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主一”?用理学宗师程颐的话来说就是“主敬”,也就是专心致志,做一件事就专心地做,换作别的事也一样如此。这叫干一行钻一行,干一行爱一行。一旦爱上一个行业,你就能成为这个行业的翘楚,也就能由此找到天理了。
不过,理学的分支心学宗师王阳明却说,“主一”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说,如果专心致志是干一行钻一行,那专心致志地好色可以吗,专心致志地追逐财富可以吗?
显然,这是反问句,答案是否定的。
王阳明总结说,这种专心致志不是专心致志,而是“逐物”。真正的主一不是专心于事物,而是专心于天理。“主一”是心中有定见,其实就是去做事中磨炼反炼内心。在良知指引下,做任何事都能专心,而这种专心反过来会验证天理。也就是说,“主一”是心役物,但“逐物”却是心随物动,就成了物役心。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王阳明在《传习录》中曾举了个佛家的例子来说明“主一”:一只小笨狗被主人耍得团团转,原因是,主人向远方扔东西,小笨狗只盯着东西,主人扔什么、扔多远,它虽然能叼回来,可累个半死。其实,小笨狗应该盯着主人,主人扔什么,都不管,主人跑,它跟着就是了。
现在看来,芸芸众生里很少有人不是那只小笨狗。
刘伯温的《郁离子》中有篇文章叫《主一不乱》,关于“主一”的看法和程颐、王阳明大相径庭。不过,刘伯温比王阳明好的一点是,他喜欢用故事来说明主旨:屠龙子和都黎下棋,后者一直输,旁边有人来帮他,也是输。旁观者们很吃惊,认为屠龙子有高深的智慧,于是纷纷跑来帮助都黎。他们信奉一点,“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屠龙子的随从见这么多“多嘴驴”助阵主人的对手,就劝主人说:“俗话说‘寡不敌众’,他集中了众人的智慧,我担心您赢不了。”屠龙子不为所动,照旧下棋。都黎这次输得更惨,助战者们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却面面相觑,脸色从红到青。屠龙子摆好棋后,没有人敢来助战了。
从上面这个小故事可以看出,刘伯温所谓的“主一”和聚精会神有关,但不大。他所谓的“主一”其实是说,人的智慧问题不是数学问题,比如一个人的智商是70,另外一个人是100,那么,两个人在一起做事的智商就是170。可能恰恰相反,两个人在一起后,智商会变成30。其实,三个臭皮匠从智商上根本顶不了一个诸葛亮。我们经常说,“集合众人的智慧”,但其实一大堆人在一起,根本就没有智慧可言,有的只是争吵。大家开始谁都不妥协,最终可能在外力压迫下妥协,但妥协的那部分肯定是智慧中最一般的。这很容易理解,有的人智慧高,但高的那块,不被别人理解,所以被放弃;有的人智慧低,低的那块更不会被人接受,所以也被放弃了。剩下来的是什么?当然是大家都能接受的那块,而那块恰好是低智商的人搞不明白、高智商的人不屑于搞的。
刘伯温讲述的下棋的故事恰好说明了这点。都黎可能和屠龙子的棋艺一样水平,但突然冒出个棋艺不怎么样的,他按他的智商来指点都黎,就把都黎的智商从高处拉了下来,所以都黎输了。后来智商不怎样的人都参与进来,谁都认为自己是最高明的,可谁都不认为对方比自己高明,所以吵来吵去,最终的结果肯定是,都黎采用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的智力方式,显而易见,他必输无疑。
刘伯温最后总结说,老虎之间打架,三只老虎肯定能咬死一只老虎,因为大家都在一个水平线上;可要是一千只狐狸和一只老虎打,前者永远打不过后者,原因很简单,狐狸太多,人多嘴杂,狐狸多了就会乱。一乱,就形不成统一的正向能量,所以必输无疑。
在青田山中漫步时,刘伯温曾遇到过一只两头蛇,其中一个头要向左,一个头非要向右,结果,一天下来,这条蛇未挪动半步。
最后,刘伯温总结说,众志之多疑,不如一心之独决。
《郁离子》中的每一个故事都有所指,那么,刘伯温想通过这个下棋的故事说明什么呢?
