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越
在古希腊神话里,有关俄耳甫斯不多的表述,构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的诗人形象。这个形象是后世诗人的隐喻,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谶语。首先,作为河神奥阿格罗斯和缪斯卡莉俄佩的儿子,俄耳甫斯自然是典范的诗人,他的歌声如此动听,以至于可以使树木弯枝,顽石移步,野兽俯首,波浪平息。奥维德在《变形记》中这样描述俄耳甫斯:
就是说歌手牵来了这样一个小树林,他坐在中间,被野兽和荒地围绕着,被一群群鸟儿。
这是诗歌特有的蛊惑力的形象化处理,诗人依靠自身的凡人之躯,利用自己的歌声(词语)掌握了神奇的力量,在接通词语感应器的某个瞬间,诗人仿佛就是神祇的化身,他是一瞬间的通灵者,他是电光石火间那张智者的面容。
为了凸显俄耳甫斯所掌握的神奇伟力,一种悲剧性的力量一直与其如影随形。在那幅万兽温顺地聆听俄耳甫斯歌唱的宁静画面之后,是其妻欧律狄克被蛇咬伤致死。为了挽回妻子的生命,俄耳甫斯下到地府,以自己的歌声驯服了守护冥界出口的恶狗刻耳柏洛斯,使复仇女神流出眼泪,使冥界王后珀耳塞福涅深受感动。于是,他们准许俄耳甫斯把妻子带回人间,但前提是在走出冥界前,他不能回头看他的妻子,也不能和她说话。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那是诗人和词语完胜死亡和宿命的画面,但那无疑是一种轻佻的胜利,它来得太过轻易而让人生出疑窦。的确,上天不会轻易放过诗人,所有人凭直觉就可以猜测到坎坷的命运还等在后面,警觉的鹰犬埋伏在人生的每一条岔道里伺机而动。
因为长久的寂静所形成的压迫感,因为歌声被封锁在语言的棺椁里,俄耳甫斯终于回过头来,立刻置自己最心爱的人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是他放弃语言带来的最深重的惩罚,可悖论是,这恰恰也是他必须遵守的契约。在此,诗人的形象越发清晰了,他勇猛睿智,手握语言的利器,似乎无往而不利,但语言本身的复杂,它强大的后坐力往往将诗人置于极为被动的境地。在更长远的视角里,在时间魔术师众多的玩偶里,诗人不得不是那个面对惨景的哀泣者——为死亡,为命运的无常,而之前他所拥有的美妙歌声竟然只是为了镂刻出此刻的悲戚。
悲剧仍在继续,俄耳甫斯因为拒绝参加狂欢秘祭激怒了酒神狂女迈那德斯,而被那些女祭司撕成碎片,但即便如此,俄耳甫斯死后,他被砍掉的头颅仍然在歌唱,而他的古琴也在继续鸣响——也许这浸染着血腥、死亡、悲愤、勇气和骄傲的声音,正是后世一代又一代诗人飞蛾扑火般投入词语队列里的原因吧。以无惧死亡的勇气,去获取平息万物躁动的美妙乐音,这是所有诗人共同的愿景;从这里,他们有望获得俄耳甫斯以死亡练就的语言炼金术,并借由语言而获得永生。
我们将这套酝酿多年的外国诗歌译丛,谨慎地命名为“俄耳甫斯诗译丛”,正是因为俄耳甫斯这个经典诗人形象所蕴含的复杂况味,这个集技艺、勇气、痛苦和不屈于一身的诗人,恰恰是我们这个译丛渴望获得的品质,我们为此精挑细选出霍夫曼斯塔尔、布莱希特、勒内·夏尔、翁加雷蒂、安德拉德这几位杰出的西方诗人,构成“俄耳甫斯诗译丛”第一辑的阵容,我想珀耳塞福涅也会为此再次动容吧,而欧律狄克的苏醒则是所有后来的书写活动所指向的唯一目标。
这个以俄耳甫斯为首的队列,将同时照亮天堂和地府,将使“廊柱震颤不已” ,而你所能做的“就是为它们创造聆听之神庙” 。让我们像动物那样俯下身来,去倾听那闪光的词语从诗人嘴里所发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