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与高拱在内阁剑拔弩张时,朱载垕正在后宫几个妃子身上发愤图强。自他继位以来,在女人身上倾尽全力就成了他的人生功课。权力是春药,吃多了肯定出事。1572年三月,朱载垕就已得病。两个月后的一天,他强撑着上朝听政。高拱在下面唾沫横飞,突然看到皇上站起,嘴里絮絮叨叨,走了几步,嘴角就不安本分地抽动起来,孱弱的身躯向后直挺挺地倒下去,在他身边的内侍冯保慌忙向前扶住。张居正年轻反应快,也迅疾上前。两人看着怀里的朱载垕时,已是脸部变形,眼神游离。这是典型的中风,一干太监忙慌将其扶入后宫。
高拱、张居正和高仪在内阁惊慌失措,不知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半个时辰后,内监传旨内阁大学士到乾清宫。张居正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大事不妙。如果皇上缓过来了,只需告诉内阁一声,根本不必要大学士们觐见。带着有生以来最大的焦虑,张居正和高拱、高仪走进了乾清宫,来到了朱载垕的龙床前。
张居正料想的没错,朱载垕是活过来了,可却如遭了瘟一样,毫无生气地斜倚在龙床上。他身边站着皇后、李贵妃和太子朱翊钧,还有一表人才、温文尔雅的太监冯保。冯保整个脸上都是泪,精致而适时地啜泣着。房间里环绕着他忽低忽高的呜咽,更增添了沉重感。
朱载垕的死鱼眼看着三人,动了动嘴唇,呜啦了几句,高拱和张居正、高仪急忙跪下。朱载垕又呜啦了几句,三人面面相觑。冯保翻译道:“皇上说,你们三人以后要辛苦些,太子还小,请以后尽心辅佐。江山社稷就靠你们了。”
高拱听到冯保尖声细语的翻译,也顾不得厌恶了,微张大嘴,哇的一声哭出来。他是发自肺腑,朱载垕是他在人间最尊敬的人。现在,这个赋予了他无限信任和权威的人将离他而去,他如何不伤心?
他一哭,张居正也是悲从中来。朱载垕在位的这六年,放任权力给内阁,虽然他张居正从中并未得到实惠,可比起朱厚熜时代,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时代。毕竟高拱在搞政治斗争的同时未忘记治理国事。如今这位给内阁带来荣光的人就要走了,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于是,他也默默地流下了泪。高仪也跟着高拱哭。冯保哽咽着劝三人:“诸位大学士不要哭,这里不是哭的地方。你们听旨。”
冯保取出圣旨,念道:“朕嗣统方六年,如今病重,行将不起,有负先帝付托。太子还小,一切付托卿等。要辅助嗣皇,遵守祖制,才是对国家的大功。”
太子朱翊钧哪里是“还小”,简直是“太小”, 1572年时他只有十岁!高拱三人从乾清宫出来后,高拱号啕:“十岁的太子,怎么能治天下啊!”
这话并非不敬,而是因高拱深感肩上的担子重如泰山才出口的。张居正慌忙搀住摇摇晃晃的他,语气冷静地说:“高公,小点声。”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把沉浸在悲伤和绝望中的高拱刺醒,他环顾四周,见除了如树桩子的哨兵外,空无一人。他叹息,拉起张居正和高仪的手,握紧了,嘴唇因悲痛而发抖:“就靠咱们了!”
张居正坚毅地点了点头。高仪眼眶发红,不置可否。三人回到内阁后,各自想着心事。高仪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他自进内阁后就开始生病,是真的病。他本来想过几天就向皇上请辞的,可突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张居正早已从忧伤中逃离,正思考将来:十岁的太子、年轻的皇后和更年轻的小太子母亲李贵妃,还有玉面太监冯保。
高拱也从忧伤中醒来,他也想到了张居正所想到的那些。当他想到冯保时,心上一震。他霍地站起来,像发现了史前怪兽一样地看着张居正。
“太岳,为什么是冯保,孟冲呢?!”
从高拱的思路说,他的这个问题的确是个问题。当时的冯保是内廷最大权力机关“司礼监”的秉笔太监,而孟冲则是掌印太监。这两个职务表面上看是并驾齐驱,实际上,秉笔太监替皇上写完处理意见后,必须要掌印太监盖皇帝玉玺,没有玉玺,秉笔太监的一切批示都没用。也就是说,从黑市地位来看,掌印太监比秉笔太监要高。朱载垕颁布遗诏,掌印太监居然不在!
