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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片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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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广场西侧的一小片区域里,街巷胡同仿佛精神失常了似的,自己就把自己隔断成一条一条的短小的“地段儿”。这些“地段儿”拐弯抹角扭曲成各种奇形怪状的角度和曲线。第一大街怎么也得弯过来和自己交叉个一两次。曾几何时,有位艺术家发现这条街也有它难能可贵的地方。要是收款的人来要颜料、纸张和画布的欠账,走的就是这趟路,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自己又兜转了回来,居然一文钱也没收到,这有多棒!
于是乎,时隔不久,搞艺术的都跑到这个光怪陆离的格林威治村
出出进进,想要找一扇朝阳的窗户,或者18世纪的山墙、荷兰风格的阁楼、低廉的房价。而后,他们还从第六大道引入了一些锡铅合金的杯子和一两只火锅,于是这里形成了一块“艺术家群落”。
苏和琼茜在一座低矮的砖垒三层楼的顶层设立了她们的画室。熟人都把乔安娜唤作“琼茜”。两个姑娘一个来自缅因州,另一个来自加利福尼亚州。当初在第八大街上的那家“德尔莫尼科餐厅”
里吃份儿饭的时候她俩不期而遇,发觉彼此的艺术品位、对菊苣沙拉的喜爱、对主教的袖子的看法无不契合,那一处姐妹画室于是应运而生。
那是在五月份。时至十一月,一位冷情而无形的外来客悄然来到这片群落里,用他冰凉的手指东碰碰西碰碰,大夫称之为“肺炎”。这个杀人狂跨过广场,明目张胆地在广场东侧大踏步地闯荡,遇难者总有几十个。不过,当他步入这些有如迷宫一般、苔藓丛生的狭窄“地段儿”的时候,脚步却放慢了。
“肺炎先生”可不是你们称之为具有骑士精神的那种老绅士。他那样一个拳头血红、喘息连连的老东西耍手段的时候哪里瞧得上一个被加利福尼亚的和风摧残得面色惨淡的小女人。可是他居然给了琼茜重重一击;于是琼茜病倒了,卧在那张刷过漆的铁床上,动都动不了,只能透过荷兰式小窗的玻璃,望一望窗外那座砖房空荡荡的墙壁。
一天早上,那位生意繁忙的大夫冲苏扬了扬他那蓬松的灰色眉毛,把她叫到过道上去。
“可以说,她的病只怕就剩下一分希望了,”他一边说,一边把体温计的水银柱甩下去,“这一分希望就在于她得自己渴望活下去。有人非得在殡仪馆那儿排队,就算是世上的药都凑齐了我也无可奈何啊。您家的这个小姑娘满脑子都是活不下去的念头。她心里有什么事吧?”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把那不勒斯海湾画下来。”苏说。
“画画?——瞎掰吧!她心里就没有什么值得她来来回回盘算的事情——比如说,男人?”
“男人?”苏的声音就好像嘴里含着一个单簧口琴似的,“男人就值得?——可是,没人啊;哪有这种事。”
“好吧,那么就是身体虚弱的缘故了,”大夫说,“但凡我绞尽脑汁能想出来的科学手段,我一定都用上治疗她。可是若是我的病人已经开始计算自己的送葬队伍里能有多少辆马车,药效就得少算一半。假如你能吊起她的兴趣,让她开口问问新款冬季外套的袖子是什么式样的话,我就敢打包票,她的机会就不是一分,而是两分了。”
待到大夫走了,苏走进工作室大哭起来,泪水把日本制的餐巾纸浸透了,成了一摊纸浆。然后,她拿起画板,吹着拉格泰姆
音乐的曲子,大踏步走进琼茜的房间。
琼茜脸朝着窗口躺着,被子上连点褶子都没有。苏以为她睡着了,口哨也不吹了。
她把画板安置好,开始动笔给一家杂志的短篇小说画钢笔画插图。青年画家若想铺平通向艺术的道路就只好先给渴望铺平文学道路的青年作家们写的杂志小说画插图。
正当苏给小说里的主人公——一个爱达荷州的牛仔——绘制在马匹评比会上穿的漂亮马裤,再画上一片单眼镜的时候,她听到一个低微的说话声,之后又是几声。她赶紧走到床边。
琼茜大睁着双睛凝望着窗外,口中数着数字——是从大到小数。
“十二,”她说,须臾之间又说,“十一”;接下来数的是“十”、“九”;再接下来是“八”和“七”,这两个数字差不多连在了一起。
苏关切地向窗外望去。那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一数呢?眼中不过一个空空如也、寂寂无声的院落,二十英尺之外则是一栋砖楼的裸墙。一棵老朽的常春藤
爬到了砖墙的半高处,可是根底处扭曲结节、已经枯萎了。秋日凄冷的呼吸已然把藤上的叶子摧残殆尽,只剩下几根枯藤还紧贴着墙上碎裂的砖头。
“看什么呢,亲爱的?”苏问道。
“六,”琼茜仿佛耳语一般地说道,“现在掉得更快了。三天前还有将近一百片呢,数起来简直头疼。可是现在多轻松。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么,亲爱的?说给苏迪
听听。”
“叶子,常春藤上的叶子。待到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我就该走了。三天前我就知道了。难道大夫没有告诉你吗?”
