有?”
商卫哈哈一笑,快步转入偏厅道:“顾三哥,俺看你心中其实是惦挂着四姐。头儿假如未能查清案子,四姐便不能回来跟你……嘻嘻。”
只见偏厅中生了一炉炭火,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斜倚在一张梨木椅上,神情落寞地想着心事。他便是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沈鹰的手下一员大将——“闪电刀”顾思南。
商卫也是沈鹰的一个得力手下,才二十岁的年纪,武功已颇不错。他口中的四姐便是沈鹰手下的另一位大将——“云上飞”云飞烟。
当下顾思南脸上一红,坐正了身子道:“你别乱说,谁说我挂着四妹?”
商卫笑嘻嘻地道:“这次头儿故意不叫你去,而叫萧穆去,俺看头儿是个有心人。”
“什么有心人?”
“头儿另有深意。”商卫故意不再说下去,拿眼瞧着顾思南。
顾思南怒道:“到底你想说什么,还不快快地说出来,头儿有什么深意?”
商卫笑嘻嘻地道:“俗语说小别胜新婚,头儿他故意让你们分隔……”
“胡说。”顾思南忍着笑,故意板起脸孔道:“什么小别胜新婚的,叫四妹听到了,不撕破你的嘴才怪。”
“好了,算俺说错。三哥,这些日子没有什么大案子,倒使咱闷了不少日子,那些歹徒真他奶奶的该死!”
顾思南笑骂道:“你是越说越不成话了,难道你希望多死几个人,好让你表演一下身手?”
商卫不好意思地笑笑:“咳,俺又说错了。”他抬头斜望出去,暮色已四合,便道:“三哥,今日天气寒冷,咱早点吃饭吧。”
“好,你顺便叫陶松他们出来。嗯,最好能温上几斤酒。这种天气如果不喝它几杯,岂不大煞风景?”
商卫笑道:“俺喉头早已发痒了,只是见三哥心情不好,不敢提议。嘻嘻,小弟这就去。”说罢翻身入内堂。
顾思南低头抓起一根火棍在炉中拨弄了起来,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一个拍门声传来。
门声在一会儿之后突然转急。他暗道:“莫非小飞回来了?”连忙抛下火棍子,跑回去开门。
刚拨起木闩,大门便被北风吹开了。出现在顾思南面前的果然是个俏丽的少女,不过却不是云飞烟,而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顾思南目光一及,不由一怔:“姑娘找谁?”
少女背后一个老头吐了一口气,喷出一道白烟:“请问沈恩人是在这里么?”
“哪个沈恩人?阁下又是谁?”
“老朽只是个山野村夫,嗯,去年沈恩人替老朽平了一件冤案,使老朽得以免于难……嗯,咳咳,后来老朽千方百计才打听到恩人姓沈名鹰,又听到一个消息,说沈恩人住在郑州城内……”说到这里老头儿突然呛咳起来。
顾思南道:“老丈,你身上有病?进来喝杯茶吧。沈大人有事出去了,可能还要过一段日子才能回来。”
“哦,你是沈恩人的助手?失敬,失敬。嗯,没有什么的要紧事儿,老朽刚巧来郑州探个亲戚,所以、所以……咳咳。”
那少女接口道:“我爷爷念着沈恩人的恩德,又想咱贫苦人家没什么东西可送与恩人表示一下心意的,后来我爷爷叫我塑了一个菩萨送与沈恩人。今日咱们刚刚到达郑州,我爷爷便迫不及待地来了。”
“两位的盛情,实在使人感动。”顾思南感动地说道:“咱们为民平魔,是应该的。”
少女愤愤不平地道:“虽然是应该的,但这年头那些做官的有几个是认为应该的?”少女把菩萨往顾思南手中一塞,“既然恩人要过一段日子才能回来,便请壮士代收下吧。这是我爷孙的一点心意。”
老头咳了一阵也道:“是,万望壮士收下,要不然老朽一家便更加难安了。”
顾思南眼角濡湿,只觉颇为惭愧。这刹那,他心头突然泛起一个念头:“头儿近来把精力都放在破获发生在武林大豪身上的案子,对民间的冤案是没有以前的热心了,咳,这是什么原因?”
