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诺(Zeno,公元前333-前261)是第一个斯多葛学派哲学家。(我所说的芝诺,是季蒂昂的芝诺,不要和因为涉及阿克琉斯和一只乌龟的悖论而出名的埃里亚的芝诺相混淆,也不要和第欧根尼·拉尔修斯在他的传记描写中提到的另外七个芝诺中的任何一个相混淆。)芝诺的父亲是一个经营紫色染料的商人,他旅行回家时总是给芝诺带回很多书来读,其中就有在雅典购买的哲学书籍。这些书籍唤起了芝诺对哲学和雅典的兴趣。
由于一起海难,芝诺留在了雅典,在此期间,他决定好好利用雅典所能提供的哲学资源。他去一家书店,询问在哪里可以找到像苏格拉底这样的人。这时,犬儒派哲学家克雷特斯正好经过那儿,卖书的人就指着他说,“跟那个人走吧。”据说,就这样芝诺成了克雷特斯的学生。在回顾生活中的这段经历时,芝诺评论说,“海难为我带来了一次幸运的旅程。”
犬儒派对于哲学论理的兴趣极少。相反,他们主张一种相当极端的哲学生活方式。他们是禁欲主义者。从社会的角度来讲,他们就是古代的(我们今天所说的)无家可归者。他们在街上生活,在地上睡觉。他们仅拥有盖在背上的衣物,典型的就是一件破烂的袍子,古人把它叫作“犬儒服”。他们的生存是一种得过且过、仅能糊口的日子。
当有个人告诉爱比克泰德(Epictetus)——爱比克泰德自己虽然是一个斯多葛学派哲学家,但对犬儒主义也很熟悉——自己正在考虑去犬儒派的学校上学时,爱比克泰德解释了成为犬儒派所需要做到的事情,“你必须完全抛开‘得到’的意愿,必须乐意避免那些位于你意愿范围之内的东西:你绝不能怀有生气、愤怒、嫉妒和怜悯之心;美貌少女、良好的名声、最爱之物或者香甜的点心,等等。对于你来说,这些必须毫无意义。”他解释道,“一个犬儒派的忍耐力必须达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于他近乎像石头那样没有感知。即使谩骂、责打或侮辱,他都会毫不在意。” 可以想象,很少有人有这样的勇气和忍耐力,去过一个犬儒派的生活。
犬儒派以风趣和智慧而著称。比如,有人问,一个男人应该和什么样的女人结婚。安提西尼回答说,无论他选择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他都会把日子过到后悔不已:“如果她美丽,她将无法专属于你;如果她丑陋,你就得为此付出许多金钱。”在与人交往的问题上,他评论说,“与乌鸦交友也比与马屁精交友好;因为前一种情况下你是死后被吞食的,而在后一种情况下你是被生吞活剥的。”他还忠告他的听众,要“注意你们的敌人,因为他们是首先发现你们错误的人”。尽管他言辞犀利,或者说恰恰是因为他的犀利和睿智,安提西尼被描述成“谈话最令人愉悦的人” 。
锡诺普的第欧根尼(Diogenes of Sinope,不要与为他和其他哲学家写传记的第欧根尼·拉尔修斯相混淆)是安提西尼的学生,后来成了最著名的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注意到,为了保证简单的生活,“神灵将轻松生活的手段赐予了人类,但是人们却对此无知无觉,因为我们需要抹了蜂蜜的蛋糕、油膏和这一类的东西。”他说,这就是人类发疯的地方,当有能力获得满足时,他们却选择过得不幸福。问题是,“坏人服从了他们的欲望,就像仆人服从了他们的主人一样”,正因为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他们永远也得不到满足。
第欧根尼坚持认为人类的价值观遭到了腐蚀。他举例说:一尊雕像,唯一的作用就是取悦眼睛,但却可能价值三千个银币;而一夸脱大麦面粉,能够维持我们的生命,购买时却只需要花两个铜钱。 他相信饥饿是最好的开胃菜,因为要等到饥饿或口渴时才吃东西或喝水,所以“他吃一个大麦面饼的快乐比别人吃最昂贵菜肴的快乐还要大,从潺潺溪水中喝水的快乐比别人喝美酒的快乐还要大。” 当被问及他缺少一个住处的问题时,第欧根尼回答说,他可以进出每一座城市里的大房子——也就是进出它们的庙宇和体育馆。当被问及从哲学中学到了什么时,第欧根尼回答说,“准备迎接每一种命运。” 我们将会看到,这个回答预示了斯多葛主义的一个重要主题。
