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离开他工作五年的江西时,正是天高云淡的秋天。但他掐指一算,念念有词后,睁眼再看天空,就发现数道狼烟直冲云霄——那是五花八门的造反者正在全国各地实现他们发家致富的理想。
刘伯温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不过站在南昌城外,回首南昌城,还是流下几滴眼泪来。这和一千多年前荆轲在风萧萧兮的易水边大有不同。荆轲阁下离开易水,是奔往目的地,心中有理想;而刘伯温离开却如浮萍败叶,心中无根脚,不知下一站将是何方。
鬼使神差地,刘伯温绕道去了江西和福建交界处的武夷山。在武夷山上,刘伯温只留下了几句空洞无味的诗歌。走到鹅湖时,想到南宋两位理学宗师朱熹和陆九渊曾在此讨论过理学真谛,又想想自己的理学造诣,不禁惭愧。他在回老家的路上发誓说:“我要做点有意义的事。”
儒家的祖师爷们早就给门徒们立下严谨而崇高的追求标准,那就是三不朽。所谓三不朽依次是:立德、立功、立言。儒家精英们指出,“三不朽”的主旨是将个人有限的生命融入到无尽的历史中去。当一个人确立起崇高的道德,建立了世无其匹的功业,留下内容与形式绝伦的言论与文字,德、行、言影响时人和后人深远悠长,这个人就会经久而名不失,有如万有引力,永恒而在。真能达到三不朽,那就是如理学宗师张载所叫嚣的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刘伯温当然有这样的追求,但和很多读书人一样,这是个艰难的过程。自孔孟之后,中国历史上被认可的“三不朽”人物只有两个半:两个是王阳明与曾国藩,半个是诸葛亮。
我们注意一点,刘伯温这年恰好三十岁,正是孔夫子说的三十而立志向的年纪。刘伯温的志向很灵动,没有按部就班,因为他是先立言,再想办法立德,然后立功。
儒家门徒说,立德立功立言,应该是有顺序的。个人道德无懈可击后才能立下盖世功勋,只有立下盖世功勋后,你才有资格立下言论,因为只有这样的“言”才能被别人认可。不过,这明显是儒家门徒抽了自己的嘴巴,他们说孔子是三不朽人物,可孔子恐怕只立了个德。你非要说孔子诛杀文化名人少正卯是立功,那也没有办法。但孔子没立什么言,他曾亲口承认,自己是只叙述别人的正确言论而不原创(述而不作)。
刘伯温很显然意识到这点,所以他说:“我原创几本书吧,算是个立言。”所谓立言,无非是提出点儿自己的主张不人云亦云罢了。
最先被立的言是他在军事方面的思想。当初,他在石门书院读书时,就苦思过军事战略问题,但自那之后,一直没有用武之地。既然不能在战场上发挥才智,那就在纸上发挥吧。
于是,《百战奇略》出炉,在这本书中,作者把如何打赢一场战役的问题做了充分的发挥。从作战来看,世界上的交战双方没有实力优劣之分,只有谋略之好坏。仅以众寡来说,你人多,对方人少时,尽量要在开阔之地与对方决战。人多力量大,但也不好管理,所以军事统帅一定要有“进止”的本事。所谓“进止”,就是攻击时有速度有激情,撤退时要有秩序。前秦与东晋的淝水之战,前秦失败的原因就是不能把握好“进止”,前秦几十万人向后一退,刹不住了。春秋的晋文公与楚国精锐兵团打架,晋文公一直喊叫着“退避三舍”,楚国一直追击,但就是找不到机会发动决定性攻击,就是因为晋文公的兵团在后退时“井然有序”,简直就是步步为营。《百战奇略》里还说,你人少,对方人多的时候,你就该把对方引到场地不开阔的地方,让他的人数发挥不出应该发挥的作用。
在主客场作战的论述中,作者指出,同等实力下,主场作战未必就能赢。如果你是客场,就要以最快的速度攻进主人的腹地。因为主人在本地作战,家人都在身边,会经常挂念,只要深入内地,就能使他们对亲人的挂念放大一百倍,对方会不攻自破。
作者虽然列举了无数个打赢一场战役的技巧和奥秘,但最后却说,打赢一场战争的最大诀窍就是,不打。
任何纠纷和恩怨尽量不要到战场上来解决,非要到战场上来解决,也要尽量做到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搞来搞去,又回到了儒家套路上来:打架是不好的!要以德服人!可如果对方不认识德为何物呢?那就只好打。