“哦,这种荒谬的话我从没听人说过,”苏满脸不屑一顾地责怪她,“常春藤的枯叶跟你养病能有什么干系?你过去多喜欢那棵常春藤啊,你这个捣蛋的小丫头。别再这么呆头呆脑地胡思乱想了。对了,早上大夫跟我说,你立马就好转的可能性是——让我想想,他当时的话是怎么说的——他说十有八九!哎哟,那岂不是十拿九稳了,就好比我们在纽约城里多半能搭上电车,或者说走路的时候指定能路过一座新楼一样。现在努力喝点肉汤吧,让苏迪接着画插图,好卖给编辑先生,给得了病的小家伙买点儿波特酒
和猪排,解解馋。”
“葡萄酒用不着再买了,”琼茜说,她的双眸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又一片叶子掉了。不,肉汤我不想喝。只剩四片了。但愿在天黑之前我能亲眼瞧着那最后的一片叶子落下来。到时候我也该走了。”
“琼茜,亲爱的,”苏躬下腰说道,“答应我,等我画完之后再睁开眼睛看窗外,行吗?那些图画我明天就必须交出去。我需要亮光,否则我就把窗帘拉下来了。”
“你去另外一间屋子里画画不成吗?”琼茜平静无波地问道。
“我宁可陪着你待在这边,”苏说,“另外,我不愿意让你一直盯着那些呆头呆脑的常春藤叶子不放。”
“一画完马上叫我啊,”琼茜合上双眼说道,她脸色惨白,有如一尊躺倒的雕像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因为我想亲眼瞧着那最后一片叶子掉下来。我已经厌倦等待了,也厌倦思考。世上的一切我都想放手,就让我像一片筋疲力尽的可怜的叶子一样,掉啊掉下去。”
“尽量睡一会儿吧,”苏说,“我得叫贝尔曼上楼给我当模特儿,我要画离群索居的老矿工。我就出去一分钟都不到。在我回来之前,千万别动。”
老贝尔曼是个画师,正住在她们俩楼下一层。他年过六旬,头似森林之神萨蒂尔
,身如顽童,颌下一把米开朗基罗雕塑的摩西像上的虬髯,就从这颗头颅上垂落,顺着这具身躯一直拖垂下来。贝尔曼在艺术上一直落拓。画笔在握四十年,他仍然没能切近他的艺术女神,连她那身长袍的褶边都没有摸到。他总是说马上就要画出佳作了,可是回回连影子都没有。这几年他只是偶尔涂涂抹抹,画成了几张商业画、广告画。凭借着给“艺术家群落”里承担不起雇佣职业模特儿的挑费的那些青年艺术家当模特儿,他多少能挣上一点儿。他这人一喝杜松子酒就会喝高,而且没完没了地叨叨他那即将成型的杰作。除了这些情况,这个小老头儿性如烈火,谁软语温存他就疯狂地耻笑谁,可是这样一个人却认定了自己就该是一匹獒犬,专门保卫楼上那间工作室里的两个青年画师。
在楼下那间光线微弱的小窝棚里,苏找到了满身杜松子气息的贝尔曼。屋子的一角是一副画架,上面那张空白的画布在漫漫二十五年之间,始终在那儿等候一幅杰作的第一笔。苏把琼茜的奇思怪论都说给他听,又说琼茜当真轻飘飘、颤悠悠得仿佛一片枯叶似的,她只怕琼茜越来越无力把握这个人世,终归要飘然远逝。
老贝尔曼眼睛血红,平日里总是见光流泪,琼茜的愚蠢念头被他好一阵连消带打地嘲讽。
“蠢材!”他叫唤起来,“世上居然有这种傻子,就因为一棵该死的藤蔓要掉叶子,就觉得自己也该死了?从来没听说过还有这种事。不,我才不给自己找麻烦,当什么模特让你画那个遁世的傻蛋。你怎么能由着她想出这个鬼念头?哎哟,小琼茜这个小可怜儿。”
“她病弱不堪,”苏说,“因为高烧她的心思都不正常了,满脑子都是古怪的念头。算了,贝尔曼先生,要是你不情愿给我当模特儿,不当就不当吧。不过,我觉得你这个耍贫嘴的老——老家伙真可恶。”