从张居正的思路来说,高拱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冯保是小太子朱翊钧的玩伴,朱载垕把小太子交给冯保远比交给孟冲放心。况且,他自己的遗诏,纵然孟冲不在,还怕孟冲不盖印吗?
张居正觉得高拱是小题大做,一惊一乍。大概是多年来政治斗争把他搞得太敏感,高拱认为,这是件异常严重的事,因为他有难以启齿的隐情。
这个隐情就发生在三年前。三年前,他靠内监陈洪、孟冲和滕祥卷土重来。他回来时,掌印太监空缺,在朱厚熜时代就已做到秉笔太监的冯保想顶补,可高拱为了报答那几个阉人,强烈推荐陈洪。冯保就此记了高拱一笔。一年后,陈洪出缺,冯保以为该轮到自己了,可高拱又把孟冲推上来。冯保七窍生烟,孟冲当时是皇家厨房的职员,根本没有资格做掌印太监。冯保因此和高拱水火不容。
其实从胜任的角度来说,冯保比陈洪、孟冲强了许多倍。冯保能力出色,在朱载垕时代掌管东厂,把东厂治理得井井有条。他还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在太监群中鹤立鸡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同时,他奉行一定的传统道德,不像陈洪和孟冲全靠谄媚上位。
高拱也知道冯保对他怀恨在心,可在朱载垕时代,他就是天,便根本没把冯保放在眼里。他忽略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古训,更轻视了冯保复仇的决心。
当他现在终于想到那站在朱载垕身边,尤其是站在十岁小太子身边的冯保时,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毕竟是高拱,说把你搞死就绝不会让你生的高拱。他打点精神,恢复了威严。
当第二天朱载垕驾崩时,高拱已在心里对昨天自己的恐慌大为不屑,他冷笑道:“一个蠢阉人,能起多大风浪!”
冯保是阉人不假,但绝不蠢。朱载垕死后的第三天,冯保就用忠诚和眼泪取得了皇后和李贵妃的信任,掌印太监已如探囊取物。高拱没有注意到这点,仍全心全意办理朱载垕的丧事。冯保成为掌印太监那天,他要张居正去大峪岭视察朱载垕的葬地。张居正欣然前往,一来是为皇上朱载垕尽最后的忠心,二来是,他隐约感觉到新旧交替时会有大风暴。远离风暴,就能自保,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使用这种战术,才挺到现在。
张居正快马加鞭去了大峪岭,高拱在北京城中突然紧张起来。
高拱在京城突然紧张,是因为各种对其不利的、真假难辨的消息接踵而来。首先是宫里传来消息说冯保驱逐了孟冲,掌印太监已是冯保囊中之物,只等几天后朱翊钧登基宣布。宫里又传来消息说,两宫年轻的太后现在焦虑得很,因为宫外有个大家伙,这个大家伙当然就是高拱。再有消息传来说,冯保决心向高拱复仇,而且已有了计划。
对这些消息,高拱只紧张一会儿就放松了。此时是非常时期,尤其是宫廷内的孤儿寡母,难免过度紧张敏感,流言蜚语自然会产生,这不必多虑。他很难想象,这个朝廷,这个国家,没有了他高拱还能玩得转!
才放松了一会儿,他又紧张起来,而且是从未有过的紧张。据可靠情报,张居正的仆人游七和太监冯保的得力手下亲密接触了好几次。
高拱跳起来,他半信半疑:“张居正不是去大峪岭了吗?那个狗头蛤蟆眼的游七不是也跟去了吗?难道他有分身术?”
送情报的人一脸苦笑:“大人,游七是个大活人,有手有脚,去大峪岭可以再回来嘛。而且从大峪岭到这里,快马加鞭用不了多长时间啊。”
高拱眉头紧锁,茫然无措地问:“游七见冯保的人干什么?”
这问话太搞笑,送情报的人乐了,但马上显出紧张来,说:“大人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游七是张居正的人,张居正不说话,游七敢和内监交往?”