中国的军事著作大都有这个毛病:全部内容都是战争技巧,但在开篇肯定有个说明:打架不好,要以德服人。这个牌坊立得很大、很艺术,让人一看,仿佛中国人真的不喜欢打架一样。其实中国人最喜欢的就是打架,而且喜欢窝里打,翻开历史,到处都是刀光剑影。老百姓有句俏皮话,和平只能维持到明年。也就是说,牌坊立着,婊子继续当着,二者泾渭分明。
刘伯温生在中国,不可避免地也会犯这样的毛病。但这时他还年轻,难免不受传统熏染。
多年以后,他意识到,战争的目的就是消灭对手保存自己。为了保存自己,在消灭对手时应不择手段。这可能是冷血,但绝不是假惺惺。
当然,中国古代每个野心家和政治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可就是表里不一,嘴上说的是一套,干的是另外一套。
刘伯温说,这很不好,做人嘛,短短几十年,干吗那么虚伪?说的一套和干的一套不能吻合,你的心一面要做事,一面又要小心别被人发现你真心要做的事,多累啊!
刘伯温一生中都坚持身心合一、表里如一。这是他在撰写《百战奇略》时的主导思想。
当他在专心致志写书时,他弟弟刘陛有情绪了。
刘陛拄着锄头站在窗外,盯着刘伯温说:“二哥,出来晒晒太阳。”
刘伯温头都不抬,说:“我没空。”
刘陛说:“您别没空,出来看看吧。你看那田间,有人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你再看那山间小路上拎着饭盆的妇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再看我,脸上是黑乎乎的油汗,手上是一寸厚的老茧。你再看看自己,细皮嫩肉,像是刚出生的婴儿。老天为何如此不公平,让你坐在清风徐来的书桌前,让我面朝黄土背朝天?”
刘伯温此时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他扔了笔,走出门,和弟弟一起走进了田间。不过,他很快就辜负了自己和弟弟的期望。刘伯温从小就以读书为主要责任,身体状况很差,三十岁的人,五十岁的心脏。只弯了几下腰,他就对弟弟说:“我感觉腰椎间盘突出啦。”
他弟弟摇头叹气,说:“还是写你的书去吧。”
刘伯温就重新回到书房,但百姓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使他冒出个想法,为何不能给他们编辑一本日常生活一本通呢?
心动就要行动,刘伯温很快就确定书名《多能鄙事》,这个书名灵感来源于孔老夫子。孔老夫子曾对学生们说,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底层劳动人民,所以对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事都有了解(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多能鄙事》分为十二卷,内容包括饮食、服饰、百药、种花草、放牧养殖多方面制作技能和占卜知识等,凡百姓日常所必需的科学常识,以及吉凶趋避之术全部囊括其中,总之,一一切合民生实用。
我们仅在此举几个例子。比如饮食,刘伯温注重的是养生,而且是物美价廉的养生。比如“鸡子线”:把鸡蛋开个孔,加点盐,用筷子搅匀,立即倒出,使之成线状,就白酒配着吃。养生健体大大的好!
还有一个小孩“百日关”的问题。刘伯温说,小孩生下来一百天内不要出门,因为此时小孩的阳气非常重,没有阴气,所以一些老妖怪特别喜欢吸收小孩的阳气。到了一百天后,小孩的阴气渐渐附体,老妖怪们对这样的小孩就没有兴趣了。
或许正是这种琐碎、荒诞不经的内容,使很多研究刘伯温的人都认为,《多能鄙事》并非是刘伯温的作品。但也有不同意见,这种不同意见认为,《多能鄙事》里面的内容的确琐碎庸俗,但人生在世,哪一件不是琐碎庸俗的?吃喝拉撒,就是庸俗。如刘伯温那样的圣人也必须要吃喝拉撒,他能编著《多能鄙事》这样的作品,更证明他的伟大,因为他能接地气。
接了三年地气后,刘伯温从现实中醒来,进入梦想。他唉声叹气,他老婆就说:“既然这里现实太重,何不出去走走,看看山川大河,陶冶一下已土得掉渣的情操?”