“你真是婆婆妈妈!”贝尔曼嚷嚷起来,“哪个说过我不情愿?走吧。我跟你一起去。我说了半个钟头,就想说明白我已经准备好了。老天爷!像琼茜小姐那么好的人可不该在这种地方病倒。改天我来画一幅杰作,咱们就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老天爷!就这样。”
两人上楼的时候,琼茜正睡着。苏把窗帘拉到窗台上,又示意贝尔曼进了另一间屋子。两人恐惧地凝视着窗外的常春藤,而后又彼此对视了一小会儿,谁也没则声。凄风冷雨夹杂着雪花绵绵而下。贝尔曼身穿一件蓝色的旧褂子,一屁股坐在翻扣着的水壶上,假装是一个离群索居的矿工坐在一块岩石上。
转天一大早,苏只睡了一个钟头,一觉醒来就见琼茜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凝视着已经被拉下来的绿色窗帘。
“把窗帘拉上去,我要看。”她喃喃地下命令。
苏困倦地照着做了。
可是,你瞧!经过了那样一个漫长的风雨之夜的摧残,居然还有一片常春藤叶子紧贴在墙上。这是藤上硕果仅存的一片。叶柄左近的部分依旧保留着几分浓绿,而呈锯齿形的叶片边缘却已经染上了一派腐朽的焦黄色,它无所畏惧地悬在距离地面二十来英尺的一根枝丫上。
“那是最后的一片叶子,”琼茜说,“我原以为昨天夜里它会掉下来。我听见了风声。今天它就要掉了,到那时我也该死了。”
“天哪,天哪!”苏垂下困倦的面庞凑到枕边说,“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你也得替我考虑啊。我该如何是好?”
可是琼茜没有应声。人世间最寂寥难耐的时刻就是当一个灵魂已经做好准备,要踏上那条鬼神莫测的漫漫长程的时候。当她与挚友、与尘世之间的羁绊渐行渐远的时候,那个怪念头仿佛更强有力地钳制住了她。
终于把这一天消磨了过去。暮光之中她们仍然可以看到那片形单影只的常青藤叶子,它还依附在茎上,紧贴着墙壁。而后,夜色欺近,北风随之肆虐起来,雨点也击打着窗子,又沿着荷兰式的低矮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天色隐约放亮的时候,那个无情的姑娘又吩咐苏把窗帘拉上去。
常春藤叶子居然还在。
琼茜躺在床上凝视良久,随后叫着苏的名字,此时苏正在煤气灶上搅动着给她熬的鸡汤。
“以前我真不乖,苏迪,”琼茜说,“是什么莫名的力量让那最后的一片叶子一直待在墙上,告诉我当初我是多么的顽劣。渴望死亡真是罪孽。现在麻烦你盛点汤给我,再倒点牛奶,里面掺上一点波特酒,还有——不对,先给我一柄手把镜,周围摞上几个枕头,我想坐起来,看着你做饭。”
一小时后,她说:
“苏迪,真想有一天能去那不勒斯海湾画画。”
大夫是午后来的。他出门的时候,苏寻了个由头,跟到了过道上。
“五五开的可能性,”握着苏瘦削、颤抖的手,大夫说,“护理得到位,你就旗开得胜了。楼下还有一个病人我现在必须去看看。他姓贝尔曼——据我看来也是画师一类的。得的也是肺炎。可是他年纪不轻,体质也不强,这病可是来势汹汹。他没什么指望了,不过今天还是要把他送进医院,好让他舒服些。”
第二天,大夫对苏说:“她已经脱离危险,你成功了。现在,营养加照顾就足够了。”
当天下午,苏来到琼茜的床前,琼茜正倒在床上,知足地编织一条幽蓝莹莹、可是毫不实用的披肩,苏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了她,连枕头带人一起抱住。