“壮士,咱们不能在郑州久候了,嗯,我们走啦,请壮士代向恩人致意,希望恩人长命百岁,万寿无疆!”老头儿扳一扳少女的肩头:“小蕾,咱们走吧。”说罢又咳了起来。
顾思南瞿然而醒,忙道:“老丈身上有病,快请延医。嗯,在下也有点不成敬意的礼物,希望老丈收下。”
老头一呆,怔怔地望着顾思南。顾思南把一锭银子塞在他手中。
老头儿霍地跪在地上:“壮士……壮士的大恩,老朽……老朽……”
“快请起来,老丈身上有病——姑娘,你快扶你爷爷起来。”
少女扶起老头,又向顾思南道了一福,这才转身离去。
顾思南心头一动:“姑娘请慢,你爷爷叫什么名字,可否赐告?”
老头哈哈一笑:“当年恩人做了好事也不留名,咳咳,老朽……免了吧。再说壮士赐金,老朽也没问名……”声音逐渐地远去。
一阵北风吹来,地上积雪扬起半天,仿似一条张牙舞爪似的大白龙。老头及少女的背影也消失在风雪迷漫处。
直至他俩背影消失,顾思南仍满怀激动地想着心事。
“三哥!顾三哥!”内堂传来了商卫的呼唤声,顾思南才在沉思中惊醒,连忙把门关好,步入了厅中。
偏厅内,一片暖和,炉火烧得正旺,陶松、葛根生、郎四、商卫及彭七等正围桌而坐:“顾三哥,你去了哪里?”
“呶,刚才有位老人家送了一尊菩萨与头儿。”
众人都觉得奇怪。郎四连忙接过来,一看之下:“咦,这尊菩萨塑的竟是头儿的样子。”
顾思南刚才在外面光线暗淡,没有细看,听了这话,也忙伸头过来,一看之下,登时“哦”地叫了一声。那尊菩萨的面貌跟沈鹰一模一样,塑得惟妙惟肖。
“看来那老人家实在是个有心人,竟然把头儿的面貌记得如此清楚,还塑成个菩萨的模样。”
郎四不禁道:“到底是怎回事?”
顾思南把那老头的话转述了一次,众人都十分惊讶。郎四笑道:“想不到头儿一下子变成了神仙。”他把金菩萨放在几上:“吃饭吧。”
众人都纷纷举箸,想到自己的头儿竟得百姓如此爱戴,心头都十分高兴,喝得甚为畅快。
吃了一阵,四郎道:“说不定,过了一段时日,也有人把顾三哥塑成一尊金菩萨,届时咱……哈哈。”
顾思南笑骂道:“九成你又在挖苦我了。”
商卫道:“你们说菩萨能不能娶妻生子?”
郎四愕然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不成你也想做菩萨?”
“小弟怎敢?刚才你说顾三哥也做了菩萨,假如菩萨不能娶妻,那么四姐岂非要去做尼姑?”
众人哈哈大笑。
锅中的白烟不断升腾,商卫无意中回头一望,忽地叫起来:“哎哟,你们看,这菩萨塑得真像是真的般!头儿,他……他好像在发怒哩。”
众人转头望去,白烟中,那尊菩萨直似坐在云烟中,望之更加栩栩如生,面上的神情果然有点发怒之色。
这刹那,众人心头都是一沉,无端端地觉得妖异起来。
郎四声音发涩地道:“刚才咱明明觉得头儿——不,他满脸笑意的,怎地突然变了?”
商卫也道:“俺也清楚地记得,刚才他在笑……”
众人再定睛一望,只见金菩萨的模样儿又变了,变得怒意更盛。
顾思南心头也是一沉,连忙伸手过去拿来一望,叫起来:“啊,原来是脸上的金漆受不住热,逐渐溶化了!你们来看看。”
众人再一望,果见金菩萨的脸上的金漆溶了,变成液体淌了下来,把眉眼及嘴角的线条拉下,笑容登时变成怒容了。
郎四道:“可惜,可惜。塑得这般像,那些金漆却是假的。”
顾思南笑道:“我看那老丈一身破棉袄,家境绝不会好,他岂有钱用真金调漆髹之。”
商卫用手指一按菩萨的额头,道:“原来这尊菩萨是以泥塑的。不知是谁塑的,手艺儿竟这般灵巧。”
“这人必是个雕塑大师。”顾思南接过菩萨把它放在架上:“无论如何,咱都不能让它的金漆再溶了,否则头儿回来,如何对他交代?”
郎四斟了一杯酒:“大家干一杯吧,头儿做了菩萨,咱都成了天神天将了。”
众人大笑。那架子刚好在顾思南对面,他抬头一望,只见白烟中那尊菩萨的脸貌怒意更盛了,而且那种神色透出一种说不出的诡秘与妖异。
不知如何,顾思南的心又再一沉,也分不出是什么感觉,连酒也不想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