犬儒派并不像伊壁鸠鲁和柏拉图那样,在郊区的环境中贩卖他们的主张;而是像苏格拉底那样,在雅典的大街上。犬儒派还像苏格拉底那样,不仅仅寻求教导那些主动来求学的学生,而且还寻求教导其他的任何人,包括那些不大情愿接受教导的人。的确,犬儒派哲学家克雷特斯——正如我们已经看见的那样,是斯多葛学派哲学家芝诺的第一个哲学老师——就不满足于去“纠缠”那些他在街上碰到的人,他还不请自来,登门造访,到人家里去劝诫。因为这个习惯,他以“叩门人”的名号而著称。
在跟克雷特斯学习了一段时间之后,芝诺发现他比克雷特斯对理论更感兴趣。于是他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即不只是要单独研究作为生活方式的哲学或作为理论的哲学,而是要把生活方式和理论结合起来,就像苏格拉底所做的那样。 19世纪德国的哲学家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总结了犬儒主义和斯多葛主义的关系,他观察的结果是,斯多葛学派哲学家是“以从实践衍变为理论的方式”从犬儒派中发展而来的。
于是芝诺出发去学习哲学理论。他离开克雷特斯后跟随的老师是麦加拉学派的斯蒂尔帕(Stilpo)。(克雷特斯的反应是硬要把他拖走。)他还在学园跟帕莱莫学习过。在大约公元前300年时,他开办了自己的哲学学校。在他的教学中,他致力于把克雷特斯关于生活方式的忠告和帕莱莫的理论哲学融为一体。(根据帕莱莫的说法,芝诺差不多只是给学园的学说“化了一个腓尼基人的妆”。) 在这种结合中,他还融入了麦加拉学派对逻辑和悖论的兴趣。
芝诺的哲学学校立刻取得了成功。 他的追随者最初叫作芝诺主义者,但是因为在斯多阿-堡意其利(斯多葛学派的学校)讲课的习惯,后来他们就成了斯多葛学派——顺便提一下,就像早先习惯于在那里逗留的诗人也成了斯多葛学派一样。
斯多葛主义变得吸引人的原因之一,就是它摒弃了犬儒派的禁欲主义:斯多葛学派偏爱的生活方式虽然简单,却是接纳物质享受的。斯多葛学派为了捍卫他们对禁欲主义的摒弃,争辩说,如果他们像犬儒派一样避免这些“好事物”,那就证明了这些事物真的是好的——是一些如果不从眼前藏起来他们就会渴望的事物。无论碰到什么可以获得的“好事物”,斯多葛学派都会享受,但是即便这样做时,他们也准备着让自己放弃这些事物。
芝诺的哲学由伦理学、物理学和逻辑学组成。那些在他之下学习斯多葛主义的人,开始学习逻辑学,然后学习物理学,最后学习伦理学。
虽然斯多葛学派不是最先研究逻辑学的人——例如亚里士多德和麦加拉学派,都比他们要早——但是斯多葛学派的逻辑学却显示了前所未有的复杂程度。斯多葛学派对于逻辑学的兴趣,是他们相信人类独有的属性是他们的理性这一观念的自然结果。毕竟,逻辑学研究的就是对推理论证的正确使用。斯多葛学派成为了论证形式的专家,这些论证形式诸如“如果A,那就B;但是A,因此B”,或者“要么A要么B,但是不是A,因此B“之类。这两个论证形式,分别叫作“取式”(modus ponens)和“拒取式”(modus tollendo ponens),今天的逻辑学家还在使用。
还有一个事实有助于我们理解斯多葛学派对于逻辑学的兴趣。那就是——别忘了父母们把孩子送到哲学学校,不仅仅是为了让他们学会怎样才能生活得更好,而且也是为了强化他们劝说别人的技能。斯多葛学派用教学生逻辑的方法来发展他们的这种技能:懂得逻辑的学生能够识别他人的谬论,因此能够在辩论中击败对手。
物理学是芝诺的斯多葛主义的第二个组成部分。生活在一个没有科学的时代,芝诺的学生无疑会珍视这种对周围世界的解释。除了像现代物理学那样提供对自然现象的解释之外,斯多葛学派的物理学还与我们所说的神学有关。比如,芝诺就试图解释神灵的存在和性质这样的事情,解释神灵为什么创造了宇宙和它的居民,解释神灵在决定事件的结果中所起的作用,以及人和神灵之间的正确关系。