“有点事我得告诉你,小白鼠儿,”她说,“贝尔曼先生今天在医院里因为肺炎病逝了。他得病后只挨了两天。他病倒后第一天的清晨,看门人在楼下的房间里发现了他,当时他疼得无可奈何。他身上、脚上都湿透了,冷冰冰的。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深更半夜愁煞人的时候,他能跑到哪儿去。后来,他们发现有一盏灯笼,火还没有熄,一把从别处拖来的梯子,还有东一支西一支的几支画笔和一块调色板,上面调好了黄、绿两种颜色。那么——看看窗外,亲爱的,看看墙上那最后一片常春藤叶子。难道你不觉得奇怪,怎么任他风吹雨打,这片叶子却纹丝不动呢?啊,亲爱的,它才是贝尔曼的杰作——那晚最后的一片叶子掉落时,他画在墙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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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牺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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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所钟就不吝于任何牺牲。
这句话是我们的前提条件。这个故事将基于这个前提得出一个结论,同时证实这句话是个谬论。从逻辑推导上说,这种情况简直是闻所未闻,不过在讲古的时候,这种叙事手法实在是比中国的万里长城还要久远。
乔·拉莱比是从长满老橡树的中西部平原上走出来的,他的血液中澎湃着绘画的天赋。还在六岁稚龄,他就创作了一幅画,描绘的是镇上的抽水机,旁边有位声名显赫的市民匆匆而过。这幅呕心沥血之作配上了画框,被挂在药店的橱窗里,旁边还悬挂了一颗玉米棒子,只是那一排排的玉米粒儿参差不齐。二十岁的时候,他在颈上系了一根飘扬的领带,离别故土直奔纽约而来,随身的路费系得比领带还要紧。
黛莉娅·卡鲁塞斯在南方一座松林村寨里玩的是六声音阶
那些东西,很是有前途,于是亲戚们为她的前程投了资,成全她到“北方”去“成就大业”。这些人没有看到她成——,不过这些都写在我们这个故事里了。
乔和黛莉娅是在一个画室里相遇的,好多学美术和学音乐的学生聚在此处讨论明暗对照法、瓦格纳、音乐、伦勃朗的作品、画作、瓦尔特杜弗、墙纸、肖邦,以及乌龙茶。
乔和黛莉娅坠入了爱河,或者说迷上了对方——你愿意怎么说都成——,时隔不久就成了亲——因为(请参见文首)情之所钟就不吝于任何牺牲。
拉莱比先生和拉莱比太太租了一间公寓房,开始自立门户。那间房子冷寂得仿佛钢琴键盘最左端的升A
,一丝儿人声都不闻。小夫妻俩过得很幸福;因为有艺术为伴,还有彼此相依。我得劝劝有钱的年轻人,你们手头有什么就都卖掉吧,施舍给穷人也成,也好守住和你的艺术以及你的黛莉娅住在公寓里的权利。
我有一句格言,但凡住公寓的人必定会赞同,那就是住在公寓里才能获得唯一真正的幸福。只要家庭美满,房间就不嫌窄小——梳妆台散架了就由它去,可以当弹子桌用;壁炉架还可以改作划船的器械;写字台权且充当临时的卧具,洗脸架充当竖式钢琴。要是四堵墙都往中间挤拢的话,就随它们去,正好把你和你的黛莉娅围在当中。反之,如果家庭不幸福的话,无论如何轩敞辽远——进门就踏上金门大桥
,帽子搭在哈特勒斯海角
,披肩挂在合恩角
,然后穿过拉布拉多半岛
出门——也无济于事。