也许他说的是大都宫廷里的事。当时的元顺帝处境极为尴尬,他身边有两股势力,一股是皇太子势力,一股则是皇后势力。元顺帝做的每一项决策——如果他还有智慧做决策——都会受到这两股势力的牵绊。
也许他说的是江浙行省做官多年的所见所闻,比如泰不华,就是因为总受到朝廷乱哄哄的杂音攻讦,所以才被方国珍杀掉的。再比如石抹宜孙,一方面要对付叛贼,一方面还要拿出更大的精力来对付各路上级的“指导方针”。一个人如果处在杂音中,就会左右为难,正如一个人有两块手表,但时间却不一样,那他就不知道正确的时间了。
从这个论点,刘伯温又引申出另外一个论点:团结的力量。
很多人都知道豺,它是一种形状如狗的野生动物,经常和狼相提并论。但和狼不同的是,它们很少单独活动,它们永远把自己置身在一个团队中,特别是在捕猎时。豺这种动物非常狡猾,几只豺遇到老虎时,疯狂逃跑。但如果几十只豺撞到老虎时,老虎可就倒霉了。在它们向老虎进攻时,分工明确,谁去引诱老虎攻击,谁去攻击老虎后面、左面、右面,心有灵犀。它们是自然界中把团队的力量发挥到极致的动物之一。
刘伯温长叹说,有些人啊,智慧不如豺。比如长平之战那四十万被坑杀的赵军降兵。
关于长平之战,有如下补充:
公元前262年,当时的世界第一强国秦国包围韩国的上党郡(今山西长治),上党郡长官冯亭将上党拱手送给了赵国,引发了秦、赵两国在长平的大战。赵国大将廉颇没有和秦军正面冲突,而是退守长平关,构筑营垒,坚守不出。秦军对廉颇的防御战法毫无办法,于是乞灵于诡计,派人到赵国的首都邯郸散播谣言说,秦国最怕的就是少壮派将领赵括,根本不怕廉颇。廉颇老了,过不了几天就会失去长平关。
赵王中计,临阵换帅,让没有实战经验的赵括到战场上接过廉颇的指挥权。赵括只好去了。他一抵达战场,就推翻了廉颇的防御战术,对秦军发动进攻。秦军统帅白起下令中央位置的部队退却,两翼向前延伸,继而迅速合围。赵括深陷包围圈中,身中数箭,殒命沙场。
战国时代最大的一场会战长平之战落下帷幕,剩余的四十万赵军令人诧异地全部缴械投降,于是,白起把他们全部坑杀。
刘伯温感叹说,四十万人居然主动举手投降,如果他们能和豺一样,团结一心,和他们的敌人秦军死磕,胜负很难预料。
然而,这毕竟是个假设。人类的团结心是最难锻炼的一种心理。因为人人都有一颗心,千人千心,管束肉体容易,约束别人的心最难。
刘伯温说团结的问题,其实直指的是元王朝那些莫名其妙的内讧,在刘伯温看来,那些内讧虽然没直接毁灭元王朝,但却为别人毁灭元王朝推波助澜。
现在,在刘伯温的眼中看元王朝,元王朝就是这样的:
郁离子到集市上去,看见一处倒塌的住所便哭起来,而且哭得十分悲伤。
有人问他说:“这所房子还可修补好吗?”
郁离子回答说:“如果有古代鲁般(鲁班)、王尔那样的能工巧匠,可以修好这座房子,但是现在没有这样的工匠了,我们能和谁商量着修这处房子呢?我听说如果房子倒塌了,但是房子的正梁没有变曲的可以修好,现在这所房子所有的梁都朽烂折断了,用手一动就会倒下来,已经不能碰了。不如暂且让它保持老样子,那么一些还没有朽烂的椽子还有个依托的地方,等待着像鲁般、王尔这样的能工巧匠来收拾。如果现在动一下就会彻底毁了这所房子,那将会把房子修不好的责任推给修房子的人,这是一般工匠负不起的重任。何况,修理房子一定要换新材料,剔除那些被虫腐蚀的糟木,外表完好而中间溃烂的也要全部清除掉。不能把只可做椽子的木料当作堂屋前的柱子用,也不应把可以做柱子的木材做成椽子。选取材料的时候,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质地优良,而不管它出产自什么地方。枫木、楠木、松木、槠木、柞木、檀木,没有一种木材不在选用的范围之内。大的木料可做栋梁,小的木料做木条和斗栱,长得弯曲的木料做柱子上的横木,生得直的木料做堂前的柱子,长的木料做椽子,短的木料做梁上的短木,只要不是中空的木料和湿料,就没有不能用的木材。现在天下的大树已经用完了,建房的圆规方矩大小都不固定,工匠失去标准,斧锯刀凿都不知道按什么标准使用,桂木、樟木、楠木、栌木都被砍伐成烧火用的木柴。因此,即使有鲁般、王尔这样的能工巧匠也不能施展他们的才干,何况没有这样的能工巧匠,我怎么不悲痛伤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