伦理学是芝诺的斯多葛主义的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读者们会意识到,斯多葛学派的伦理概念,和我们现代的伦理概念是不同的。我们认为伦理学就是关于道德上正确和错误事情的学问。比如说,一个现代的伦理学家会考虑堕胎在道德上是不是被允许,以及(如果被允许)在哪种情况下被允许的问题。相比较而言,斯多葛学派的伦理学,就是所谓的伊达蒙主义的伦理学,来自于希腊语eu(意为“好”)和daimon(意为“精神”)。所以它不是与道德上的正确和错误相关联的,而是与有一个“好精神”相关联的。也就是说,是与过一种良好、幸福的生活或者有时人们所说的道德智慧相关联的。 正如哲学家劳伦斯·C.贝克尔(Lawrence C.Becker)所指出的那样,“斯多葛学派的伦理学,是伊达蒙主义的一个子系。它中心的、统领的关注是关于我们应该做什么或者是什么以便能够生活得更好——能够生命繁盛——的问题。” 用历史学家保罗·维恩的话说,“斯多葛主义不像是一种伦理,却更像是一种看上去有些矛盾的幸福秘诀。”
当代读者很容易误解斯多葛学派观念中的“良好生活”。的确,许多读者会把“良好生活”和“生计不错”等同起来——这样,良好的生活就成了拥有一份收入颇丰的工作。然而,斯多葛学派却认为,一个人完全有可能生计很好却拥有糟糕的生活。比方说,他恨他高收入的工作,或者工作要求他做他明知道是错误的事情,结果在他的头脑中形成冲突。
那么,一个人必须做什么,才能获得斯多葛学派所说的幸福生活呢?要有德行!可是“德行”也是一个容易引起误解的词。告诉一个当代读者,说斯多葛学派主张她以一种有德行的方式来生活,那么她可能会翻翻眼皮;的确,对于这个读者来说,修女就是有德行的个体的最佳例证,而她们的德行就是她们的纯洁、谦逊和善良。那么,斯多葛学派是不是主张我们像修女那样生活呢?
实际上,这根本不是谈及德行时斯多葛主义者头脑里所想到的内容。对于斯多葛主义者来说,一个人的德行并不取决于,比方说,他性生活的历史。相反,这要取决于他作为人的优秀程度——也就是他对生而为人应有的作用发挥得有多好。一把“有德行的”(或者说优秀的)锤子就是很好地发挥了锤子作用的锤子——也就是说,钉钉子——同样,一个有德行的个体就是很好地发挥了人生而为人所应该有的作用的人。那么,要有德行,就是要像人生而为人所应该生活的那个样子去生活;按照芝诺的说法,就是要顺应自然。 斯多葛主义者还会补充说,如果我们这样做了,我们就会有幸福的生活。
那么人是为着什么作用而生的呢?斯多葛学派认为,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只需要考察自己就行了。我们会发现,我们有一定的本能,就像所有的动物一样。我们会体验饥饿;这是自然让我们滋养自己的方式。我们也会体验性欲;这是自然让我们繁衍的方式。但是我们在一个重要的方面是和其他动物不同的:我们有推理的能力。芝诺断言,从推理的能力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我们生来是要富有理智。
如果使用我们的理性,就可以进一步得出结论,我们生来是要做一定的事情的,也就是我们有一定的责任。既然自然的目的是要把我们变成社会动物,那么具有最重要意义的事情,就是我们对于同胞是有责任的。比如,我们应该尊敬父母,对朋友友善,而且关心同胞的利益。 正是这种社会责任感使得斯多葛学派哲学家加图(Cato)在罗马的政坛上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尽管这样做使他送了性命。
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尽管斯多葛学派的主要关注是伦理——就是关注有德行的生活并由此获得良好的生活——他们对逻辑学和物理学也感兴趣。他们希望通过对逻辑学的学习,更好地发挥我们生来需要发挥的功用之一,那就是行为举止富有理智。他们也希望通过对物理学的学习,获得对生而为人的意义的洞察。斯多葛学派使用各种比喻来解释他们哲学中三个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比如他们声称,斯多葛哲学就像是一块肥沃的土地,“逻辑学就是将土地围起来的篱笆,伦理学就是庄稼,而物理学就是土壤” 。这个比喻说明了伦理学在他们的哲学中所起的中心作用:如果不是因为庄稼要长成的话,为什么还要担心土壤的问题,为什么还要建篱笆呢?