乔在伟大的画家玛吉斯特开设的班儿上学画,玛吉斯特的大名可是尽人皆知。他收费高昂,课程却轻松,因此闻名遐迩。黛莉娅在罗森斯托克旗下学习,此人给钢琴键盘裹乱的名声也很响亮。
但凡有钱撑腰的时候,夫妻俩的日子是美满幸福的。人人都这样——我就别冷嘲热讽了。夫妻俩的志向非常清晰明确。乔渴望不久能推出抢手的画作,招引得那些须髯稀疏、囊中丰实的老先生们都像沙包一样一个又一个堆在他的画室里,来抢购他的作品。黛莉娅则期待能先把音乐吃透、混熟,之后再傲视音乐,要是看到音乐厅里的座席和包厢的票没有全卖光,她就假借喉咙疼的名义,拒绝登台,在私人专用的餐室里吃龙虾。
不过以我个人拙见,最美妙的时刻还是那间狭小公寓中的居家日子:过完了一天的学习生活之后说些如火的缠绵情话;吃上惬意的晚餐,还有新鲜、清淡的早餐;聊聊彼此的雄心,两个人的憧憬其实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否则就不值一提,他们还彼此帮助、彼此激励;然后,恕我坦言,半夜十一点吃点儿夹了橄榄和奶酪的三明治。
然而时隔不久,艺术就树起了白旗。白旗这东西有时候就算没有升旗手来按动开关,它自己也会升起来。俗语说得好,花钱容易挣钱难。该付给玛吉斯特先生和罗森斯托克先生的学费也不足了。情之所钟就不吝于任何牺牲。于是,黛莉娅说,她要开个音乐班,好让家里有米下锅。
她出门奔走了两三天,想找几个学生办个班。有天晚上,她欢欣鼓舞地回到了家。
“乔,亲爱的,”她愉快地说,“我找到一个学生。而且,噢,她的性情可爱极了。是一位将军,艾·比·品克尼将军的闺女,家住在第七十一街。他家的房子金碧辉煌,乔,你真应当亲眼瞧瞧他家的前门!是拜占庭风格的,我觉得你肯定得这么说。再说内部的装潢!噢,乔,那真是我见所未见的。
“他的女儿克蕾门蒂娜要跟我学音乐。这姑娘让我爱得不得了。小家伙长得真是精致,素来穿着白裙子;待人接物是又可亲又朴素!芳龄刚刚十八岁。我每周上三次课;你想想看,乔!虽说一次课只有五块钱,我根本无所谓;等我再找到两三个学生,罗森斯托克先生的课程就能接续下去了。现在,抚平你眉头的愁容吧,亲爱的,我们来美美地享用一顿晚餐。”
“这个活计对你挺合适,黛莉,”乔一边说,一边拿了一柄切肉刀和一把斧子撬开青豆罐头,“可是我该如何是好?你觉得我有可能任你拼命挣钱,自己却在高雅的艺术殿堂里拈花惹草吗?我以本韦努托·切利尼
的骨头起誓,没门!我猜,我去卖报纸或者给马路铺石子还是可以的,怎么也能赚出一两美元回来。”
黛莉娅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脖子。
“乔,亲爱的,你真傻。你的学业千万不能耽搁。我并不是放弃了音乐去干别的事情。我教别人的时候自己也在学习。我和我的音乐时时刻刻不分离。十五美元过一周,我们就可以快活地不亚于百万富翁。离开玛吉斯特先生的念头想都不要想。”
“好吧,”乔一边说,一边伸手取过那只扇形的蓝色蔬菜盘。“不过逼得你去给人上课我可不开心。那不是艺术。只是你这样自我牺牲真是了不起,真窝心。”
“情之所钟就不吝于任何牺牲。”黛莉娅说。
“玛吉斯特夸我在公园里画的那张素描上的天空画得不错,”乔说,“丁克尔答应了,要把其中两张挂在他的橱窗里。要是刚好哪个人傻钱多的家伙瞧上了,兴许能卖掉一张。”
“肯定能卖出去,”黛莉娅甜甜地说,“此时此刻,还是让我们先来感激品克尼将军和这盘烤牛肉吧。”
之后的一周里,拉莱比夫妇每天早早地用饭。乔热衷于在中央公园里捕捉晨曦的光线效果,画到素描上,于是黛莉娅在七点钟就让他用过早餐,一番亲昵、嘉许和亲吻之后,让他整装出门。艺术真是个迷死人的女人。所以他回到家的时候,多半已是晚上七点钟了。