高拱心里有了答案,但不相信:“这不可能,他张居正平时正义凛然,怎么会和太监勾搭?”
送信人反唇相讥:“您平时也高风亮节,可您的复出……”
高拱要震怒,但又忍住了,因为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值此革故鼎新之际,张居正如此活跃,还能干什么,当然是首辅的位置啊。
高拱咆哮起来:“扯淡,有什么证据?”
“现在的局势就是证据。”
高拱沉重地靠到了椅子上,狠狠地抹了下脸,拼命地挤了挤眼睛,以便使自己清醒。在如幻灯片一样的过往中,他看到张居正一声不吭,看到张居正冷峻的眼神,看到张居正雍容典雅的神态,最后则看到张居正向他走来,指着坐在椅子上的他说了两个字:走开。
这不是真的!他从椅子上弹起来,背着双手在地上转来转去,脚步把地皮踏得直响。
“去请高阁老!”他下了命令,语气仍然威严,令人生畏。
高仪不能来,因为他病得很重。高拱再去请,高仪还是不能来,他病得更重了。他摇头讥笑:“一摊泥!”
残霞来了,把天际照得发亮。高拱让思路重新回到张居正身上,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对张居正凭空产生了畏惧之心。这应该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三年来,他干掉了四个比张居正资格老的大学士。张居正是有野心,可按他的看法,这种野心还在萌芽中。张居正要腾飞,必须是他高拱同意了才行。朱载垕在位的最后一年,高拱的确感到张居正的威胁,然而他断定只是有惊无险。
可现在,他从前的自信一扫而空,他觉得张居正突然从一只毛茸茸的小鸟变成了翱翔天际的雄鹰。这就是政治,能把一个人搞得阴狠毒辣、神经兮兮。
他一时之间没了主意,浑浑噩噩地下令,要他的言官们来见他。他的言官们一听他说出对张居正的担忧,纷纷发言。大部分人认为,张居正早对首辅宝座垂涎,他现在是要联合冯保实现多年来的欲望。
还有言官神秘兮兮地说,其实张居正在两个月前就已开始和冯保勾结。此人以小说家的口吻叙述道:“曹大埜攻击高阁老就是张居正的指使。当时先皇上朝给高阁老平冤,张居正发现先皇脸有菜色,精神萎靡,就预料到先皇已病入膏肓,所以开始和太子最信赖的阉人冯保互通有无。”
高拱抬了抬眼:“你有什么证据吗?”
该言官环视众人,双手一摊:“我也是听说的。”又补充,“局势就是证据。”
高拱有点不置可否。言官们马上察言观色、调转马头,有人认为:“张居正没有那么蠢,此时和冯保勾结不是给高公以口实?高公一声令下,天下人都会对他击鼓而攻。况且,他人在大峪岭,如此重大事件怎么会轻易交给手下人来办?”
这种分析很符合逻辑,高拱几乎动心,相信张居正在专心地视察大峪岭。然而有言官以阴暗的心理小心翼翼地提到:“一山不能容二虎,如今内阁只剩高阁老您和张居正。即使张居正现在未勾结冯保,可将来呢?”
高拱只是微微悚然了一下,自负地一笑。他认为这不是个问题。
在言官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下,他突然释然:“张居正即使真的和冯保勾结又如何?我已准备攻击冯保,而且必能凯旋。张居正最好没有和冯保勾结,否则,他离开得就更快。”
张居正到底在干甚,正史载:全心全意地视察大峪岭,给朱载垕找个光明的埋葬地。但高拱和他的手下猜测以及预测的那番话,并未浪费,几年后它成了高拱写作《病榻遗言》的重要素材。
1572年六月初十,朱翊钧继位。他就是那个“明亡,实亡于万历”的万历皇帝。朱翊钧继位的两天前,张居正完成任务回到北京,但他没有参加朱翊钧继位大典,因为他中暑了,而且很厉害。朱翊钧派冯保去看他,冯保回来报告说,张大学士上吐下泻,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
朱翊钧继位大典后,高拱匆忙地来找张居正。张居正脸色蜡黄斜躺在床上,看到高拱来,想要挣扎着起来,但终究没有成功,因为高拱把他按下了。
高拱一脸的凝重,说:“太岳啊,当年你我都有凌云之志,后来内阁只剩你我二人,想实现‘周、召夹辅’的伟愿。不想先皇离你我而去,如今我仍是希望你和我能再续伟愿。新皇还小,我们的压力都很大啊。”
高拱这番话把张居正说得鼻子直酸,高拱嚣张的种种如云如烟,抛到脑后。他像是对着高拱,也像是对着苍天,用尽力气说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高拱握住张居正的手,满脸的柔情。
朱翊钧继位的第二天,内阁收到一道中旨。所谓中旨,即皇帝本人亲自撰写的命令。法律规定通政司和六科言官们有权力驳回中旨。但法律规定是一回事,事实又是一回事,中旨渐渐成了无人敢质疑和违抗的圣旨。
冷清的内阁只有高拱一人,当他听了中旨其中一件“授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后,勃然大怒。他不管不顾对着传旨的太监咆哮道:“混账!这中旨是谁的旨意?皇上的年龄小得很呢!我想,这中旨是你们的中旨吧,我真想把你们全驱出皇宫!”