刘伯温说:“明天就上路。”
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是:任何一本书,即使写得再好,也不过是别人的思想。即使可以从别人的思想中总结出自己的思想,但没有作者本身的经历,这种思想仍然是隔靴搔痒。有真思想的人,必须要有经历,不但要做宅男,更要做驴友。中国历史上超级驴友非明朝的徐霞客莫属,这哥们儿使用国家的“驿站”四处游玩,写下了《徐霞客游记》。司马迁能把《史记》写成别人望尘莫及的历史著作,不是因为他被阉割过,是因为他善于四处旅游,手拿纸笔,对景而写。
1344年,当刘伯温离开家乡北上时,北边有个十七岁的奇丑无比的少年正在埋葬他的父母和兄弟,如你所知,这个人就是朱元璋。过了一段时间,朱元璋跑到寺庙里脱下乞丐服,穿上了袈裟。
在那时,刘伯温根本不知道有朱元璋这样一个和尚,正如他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何处一样。他突然掉了头,向东进发,游览集庆路(今江苏南京),到丹徒(在今江苏镇江)后,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索性就在丹徒定居了。这一定居就是三年,其间风花雪月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可刘伯温的心里仍然是荆棘一片。
1346年,刘伯温突然有了去大都的想法,这一想法才萌生,第二天,他就北上了。北上之路,映入他眼帘的则是遍地的饥民和强盗,他不无感叹,从他中进士到现在不过十年时间,山河大地破碎到如此严重的程度。政府正在破罐子破摔,没有人对这些现状发出一句质问和解决方案,元朝的贵族们似乎已经做好了重新回到草原的准备。
刘伯温用各种文学体裁忧国愁思,他那孤独的神情配合上那沉郁的诗词歌赋,使人心都碎了。当他在那年年底从大都回南方时,他在心里发誓,从此不会再来北方,因为这个地方使他伤心、使他难过。
不过,在无业漂流了这么多年后,他最诚挚地希望政府起用他的心始终没有变,那团火越烧越旺,烧得他每天辗转难眠。
多年来,他觉得立言容易,他的诗歌散文已经传遍南中国,很多盗版商都在盗版他的著作。“立德”也并不难,只要怀抱天下,用仁义和悲悯武装自己,这就是德。只有立功最难,没有人给他搭建立功的舞台,他连报名的机会都没有。但他还是想。诗歌《武陵深行》就是表态书:
武陵溪,一何深。水有射工射人影,陆有丹蛇长百寻,嗟哉武溪不可临。
溪之水,深且阔。鸟不敢飞,龙不敢越。海气连天日月昏,露着人肌肉裂。
呜呼!丈夫宁能沙场百战死,有骨莫葬武溪水。
武陵是东晋陶渊明隐居的地方,刘伯温的意思是,老子决不学那没有志气的陶渊明跑到武陵去隐居,老死在那里。
这封表态信仿佛被老天感知,第二年,当他在江浙最美丽的杭州游玩时,组织找上了他。
组织上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杭州举行第二次婚礼。他那位表妹老婆迟迟不能生育,因此他的老娘下了命令,刘伯温必须要重新再娶。
史书说,刘伯温的二任老婆和他是青梅竹马,姓陈。二人在杭州结婚后就回到了青田,在那里,争气的陈氏为刘伯温生下了儿子,叫刘琏。
刘琏出生前一天,刘伯温的弟弟在地里挖出个熟铜制作的头盔来,敲起来,里面发出闷葫芦的声音。刘伯温夜观天象,突然叫了一声:“双喜临门!”
儿子才出生,上面就有人给他送喜来了,说要他到杭州做官。
不用卜算,刘伯温就知道生儿子是一喜,但他不知道另外一喜是什么,是做官,还是他弟弟挖出来的那个熟铜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