一周过去了,黛莉娅满怀自豪、浑身倦怠,她得意扬扬地掏出三张五块钱的钞票,扔在那间只有8×10英尺的公寓客厅正中那张8×10英寸的桌子上。
“有时候,”她有些厌倦地说,“克蕾门蒂娜真叫人没辙。我估摸着她根本没有充分地练习,我不得不翻过来倒过去地重复同样的话。而且她的装扮从来都是雪白一片,看多了好生单调。不过品克尼将军这个老人真是太可亲了!我盼着你能认识他,乔。他有时候会在我和克蕾门蒂娜弹钢琴的时候进屋来,站在那儿捋他那白色的山羊胡儿。知道吧,他是个鳏夫。‘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的进度如何啊?’他老是问问我们。
“他家客厅的护壁板,乔,你可得去看看!还有那些俄国阿斯特拉罕省产的羊羔皮门帘。克蕾门蒂娜时不时地总要咳嗽两声。真希望她的体质比看起来强壮一点。噢,我真是越来越离不开她了,那姑娘温婉又有教养。品克尼将军的弟弟当初还做过驻玻利维亚的公使。”
这时候,乔脸上露出基督山伯爵一般的神采,掏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一张两元和一张一元的钞票放在黛莉娅挣来的钱旁边,每张柔软的纸币都是合法所得。
“那幅方尖碑的水彩画卖给了一个从皮奥瑞亚来的人。”他以坚不可摧的气势宣布说。
“别说笑话啦,”黛莉娅说,“怎么可能是从皮奥瑞亚
来的呢!”
“确实是那儿来的。你要是亲眼见到他就好了,黛莉。他身子发福了,脖子上围了一条羊毛围巾,嘴里还叼着刚毛牙签。他在丁克尔的橱窗里瞧见了那幅画,还以为是一架风车呢。不过这个人很有赌性,不由分说就掏钱买了。他另外还预订了另外一幅,是一幅拉克万纳城货运车站的油画,准备带回家去。再加上你的音乐课!啊,我估计艺术还有盼头。”
“真开心你能坚持下来,”黛莉娅由衷地说。“你一定会出人头地,亲爱的。三十三美元啊!以前我们何尝有过这么多钱可以用?今晚我们就吃牡蛎。”
“加上小牛里脊配香草,”乔说,“橄榄叉在哪儿?”
到了下一个周六的晚上,乔先到了家。他先把自己挣的十八美元展开摆在客厅的桌子上,又去洗手,他双手沾着好多仿佛黑色颜料之类的东西。
又过了半个小时,黛莉娅才到家,她的右手用纱布和绷带胡乱地包扎过,连形状都看不出来了。
“手怎么了?”乔如同往日一样问候了妻子之后,问道。黛莉娅大声笑起来,只是那笑声缺了几分欢悦。
“是克蕾门蒂娜弄的,”她解释说,“她上完课之后非要吃威尔士奶酪
。这姑娘真是古怪,下午五点钟居然想吃奶酪。将军也在场,你真该看看他当时就跑了出去拿烤盘,乔,仿佛家里没有人可以使唤似的。我知道克蕾门蒂娜体弱,又容易精神紧张。她浇奶酪的时候,不少都洒落出来,滚烫的,烫了我的手和手腕。痛得要命,乔。可爱的小姑娘非常抱歉!还有品克尼将军!乔,那老头儿简直神思不属了。他冲下楼去叫人,他们说那个人是烧锅炉的,或是负责地下室的,他叫人出门,到药房里去买点儿药油,还有包扎伤口的东西。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了。”
“这是什么?”乔动作轻柔地握牵起那只手,拽了拽绷带下面的几缕白线,问道。
“这层纱布质地柔软,”黛莉娅说,“上面浸了药油。噢,乔,又卖出去一幅素描是吗?”桌子上的钱她已经看在了眼里。
“是吗?”乔说,“你去问问那个皮奥瑞亚来客就好。今天他取走了预订的那幅车站画像,他还不曾想好,不过他说还想要一幅公园风景画和一幅哈得逊河风情图。这烫伤是今天下午什么时候弄的,黛莉娅?”
