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黄昏,天空一片灰蒙蒙,灰黑的云朵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自北而来的一阵猛风,刮得地上的黄沙飞起半天,吹进衣领里是极不舒服,是以路上的行人更加稀疏。
白草镇正处于风口,因此猛烈的北风便更加刀刃般锋利了。
这种天气,最好是围炉喝酒。
镇上最大的那家云宾客栈,天还未黑,房子便卖得七七八八了。客栈附设的饭馆也一早就坐满了人。
白草镇的人口不多,不过南来北往的客旅却颇多。带着一脸风沙的旅客到此,大多要在云宾客栈歇一宵。也因此,云宾几年来不断扩建,倒也颇具规模。
年轻的司马城,也一早坐在饭馆里了。火锅子在炉火的烘迫下,水不断地跳动翻腾。司马城挟了一片薄薄的羊肉放入锅里灼。
桌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碟子,放着各式各样的食物。桌上还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里面放着几角酒。
肉已熟,司马城蘸了些酱料,把其放在嘴中细嚼,鲜美极了。他提起了一角酒,倒了满满的一杯,仰头一干而尽,一股酒气自腹中升起,仿佛疲劳尽消。
炉火烫得他脸如红柿,额角沁出热汗。他举袖拭去,随即放下筷子,解下身上的斗篷。
门帘掀开,一阵北风吹了入来,炉火摇晃,食客身上一寒,都不由自主地望向门口。只见十余个精壮的汉子,像南飞的大雁般,一个跟着一个进来。
众人这刹那都猛觉眼前一暗。那十余个汉子,黑衣、黑裤、黑靴、黑披风,像火窑里的大炭头,连皮肤也是黝黑的。可是目光跟这些人一接触,便都被其身上的那股剽悍之气压倒立即低头吃喝。
司马城一看便知道十余个汉子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只是不知什么来路,心中十分诧异,但自己身上有事,也不想惹起任何麻烦,便又涮起了羊肉来。
那十余个汉子占了两张桌子,分头坐下,恰在司马城旁边。只听为首的那个大汉,声音洪亮地呼叫道:“小二,过来一趟!”
一个精俐的店小二连忙奔前:“爷们有甚吩咐?”
“羊肉、酒菜都来一些。”那个汉子的声音依然颇响:“还有没有上房?”
“爷们要几间?”
“开五间吧。”
店小二躬身道:“好,小的这就去告诉掌柜一声,你们先吃吧,等下小的才带您去休息。”
“有意思。老三,给点赏钱他。”为首的那个汉子道:“酒肉先送来。”
他旁边一个汉子自身上取了一锭银子,把它扔给店小二:“这是大爷们的赏赐,你拿着吧。”
司马城偷眼一瞧,心中暗暗诧异:“这些人若非出身大富之家,便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否则,出手怎会这么阔绰。”
果然,见那店小二也显然大吃一惊,不敢接受。那大汉猛喝一声:“你是嫌少么?”
店小二才千恩万谢收下。司马城却暗暗留意起他们来。
不一会儿,酒菜及火锅送了上来,黑衣汉子边喝边高谈阔论起来。
一个年轻较小的汉子道:“大哥,你说那人是谁?怎会无端端把九哥及十五哥杀死?”
为首那个汉子道:“愚兄假如知道,也就不用犯愁啦。不过追到天涯海角咱们都要把这个凶手抓出来,替九弟及十五弟报仇。”
另一个汉子接道:“对!想当日咱们云燕十八骑月下歃血为盟,发誓有祸同当,有福共享之誓言,不把凶手诛杀,咱岂对得起九弟及十五弟。”
为首那汉子仰头喝了一杯酒,然后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说道:“这些誓言,咱兄弟们没一个忘记。”
司马城暗道:“原来这干人便是闻名河北的云燕十八骑。风闻这些人行侠仗义,颇有佳誉,怎地跑到关外来了?”他知道对方的身份后,对这些人登时生了好感。
四角酒都已喝尽,司马城正想呼小二添酒,忽觉身上又是一寒,原来那张棉布门帘又被人掀开了,只见一个面目死板的中年汉子缓步走了进来。
这汉子一脸腮须,身子十分高大,目光如刀锋般凌厉。
饭馆中的食客被大汉的气势所慑,都不自觉停下手来。
那汉子目光四周一扫,此刻已座无虚设,汉子眉头一皱,走向一张尚有空位的座头,拉开板凳,大马金刀地坐下。
那两个食客有点手足无措,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汉子冷冷地道:“借个座位用用。”
那两个食客不敢出一声。
大汉扬声喝道:“听见没有!大爷要借你们的座位用用。”
那两个食客如受惊的兔子般站了起来,颤声道:“大、大爷,请、请用……”说罢连忙动手把碗碟搬到另一张桌上。
云燕十八骑都是脸色一变,一个较年青的首先按捺不住,喝道:“不必搬!”推开板凳,走前去道:“阁下凭什么强占人家的坐位?”