传旨太监惊愕地张大嘴,像是被高拱塞了个苹果。回宫后,传旨太监把高拱的话统统告诉了冯保。冯保发出尖利的吼叫:“高拱啊高拱,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硬闯!我还没准备和你开战,你却扔过来炸弹,我老冯跟你拼了!”
冯保跟高拱拼,当然不是去找高拱打擂台。他是个阉人政治家,懂得如何借刀杀人。他跑去两宫太后那里,跪下痛哭,哭得肝肠寸断,把高拱的话复述给两宫太后听。当他发现两宫太后的脸色微变时,又现场发挥道:“先皇驾崩那天,高拱在内阁里嚷着:‘十岁的小孩怎么能做皇帝啊!’”
李太后眉头一皱。未等她发问,冯保却又发了问:“他高拱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是啊,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两位太后重复了一遍。
其实这句话的意思,连猪都想得出来,两位太后之所以重复,只是想掩饰内心的惊恐。朱翊钧年纪小,不用掩饰,脸色突变,浑身战栗。
冯保的阵线已布置完成,算上他才四个人:两位皇太后,当今圣上,当今司礼监、东厂掌门人冯保。
冯保的阵线布置得小心翼翼,悄无声息,而高拱布置的战场却是人喊马嘶,惊天动地。他兵分三路,第一路由言官程文、刘良弼打头阵,这一路的作战思想是铺天盖地地全方位扫荡,目的是震慑住冯保。高拱手下几乎所有言官都倾巢出动,攻击冯保把意志强加给皇上。
第二路由高拱最得意的言官大将陆树德、雒遵为主,直攻冯保品德败坏。
第三路是高拱本人,他在朱翊钧继位的第四天,站在御座前,指着冯保的鼻子臭骂道:“你只是个侍从,居然敢站在皇帝身边,文武百官拜皇上时也在拜你,这真是大逆不道!”
高拱说这些话时,庙堂上的臣子们如蚂蚁出洞觅食,井然有序地频繁从行列中站出,斥责冯保,臭骂冯保。坐在龙椅上的朱翊钧终于见识到了高拱的力量,也知道了多年的儒家道德教育并未把他们驯化,他们说的脏话简直不忍听闻。冯保气得脸皮直颤,眼里要流出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人人都知道,这是高拱和冯保短兵相接的战争。短兵相接就是殊死搏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高拱的看法是,他有广大的言官集团,这就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再加上他这位出色的指挥官,没有敌人可以生还。而且从朱翊钧和冯保的表现来看,高拱确信已取得战争的胜利,他险些要把巩固胜利果实提上日程。
在家中养病的张居正显然不这样看。当有人告诉他,内阁和司礼监开始决战时,他惊了一下,但马上恢复平静。
朱翊钧继位的第五天,又有人告诉他:“高拱在朝堂上已取得绝对胜利。虽然大批言官攻击冯保的奏折被冯保留中不发,但胜负已定,内阁胜利了。张阁老,恭喜啊。”
张居正不露声色地笑了一下:“恭喜我什么?”
“您是内阁大学士啊,你们内阁赢了啊。”
张居正冷笑:“什么我们的内阁,只是高拱的内阁!”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既如此,张阁老希望谁赢?”