“五点钟吧,我记得,”黛莉娅哀声切切地说,“熨斗,我是说奶酪,是那个时间前后离火的。你真该看到品克尼将军,乔,当时……”
“先来这边儿歇一会儿吧,黛莉,”乔说着,拉着妻子去沙发上,和她并肩坐下,伸展手臂搂住妻子的肩膀。
“这两周你其实都干了什么活儿,黛莉娅?”他问道。
她眼中满含爱恋与固执,不屈地坚持了一小会儿,喃喃地嘟囔着品克尼将军什么的;可是终究熬不住垂下了头,实话伴着泪水涌出来。
“我找不到学生,”她坦白了,“又不忍心由着你搁置自己的学业,因此在第二十四街那家大洗衣店里找了一份熨烫衬衣的活儿。我觉得自己编的品克尼将军和克蕾门蒂娜的故事编得挺圆满呢,是不是,乔?今天下午,洗衣店里有个姑娘把一柄滚烫的熨斗砸在了我手上,于是我回家路上就一边走一边编那个烘奶酪的故事。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乔?而且若非我找到这份工作,或许你就没机会把画卖给那个皮奥瑞亚来客呢。”
“他不是从皮奥瑞亚来的。”乔缓缓地说。
“好了,他是哪里人都无所谓。你真有才,乔,吻我吧。另外,乔,你是如何起了疑心,知道我其实没有教克蕾门蒂娜学音乐的呢?”
“直到今晚我才起了疑心,”乔说,“原本就是今晚也不会起疑的,只不过下午的时候,是我把废布头和油从机器间送到楼上,给一个被熨斗烫伤了手的姑娘。这两周我一直在那家洗衣店烧火,供应发动机。”
“那么你并没有——”
“皮奥瑞亚来的买家,”乔说,“和品克尼将军一样,两个角色是同一种艺术形式的造物——不过你既不会把它称作绘画,也不会称之为音乐。”
至此,夫妻俩都笑了,乔开口说:“情之所钟就不吝于任何牺牲。”可是黛莉娅一把捂住他的嘴阻止他说下去。“不,”她说,“只说‘情之所钟’就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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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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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正在值勤的警官沿着街道往前巡视,那姿态很是打动人。这种打动人心的姿态纯粹是他习惯使然,而非作秀,因为得以一见的人寥寥无几。毕竟此时已经接近深夜十点钟了,寒风刺骨、雨意朦胧,街上几乎空无一人。
他一边走,一边推一推路边的门户;他手里拎着一根警棍,耍出的花样是千变万化、妙不可言;他那警觉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静谧的大道上;再加上那挺直的腰板、略宽的步伐,恰恰构成了一幅警官维护治安的图景。这一带还维持着早年的样子。你会时不时地看到一间雪茄店或者一家彻夜营业的快餐店还亮着灯,不过多数店面都早早关了门。
当这位警官来到某个街区的马路当中时,突然缓下了步伐。在一家黑了灯的五金店门口,有个男子斜倚着,嘴里叼着一支雪茄,但是没有点着。当警官向这人走去的时候,这人赶紧说话。
“我不是坏人,警官,”他向警官保证,“我在等一位朋友。我俩二十年前约好今天见面。听起来有点好笑,是吧?好吧,要是您想确定一下,我就跟您详细说说。约莫是二十年前,这家店的位置上是一家餐馆,店名叫乔·布拉迪大饭店。”
“五年前还在呢,”警官说道,“后来拆除了。”
待在门口的那个男子划了根火柴,点燃了雪茄。火柴的光亮映照出一张苍白的面孔,方下巴、眼神热烈,右眼眉附近有一块小小的白色的伤疤。他的丝巾扣镶嵌着一枚大钻石,镶工很古怪。
“整整二十年前的这天夜里,”那个男子说,“我和最要好的朋友杰米·威尔斯在乔·布拉迪大饭店共进晚餐。他可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和他一起在纽约长大的,就在这一带,两个人情如手足。那年我十八岁,杰米二十岁。第二天清晨我就要启程去西部谋生。要想扯着杰米离开纽约那是没门儿;他以为地球上就只有纽约这一个地方呢。哎,那天夜里我们俩约定:二十年后的同一日期、同一时间,无论境况如何、无论路途多远,我们俩都必须来这儿聚会。我们认为二十年里大家的命运应当都已经定型了,该赚的钱肯定也都赚出来了,无论是怎么发财的。”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警官言道,“要我看,两次见面之间的时间段还真是不短啊。分手以后,你就没有收到过你那位朋友的信吗?”