假使我们完美地顺应着自然而生活——也就是完美地践行着斯多葛主义——就会成为斯多葛学派所说的智者或圣人。根据第欧根尼·拉尔修斯的说法,一个斯多葛学派的圣人,就是“没有虚荣心的人;因为无论别人说他好还是说他坏,他都会漠不关心”。他从不会感到悲伤,因为他意识到悲伤是一种“灵魂不理智的收缩”。他的行为是值得仿效的。他不会让任何事情阻止他履行自己的责任。虽然他也喝酒,但是他喝酒从来不是为了喝醉。简言之,斯多葛学派的圣人,就是“像神一样” 。
斯多葛学派自己会第一个承认,这种像神一样的特性是极其罕见的。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种变为圣人的几乎不可能性,并不是一个问题。他们谈论圣人,主要是为了要有一个楷模,去引导他们践行斯多葛主义。圣人是供他们瞄准的目标,尽管他们有可能击不中这个目标。换言之,圣人之于斯多葛主义,犹如佛陀之于佛教。大多数佛教徒永远都不能指望变得和佛陀一样开悟,但是仔细思考佛陀的完美可以帮助他们达到一定程度的开悟。
克里安西斯(Cleanthes,公元前331-前232)是芝诺的斯多葛学派学校的学生。芝诺死后,他继承了学校的领导地位。可是当克里安西斯年老时,他的学生开始离开他而投奔别的学校,斯多葛主义的未来显得暗淡无光。他死后,斯多葛学派学校的领导地位传给了他的学生克里希帕斯(Chrysippus,约公元前282-前206)。在他的治理之下,学校才重获往日的声望。
克里希帕斯死后,斯多葛学派的学校在一连串领导者的相继掌权之下继续繁荣。这些领导者当中有罗得岛的潘纳修斯(Panaetius)。他在斯多葛主义的历史中并不是作为改革创新者而是作为本学派的对外传播者被记录下来。大约是在公元前140年,当潘纳修斯旅行到罗马时,他把斯多葛主义也一同带了去。他同西皮奥·阿弗里卡纳斯(Scipio Africanus)以及罗马的其他绅士结交为友,激发他们对哲学的兴趣,因而成为罗马斯多葛主义的创始人。
在引进斯多葛主义之后,罗马人对这个学说进行了修改,以适应他们的需要。一方面,他们对逻辑学和物理学所表现出来的兴趣要少于希腊人。的确,到了伟大的罗马斯多葛学派中最后一人——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的时代,逻辑学和物理学已经基本上被抛弃了:在《沉思录》中,我们可以发现马可祝贺他自己没有浪费时间去学习这些科目。
罗马人对希腊斯多葛学派的伦理模式也做了微妙的修改。我们已经看到,希腊斯多葛学派的主要伦理目标就是获取德行。罗马斯多葛学派保留了这个目标,但是我们也发现他们不断地推进第二个目标,即获得安宁。安宁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们的头脑处在一种行尸走肉般的状态。(毕竟,主张这种安宁,就是放弃斯多葛学派认为对于有德行的生活所必须的理性。)斯多葛学派所说的安宁,是一种以消极情感的缺席和积极情感的存在为特点的心理状态。消极情感包括悲伤、生气、焦虑等,积极情感包括愉悦之类。
对于罗马斯多葛学派来说,获取安宁的目标和获取德行的目标是相联系的。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讨论德行时也有可能就是在讨论安宁。他们尤其可能会指出,获取德行的益处之一就是我们因此而体验到安宁。所以,早在他的《论述》中,爱比克泰德就劝勉我们追求德行,但立刻又提醒我们德行“是信守……创造幸福、平静和安详的承诺的”,“朝着德行的进步就是朝着这每一种心智状态的进步”。的确,他讲得这样深入,以至于把安详等同为德行所致力于达到的结果了。
因为罗马斯多葛学派花很多时间来讨论安宁的问题(作为有德行的生活的一个副产品),他们给人们造成了一种对德行不感兴趣的印象。比如,我们可以考虑一下爱比克泰德的《手册》,也称为《指南》。阿里安(Arrian,爱比克泰德的一个学生)编撰了这部著作,目的是要给二世纪的罗马听众提供一部对于斯多葛主义的通俗易懂的介绍。《手册》充满了爱比克泰德关于我们必须做什么事情以获取和保持安宁的忠告,但是阿里安却认为并没有看到提及德行的必要。
最后一点,是要评论一下对于罗马斯多葛学派来说获取德行的目标和获取安宁的目标这两者之间联系的前后顺序。我想,除了声称追求德行会给我们带来安宁之外,罗马斯多葛学派还会论证说,获取安宁也会帮助我们追求德行。一个内心不宁的人——也即一个因生气或悲伤这样的消极情感而心烦意乱的人——可能会发现,要做他的理性告知他应该做的事情是很困难的:他的情感会压倒他的智力。因此这个人会在“何为真正有价值之事”的问题上变得糊涂起来,结果就可能无法去追求它们,最终就不能够获得德行。所以,对于罗马斯多葛学派来说,追求德行和追求安宁是一个有德行的循环的组成部分——的确,这是一个有双重德行的循环:追求德行带来一定程度的安宁,安宁反过来又让我们追求德行变得更加容易。
