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西方哲学的故事开始于希腊，或更具体地说，开始于波斯帝国沿岸的那些希腊人定居点，在当今土耳其境内。

希腊语单词“逻各斯”（Logos）是英语单词“逻辑”（logic）的词源，也是诸如“生物学”（biology）、“社会学”（sociology）和“心理学”（psychology）等术语中出现的所有“学”（logies）的词源，在此“逻各斯”的意思是理论、研究或对某事物的理性解释。在希腊语中“逻各斯”也有“词语”的意思，所以它也含有言说或以一种清晰的方式表明某个观点的意思。所以，“逻各斯”表示对世界的一种特定思考，一种逻辑分析，它将事物置于理性的语境中，并以纯粹的思想力量来解释它们。人们曾认为这种心智活动将通向智慧（Sophia），而那些献身于逻各斯的人则被认为是智慧的爱好者（philo 意为爱），即哲学家（philosophers）。

那么，在哲学之前，在逻各斯之前存在着什么呢？存在着神话（Mythos），它是这样一种思考方式，它将世界置于超自然本源的语境当中。神话通过将世界万物追溯至使世界成为其所是的那些特别的、有时是神圣的事件来解释世界万物。以希腊人为例，其中神话意味着将世界万物追溯至奥林匹斯山诸神的戏剧性行为。描述这些本源的故事（神话）不仅是解释，而且提供道德范例和礼法指导；也就是说，它们提供了这样一些规范，如果所有人都遵循的话，这些规范将为一个真实的共同体创造基础，这个共同体是“我们”，而非只会说“我”的个人的混合体。由此，神话依其本性来说经常是保守的。它们试图通过对本源的重复来维持现状：“因为神圣的祖先是这么做的，所以我们也必须这么做。”神话的好处在于创造了一个完整的社会性世界，在其中所有的行为都具有意义。其不足之处则在于创造了停滞、拒绝变革和虚假的（许多人会这么说）社会。之后，哲学突然之间产生了，逻各斯打破了这一图景，至少按照传统的解释是这样的。（然而也有其他的解释认为，西方的逻各斯——哲学和科学——只是我们的神话。）但是，还是让我们假定在公元前 700 年 左右的希腊确实产生了不同往常的东西吧。还是让我们假定，“第一个”哲学家的解释确实构成了一种新事物，他认为导致尼罗河在夏季泛滥（大多数河流在夏季往往干枯）的是沙漠热风（而非诸神之间的争斗或风流韵事）。自然现象由其他自然现象来解释，而不再由“梦幻时代”（古老的诸神时代）的超自然事件来解释了。在这个意义上说，希腊确实是西方哲学的摇篮。

为什么是希腊，而不是埃及或犹太地区呢？坦白地说，没有人知道。但是，还是有和我们寻求的解释相关的一些历史事实。其中之一是，在古希腊和波斯、美索不达米亚、腓尼基、塞浦路斯、南意大利、埃及等东地中海地区之间存在丰富的联系。希腊民族是个精于游历的群体，他们极其谙熟于借用他们所遇到的文明的思想、习俗和艺术形式，并按照自己的需要创造性地应用这些元素。近来有一种引起争议的观点认为，希腊文明很大程度上起源于非洲。 至少确定的是，正如一位研究希腊思想的历史学家最近所说，“没有对近东资源的吸收，古风时期和古典时期希腊的文明成就是不可想象的”， 而北非的东部处于这张地图之内。

此外与周边其他社会的情况不同，希腊没有监察官组成的祭司阶层。但这一现象并不意味着希腊的思想家能不受约束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将会看到在我们所研究的这一时期有几次针对某些思想家不虔诚的指控——而是说他们依然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偏离流行的宗教观点乃至与之对立。

另一个历史事实是，希腊人的想象力在涉及个人的细节方面总是很丰富。比如，荷马对阿喀琉斯盾牌的描述占据了《伊利亚特》四页的篇幅。此外，在荷马和赫西俄德的诗歌 ——传播希腊宗教的两个主要媒介——滋养下成长起来的许多代希腊童年时期的人们在这些诗歌中识别出其好争辩、喜斗智、多疑问的本性。希腊戏剧和诗歌的好斗本性将在希腊哲学中找到新的家园。

哲学诞生于其中的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个要素是其社会经济结构，它产生出大部分为男性的整个有闲阶级，这些人拥有可以沉思哲学问题的闲暇。古希腊历史的大部分时期，其社会之经济基础的主要部分是奴隶劳动和军事征服的战利品，每当想到这些，总会令人感到震惊。这个事实削弱了“属于希腊的光荣”的部分光彩。