那汉子淡淡地道:“这位子是他的?”回头望向那两个受惊的食客,厉声问道:“大爷有没有强迫你俩?”
那两个食客与他的目光稍触,身子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颤声道:“大爷……没……是咱自愿……自愿搬开的……”
那汉子冷冷一笑,呼道:“小二,拿酒菜过来。”
那个云燕十八骑的年青汉子见他没把自己看在眼中,脸色又是一变,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半晌才喝道:“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汉子暴出了一阵狂笑:“由来请教大爷的名头都得先把名报下,你们难道是无名小卒?”
云燕十八骑都是脸上变了色,为首的那个沉声道:“在下忝为云燕十八骑的老大卓湛,请问阁下是何方高人?”
“某家的确是个高人。云燕十八骑的名头,问不出大爷的名头。”
卓湛脸色十分难看:“阁下是不把咱看在眼中的了?”一顿:“阁下既然自称高人,不知是否可露一手,让咱们开开眼界。”
那汉子脸上死气沉沉,看不到他内心想些什么,回头一望:“大爷送一根木块给你添火吧。”说罢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手掌边缘在桌角一沾,那桌角噗地一声掉下。汉子不慌不忙拾了起来,随手向后一抛,不偏不倚落在卓湛的酒杯里。
卓湛捡起一看,脸色登时比雪还白。这张桌子厚逾两寸,又是楠木所造,异常坚实。这汉子随便一掌便像利刀切豆腐般把其“削”下,难得的是断口平滑如同刀切一般,这份内力及手劲,云燕十八骑都自忖大大不如。
另一个汉子忙道:“阁下武艺果然高超,不过云燕十八骑都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少不得要向阁下讨教几招。”
“很好。听说云燕十八骑共有十八个人,如今怎地只剩下十三个人?莫非也是因为多管闲事而让人放倒了?”汉子老气横秋地又道:“年轻人在家里多读点书,总比出来闲荡好得多。要不然,在家里抱抱孩子也落得平安两字。”
黑衣汉子们虎地一声站起来。卓湛标前两步,厉声道:“卓某有几个兄弟让人放倒,你怎么知道?莫非下手的便是你?”
那汉子斟了一杯酒,淡淡地道:“大爷对云燕十八骑还不感兴趣。”
卓湛脸色铁青,一字一顿地道:“这件事就算你不说咱们也知道,不是你动手,也必定是你主使的。”
此刻云燕十八骑的人都把汉子围了起来,个个脸上都露出愤慨之色。
汉子反问一句:“你凭什么说大爷是主使人?大爷有个外号叫做‘无可奈何’,不然轻易岂会出手?”
卓湛厉声说道:“那必是我弟兄因看不惯你的作为而迫你动手,却反让你杀掉了!”
那汉子像聋子般,只顾喝酒,看也不看他一眼。
一个黑衣汉子叫道:“大哥,不必跟他瞎扯,先把他擒下吧,小弟不信不能问出真相。”
“无可奈何”道:“原来号称侠义的云燕十八骑竟然以多攻少,要把无辜之人擒住迫供了。”
另一个喝道:“凭你怎样说,咱都不会轻饶了你。”
卓湛咬牙道:“拔刀吧。”
“无可奈何”仍然不慌不忙地道:“大爷的名字,你们听过没有?”
“谁知道你叫什么名?”