“哎哟,有啊。我们通过一段时间的信,”对方答道,“可是过了一两年就失去了音信。您瞧,西部能做的买卖可是不小。偏偏我又一直欢欢实实地东跑西颠。不过我知道,但凡杰米还活着,肯定会来这儿和我见面,因为在这世上他永远是我最真心、最靠得住的老朋友。我千里迢迢地赶回来,才能赶在今天夜里站在门前,但是只要老朋友露面,我的辛苦就算值了。”
这个等人的男子掏出一块漂亮的怀表,表盖上镶嵌着细小的钻石。
“九点五十七分了,”他郑重说道,“当初在饭店门口分别的时候是十点整。”
“你在西部混得不错,是吧?”警官问道。
“没得说!但愿杰米能混出我的一半身家。不过,他可是个老黄牛,好人哪。我必须跟那些聪明绝顶的人交手,才拗出自己这点身家。在纽约大家都得循规蹈矩,到了西部就得刀头舔血。”
警官转动着警棍,挪了两步。
“我得走了,但愿你的朋友能如期来到。到时间他还不来的话,你打算准点走吗?”
“要我说我不会,”对方答道,“我起码要再等他半个小时。但凡杰米还有一条命在,他肯定按时来。今天就这样吧,再见,警官。”
“晚安,先生。”警官一边说着,一边按照自己的路线走了下去,一路走还一路推推街边的门户。
这时清冷的细雨纷纷滑落,原本偶然才吹起的几股小风,此时也飕飕地刮了起来。经过那个地方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行路人都把大衣的领子高高竖起,双手揣在口袋里,愁眉不展、一声不吭地赶路。五金店的门里,那个千里迢迢赶回来、只为践行与少年时代的朋友之间的约定的男子抽着雪茄继续等着,他现在也没有把握了,甚至觉得自己有点荒谬可笑。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之后,一个身穿长大衣的高个子男人从对街匆匆赶过来,衣领高高地竖起来遮住了耳朵。他径直走到等人的男子面前。
“是你吗,鲍勃?”他迟疑地问道。
“你是杰米·威尔斯?”站在门口的男子大声地说。
“老天保佑!”刚走来的那个人高声叫起来,握住了男子的双手,“真是鲍勃,命里注定就是你。我早就知道,只要你一息尚存,我准能见到你。好啊,好啊,好啊!二十年真是不短的时间。鲍勃,旧饭馆没了;要是还在,我们俩还能在这家吃个晚饭该多好啊!西部待你怎么样,老伙计?”
“棒极了,要什么有什么。你的模样变化好大呀,杰米。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长得这么高,比我想象的高了两三英寸。”
“噢,过了二十岁我又长高了一点。”
“在纽约混得还行吗,杰米?”
“说好不好,说赖不赖。我在市政府一个部门上班。来吧,鲍勃,有个地方我很熟,咱们去好好叙叙旧。”
两条汉子挽着胳膊沿街走去。西部来客因为事业有成自我高涨,他开始大致介绍自己的发家史。对方缩在大衣里兴趣盎然地倾听着。
这条街转角的位置有一家药店,电灯还亮着,灯火通明。当两个人来到灯火阑珊处,不约而同地转头,端详了一下对方的面容。
西部来客突然间顿住脚步,把自己的胳膊退了出来。
“你不是杰米·威尔斯,”他厉声喝道,“二十年的时间虽然不短,但还不足以让一个罗马高鼻梁长成狮子鼻。”
“不过有时候二十年能把一条好汉变成一个坏蛋,”这位高个子说,“十分钟以前你就被捕了,‘滑不溜手’鲍勃。芝加哥警方认为你可能流窜到我们这一带,还给我们发电报说,想找你聊聊。安安静静跟我走吧,怎么样?那才是明智之举。好了,去警察局之前,有人要我把一张字条转交给你。你可以在窗户边看看。是巡警威尔斯写给你的。”
西部来客接过小纸片展开,刚开始看的时候他的手稳稳当当的,可是不等读完,他的手就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便条上写着:
鲍勃:
我依约准时到达了我们相约的地点。就在你划着火柴点燃雪茄烟的那一刻,我认出来,这张脸就是芝加哥警方正在通缉的人。无论如何,我也不忍心亲自出手,只得回去找了个便衣警官把你抓捕归案。
——杰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