但是，不论因何理由，希腊人的诗歌和戏剧都展示了一种对变化、对对立双方之间战争的强烈意识——夏天到冬天、热到冷、光明到黑暗，以及所有变化中最富戏剧性的变化：生到死。

确实，这种对万物的短暂本性的敏感有时导致希腊人的悲观主义。诗人荷马、弥涅墨斯和西蒙尼德都表达过这种思想：“代代人类像森林中的叶子一样飘落。”

但是，这种敏感同时也导致希腊人要求一种不是通过宗教传统的权威的解释，而是通过纯粹的人类理性力量所获得并确证的解释。在这里我们看到悲观主义背后的乐观主义——依靠自身机制运行的人类心灵能够发现关于实在的终极真理。

但我们不宜过分强调希腊哲学家突破更早的神话式思维方式的激进性。并不是好像突然间就出现了一种勇敢无畏的新的无神论，它拒斥所有的宗教解释和宗教束缚。事实上，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无神论在古代世界根本不为人知。 毋宁说，这些早期的希腊哲学家只是以一种方式重构了永恒的实在之谜，这种方式强调自然的运作而不是诸神的作用。例如，他们倾向于降低宇宙生成论（关于世界起源的理论）的地位，而抬高宇宙论（关于世界本性的理论）的地位。

这一新的方向代表了一种思维方式的开端，古希腊人不久后便称之为“哲学”——对智慧的爱。我们能够在这些早期的成就中辨认出我们现在称为哲学的那个学科的主要领域：本体论（存在的理论）；认识论（知识的理论）；价值论（价值的理论），包括伦理学或道德哲学（正当行为的理论）和美学（美的理论或艺术的理论）；以及逻辑学（正确推理的理论）。

事实上，正如古希腊产生的这些理论可以被称为西方哲学的本源，有同样充分的理由可以将其称为西方科学的本源，尽管在那个早期时代并不可能作出这样的区分。大致上可以说，科学处理这样一些问题，这些问题可以以实验的方式处理，将令我们迷惑的、可观察的事件归入自然规律的领域，并且表明这些规律如何与那些事件之间具有因果关系。另一方面，哲学所处理的问题要求思辨的而非实验的方法。这类问题经常要求概念分析（对一般性观念的逻辑审察），而不是观察或材料收集。考虑以下这些问题，特别注意其中的黑体文字：

这些问题都是科学问题。现在再把这些问题与以下的问题相比较，同样注意其中的黑体文字：

这些问题引入了概念分析，而概念分析正是哲学的内容之一。

但我们走得太快、往前看得太远了。正如我说过的，古代世界还没清楚地作出这种区分。能够提出这类无论对哲学还是科学来说都是基础性的问题，那时的思想家们已经满足了。

请注意我强调苏格拉底之前的人对那些问题的追问，而不是他们给出的答案。逻各斯力求真理和全体，但并不总能提供这些。然而，这并不仅仅是古希腊哲学家的问题；甚至 21 世纪的科学家们也不愿意声称其理论达到了绝对的确定性，相反，他们只表达一种希望，希望其理论被证明比先前的理论更好并且更接近真理。（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对“真理”这一观念的概念分析将表明甚至它也在哲学上是成问题的。）我斗胆说，哲学家应该比科学家更加小心，谨防断言真理和绝对确定性。科学至少一定程度上受到可观察的事实的制约（尽管“事实”这个概念当然也需要哲学分析），而哲学，经常为了“更宏阔的图景”而诉诸理性和想象的某种巧妙结合。读者们，要留意其后果（但要以哲学的方式来留意）。

思考题

1．选择一些可以观察到的现象，如我们现在称之为日食的这种现象，先从科学的视角予以解释，然后再按某个神话系统加以说明（你可能不得不利用图书馆来做这项工作）。然后用这两类“故事”来展示逻各斯和神话的不同。

2．思考一下你自己的信念模式。其中有没有你会承认是神话而非逻各斯的？在此有两个例子：（甲）如果你有宗教信念，你将如何根据这种区别来描述其特征？（乙）当怀疑主义者宣称科学本身不过是西方神话的一个例子而已，他们是什么意思？ ZgJg/0mk6v56iFcsGOxC4wpwsiWxFZCBFQ5alkNAtjF2klH8ZytJFCO5Y8speNC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