“大爷的名叫做莫史刀。”那中年汉子蓦地一掌击落在桌子上,“砰”地一声,桌上的碗碟杯筷,以至火炉火锅全都跳了起来,向云燕十八骑飞去。
云燕十八骑冷不及防,不由都后退了一步。莫史刀身子突如麻鹰般笔直飞起,凌空出手一掌拍在横梁上,身子倏地倒飞,向墙壁射去。
这刹那,饭馆之内十分混乱,食客纷纷发出惊呼。云燕十八骑见莫史刀行动诡异,都是一怔。
眼看莫史刀的头颅即将撞到墙头,忽见他身子一落,迅疾无比地贴墙滑了下去,突地一撞。哗啦一声,窗棂破裂,碎木横飞,莫史刀身子一缩,自窗口逸去。
这些事说来虽慢,实际上都在电光石火间完成。待到莫史刀的身形消逝,卓湛才暴喝一声,自破窗投射出去。云燕十八骑的其他成员也纷纷追了出去。
司马城忍不住想出去看看,不过回心一想,还是忍了下来,连尽三杯酒。
× × ×
片刻,只见卓湛等人如斗败公鸡般返身回店,料是追不着莫史刀。他们一脸沮丧,喝着闷酒。食客经此一闹,都是酒兴索然,纷纷结账回房休息。
司马城看看已有八九分饱,才停杯结账。客栈就在饭馆后头,中间有一道短短的回廊,回廊两侧安了些假山盆栽,入冬后花草都已凋谢,也没人欣赏。
冬夜,天特别黑,店小二提着灯在回廊照路。司马城经过时,吩咐小二明日一早唤醒他,入了房便解下外衣躺在床上。
人虽在床上,可是百感交集却怎样也睡不下,一年前的往事都涌上心头。如今他是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杀父之仇又不能报。一年来他躲在关外苦练武功,过着寂寞单调的生活,此际就要返回中原,心境便再也不能平静。
一年多前,他本有个温暖的家,上有父母,家大业大,司马庄的名头在中州名气颇响,却为了一件无头公案,累得他家破人亡,最后远走异乡。现在想来,这一切都似一场噩梦般。
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步履之声。他侧头向外望去,纱窗上出现了好几道人影,看装束便知是云燕十八骑的人,大概他们要回房休息,司马城也不在意。忽闻有人道:“大哥,咱们到赵家庄……”底下的话却听不见了。
赵家庄二个字一入司马城的耳朵,他心头猛地一震,更加没了睡意。
只听卓湛道:“赵容国未必肯……”下面的话因人已去远,再也听不到。
累得他司马城家破人亡,远走关外的,正是名震河北的赵家庄庄主赵容国。赵容国虽然杀死了他的父亲,但他事后已自断一掌,而且,这件事也很难怪得赵容国,故此司马城才放弃了复仇之念,也因此而得到了江北总捕头“神眼秃鹰”沈鹰及“中州大侠”崔一山的赏识。
现在他回关内的目的便是要去找崔一山。因为崔一山四处散布消息要找寻他,消息一直传至关外,传到他耳中。别人的事他可不理,崔一山对他一家恩重如山,他不能无动于衷。何况,他尚有些武学上的难题想请教他。
二更的梆子声自远处传来,司马城仍没睡意,也许刚才酒喝得太多,有点内急,便起了床,准备出去。就在此刻,他突然听见屋瓦上有个极轻微的声音。
司马城心头一震,心念一转,忖道:“莫非是那个莫史刀去而复回?”不禁替卓湛等人暗暗担心起来。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决定暗中通知云燕十八骑,便倏地推开房门,喝道:“谁?”同时提气跃上屋顶。
只见屋顶立着一人,黑暗中依稀认得正是那个莫史刀。
莫史刀冷冷地说道:“小子,你胡喝什么?”右掌划了半个圆圈,呼地一声向他打来。
司马城左脚踏上半步,拧腰一拳击向其手臂。
莫史刀手腕一沉,化掌为爪,迅速抓向司马城的臂弯。
司马城猛喝一声,右拳回收,左拳蓄势击出。这一招蕴满真力,带起一股凌厉的拳风,拳还未至,拳风已把莫史刀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莫史刀冷笑一声道:“小子胆子倒大!”左掌随即当中击出,“砰”地一声,两股罡风凌空遭遇,发出一声巨响。司马城只觉对方的掌风凌厉无比,拿不住桩,“噔噔”连退两步。
莫史刀一掌得手,踏前一步,右掌又呼地一声击了过去。
司马城不敢硬接,偏身一闪,拳头自他掌底让过。
莫史刀长笑一声,左臂一曲,把其拳头架住,右掌向下一沉,望其手臂关节切下。
司马城见其招式虽不十分精妙,但经验丰富,加上内力沉厚,自己绝非其敌,只好急退一步,同时飞起一脚踹其下盘。
莫史刀正想再下杀手,冷不防一声断喝传来,紧接着白光一闪,一把快刀望其手臂切下。
好个莫史刀,右臂倏地拉开,左掌拍开刀脊,侧头一望,冷冷地道:“多你一个又如何?”