为什么罗马斯多葛学派比他们的希腊前辈更加突出地重视安宁的作用呢?我认为,对这个问题的部分回答是,罗马斯多葛学派对于用纯粹的理性驱动人心的信心不及希腊人。希腊斯多葛学派认为,让人们追求德行的最佳方法,就是让他们理解什么事情是好的:如果一个人理解真正的好事情是什么,由于他是有理性的,他就一定会追求这些事情,因而就会变得有德行。因此希腊斯多葛学派认为提及追求德行的有益副产品并无必要,这当然就包括最有意义的对安宁的获取。
相比较而言,罗马斯多葛学派显然认为,为什么人们应该追求德行,这个问题对于他们的罗马同胞来说并非显而易见。他们也认识到,普通的罗马人会本能地珍视安宁,结果就会善于接受获取安宁的策略。因此罗马斯多葛学派似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用给德行加上安宁的糖衣的方法——更准确地说,是用给人们指明他们可以靠追求德行来获取安宁的方法——他们就可以使得斯多葛学说对于普通的罗马人更具吸引力。
而且,斯多葛学派的老师,比如墨索尼亚斯·鲁弗斯和爱比克泰德,强调安宁还有另一个原因:这样做,可以使他们的学校对潜在的学生更具有吸引力。我们应该记住,在古代世界,哲学学校是直接相互竞争的。如果一所学校教授的哲学被人们发现是有吸引力的,它就获得了“市场份额”;而如果一所学校的哲学不符合潜在学生的胃口,它就会被人们遗忘——这个现象我们已经看到,几乎就发生在克里安西斯领导下的斯多葛学派学校身上。
要获得和留住学生,学校愿意对他们所教授的哲学学说采取灵活的态度。据记载,公元前三世纪中叶,学园派和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学校,因为学生流失到伊壁鸠鲁主义的学校,就组合成一个哲学联盟,并对其学说做了相应的调整;其共同的目的就是要把学生从伊壁鸠鲁主义者那里吸引过来。 可以想象,沿着类似的路线,罗马斯多葛学派也可能采用在他们的哲学中强调安宁的策略,试图把学生从伊壁鸠鲁主义者那里吸引过来;而伊壁鸠鲁主义者也用安宁的前景来吊他们学生的胃口。
如果说古代的哲学家为吸引学生而“扭曲”哲学学说的做法有些不合情理的话,我们总应该记得这正是许多哲学学校得以开张的方式。例如,当亚历山德里亚的博塔莫(Potamo)决定开办一所哲学学校时,他采用了天才的营销手段:他认为吸引学生的最好方式就是从彼此竞争的各所学校中优选他们的哲学学说。 他论证说,那些到他所谓的“兼收并蓄”的学校上学的学生,能够获得每一所竞争中的学校所提供的精华。更到位的,我们应该记得芝诺本人,他为了“调配”出希腊斯多葛主义,扭曲和混合了(至少)三种不同的哲学流派:犬儒派、麦加拉学派和学园派。
因为强调“安宁”在哲学中的地位,斯多葛学派不仅使其哲学更加吸引古罗马人,而且——我认为——还使它更加吸引当代的人们。毕竟,要让当代的个体对自己更富德行(就这个词的古典意义而言)产生兴趣,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我们也许对更有德行应该有兴趣,但无情的事实是,大多数人并没有兴趣。)所以,如果你告诉某人,你拥有某种古人获取德行的窍门并愿意同他分享,那么,你可能遇到的回应就是他的呵欠。但是如果你告诉他你拥有古人获取安宁的方法并愿意同他分享,那么,他的耳朵就有可能会竖起来;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不需要去说服人们相信安宁的价值的。事实上,如果问起来,他可能会喋喋不休地抱怨他的生活被妨碍安宁的消极情感所损害。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接下来的篇幅中,我将把焦点集中在罗马而不是希腊的斯多葛学派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考察罗马斯多葛学派的主要焦点将不是他们对如何获得德行的忠告,而是他们对如何获得并保持安宁的忠告。另外,我还要补充:追随罗马斯多葛学派获取安宁忠告的读者,应该也同时得到了德行。如果情况是这样,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