来人正是云燕十八骑的老幺蒋十八。他正想反唇相讥,冷不防眼前一花,莫史刀已抢将入来,右掌吞吐不定向其胸腔迫来。他吃了一惊,快刀急挥,护住胸前,同时身子倒退一步。
这刹那,云燕十八骑的其他人也都被惊醒,纷纷提着武器跃上屋瓦观看。
莫史刀耳听八方,眼看四面,怒哼一声,足尖一顿拔空而起,一掠二丈七八。
猛听卓湛暴喝一声,身子斜掠而起,缅刀望其腰腹劈去。这一刀蓄势而发,使得又疾又快,眼看莫史刀难逃劫数。
好个莫史刀,气将尽,力将竭,双臂倏地一划,身子忽又升高三四尺,那一刀刚好自他脚底下劈过。
卓湛一刀劈空,身子立即沉下。莫史刀忽地头下脚上,如箭般向他射去。
云燕十八骑的安十一,使的是一杆长棒,见卓湛势危,长棒连忙戳出,不偏不倚搠向莫史刀的心窝。
莫史刀右手鬼魅般一翻,倏地抓住木棒。安十一双臂运劲,木棒猛地划了一个圆圈。
蒋十八立即蹿起,快刀向莫史刀斩去。不料莫史刀右手突然一松,身子随着棒上的力量飞开,一飞丈五,身子一缩望下面跌下。
卓湛喝道:“快追!”提刀赶去。
只见莫史刀的身形又起,穿过回廊逸去。
众人岂容他逃掉?连忙追去。
莫史刀身子倏地横飞,跃上廊外的一座假山,双足一点,身子向前掠出三丈,足尖再度点在另一座假山上,已经借力飞出围墙。
卓湛尽力追赶,刚跃上围墙,冷不防几道劲风袭身,连忙倒头跃下,“飒飒”两声,却是两块石头。
卓湛大怒,再度跃上围墙上。四处黝黑,只闻风吹树叶的声音,哪里还有莫史刀的踪迹。他废然叹了一声:“又让他逃掉了。”
司马城见莫史刀逃掉,便自屋瓦上跃下来。其他住客听见声响,纷纷开门探看,一见众人都是提着明晃晃的兵器,连忙把门关回。
卓湛回身赶来,向司马城拱手道:“请问兄台贵姓大名?跟那个姓莫的有什么仇怨?”
司马城微微一笑:“在下司马城,跟那个姓莫的毫没关系。”
卓湛甚为诧异,讶然问道:“那么司马兄怎地会跟他打将起来?”
司马城又微微一笑:“刚才在下睡不着,刚巧听见屋瓦上有脚步声,便起身查看,却糊糊涂涂跟他打了一架。坏了诸位的睡意,在下好生过意不去。”
卓湛道:“兄台这样说便显得见外了,说不定这姓莫的是冲着咱而来的。”
另一个忽然问道:“请问司马兄跟司马庄的老庄主司马千钧如何称呼?”
“正是在下先父。”司马城神色一黯答道。
卓湛“啊”地叫了一声:“原来兄台是司马少庄主,卓某失敬了。”
“哪里,哪里。云燕十八骑的大名,在下向往已久,今日一见果然都是些肝胆相照的好汉子,司马某好生敬佩。”
“司马兄要回关内?”
“正是。诸位呢?”
卓湛喟然道:“在下兄弟等要去云雾山剿一股强盗,不料出关时让人杀了三个弟兄,昨夜又不明不白失了两个……惭愧的是卓某至今尚不知凶手到底是什么个模样。”
“诸位这几年在河北行侠仗义,大概得罪不少黑道上的高手,是以才会……”
“嗯……也许是吧,但却想不透对方是谁。”
司马城道:“那个自称‘无可奈何’莫史刀的,行动十分奇怪,可能会打诸位的主意,诸位在路上可得小心防范。”说到这里,他心头一动:“像今晚你们就该派几个人当值。”
卓湛连忙称谢:“在下等都是直肠直肚的汉子,不似兄台仔细,今后自当小心防范。”
司马城一笑,再聊两句,便自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