张居正口上没有回答,心里已波涛汹涌。他希望谁赢,这真是难题。站在道义上,他应该希望高拱赢。可高拱赢了,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他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躲在众多大学士背后,他现在和高拱是当面锣对面鼓,不必想就知道,高拱肯定会像对付从前那些大学士一样对付他。而冯保赢了,他的春天可能就来了。冯保赢,高拱就要滚蛋。高拱一滚蛋,内阁中只有他和高仪,高仪半死不活,听说正在倒计时。那么,能撑起内阁的只有他张居正!
想到这里,张居正又回到那个问题,他到底希望谁赢?这不是希望的事,而是谁能赢的事。朝廷已疯传高拱赢了,可他不这样看。
高拱动用全部言官攻击冯保,毫不遮拦,这是大忌,恰好给了冯保再次攻击他的口实。冯保在两宫太后和朱翊钧面前说:“高拱在外面说,他拥有百官,要想搞谁都轻而易举。如此明目张胆地用政府威胁皇室,这是什么行为啊!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是高拱的天下还是朱家的天下?”
两位太后这几天神经绷得紧紧,稍有点风吹草动,都会轰然崩溃,一听到冯保的这句话,突然感觉呼吸困难,眼前模糊,心脏如被人剜了一样痛。
朱翊钧年纪虽小,此时却爆发了人君的威风:“把高拱轰出朝廷。”
他母亲李太后急忙要他闭嘴,说:“这是儿戏吗?高拱在政府中威望极高,轰他走,就等于和政府做对,你就不怕政府罢工?”
冯保适时地插嘴:“说到威望,高拱未必是唯一的,还有一人,可顶替高拱,统领百官。”
“谁?”
“张居正!此人深沉有大略,久被高拱压制,如果让他顶替高拱,他必感恩戴德,尽心辅佐圣上。况且,他也有这个能力。”
冯保的这段话,并非是全为张居正说话,而是为了清除高拱。两位太后互望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朱翊钧。朱翊钧粉面通红,正在生气。
朱翊钧继位的第六天,高拱在家中客厅里和言官们谈笑风生。他们把冯保那天在御座前狼狈的样子谈了一遍又一遍,每次谈起,都是哄堂大笑。高拱就沉浸在这笑声中畅想未来,他要做的事很多,第一件就是为小皇帝安排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第二件则是安插一位听话的太监掌管司礼监,第三件是内阁的人事问题。想到这里,他就想到了张居正。他问:“张阁老的病怎样了?”
没有人能回答得了,因为这几天大家都在忙着向冯保开战。高拱眉头锁住,又松展开,说:“太岳病得真是时候啊,我们在奋勇杀敌,他却睡到日上三竿。”
有人马上听出了高拱语气里的异样,立即发出试探的附和:“张阁老平时就深沉多谋,该不是坐山观虎斗吧。”
高拱一震,难道他在装病?
伶俐的属下都有广阔的思路,立即有人说:“大峪岭的气候应该不会中暑,可能是张阁老身子太虚了吧。但从他上次挡住山东大汉殷士儋一事可看出,他没有那么虚啊。”
一提到殷士儋,高拱放松下来。他想到了张居正的好,而且自己也去看过张居正,症状的确是中暑。于是他心想:这件事先放一下,等处理完了冯保,我要和老朋友张太岳好好聊聊。
当时夕阳西下,闷热却未散,归巢的鸟被热得晕头转向。高拱也是浑身出汗,他遣散了他的言官队伍,要回屋休息,一面走一面想着:皇上已继位六天,弹劾冯保的奏疏已如小山,明天应该有个确实的结果了吧。
他漫不经心地走回卧室,躺到床上,突然记不起刚才在想什么了……
1572年六月十六,朱翊钧继位的第七天凌晨,北京城中所有的官员府门都被内监们敲开。
“皇上有旨:立即到会极门。”
高拱听到圣旨时,吃了一惊:只有在非常时期,比如敌人兵临城下时,皇上才会在会极门召开会议,而现在是正常时期,怎么会把朝会安排在这里?
高拱当时已想不了那么多,因为内监催促得紧。坐到轿中,他驱逐困意,思考这件事。但他的头脑在那天凌晨如同糨糊,怎么都思考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是什么意思?”百官聚齐后,大家都发出了一致的询问,可没有人能回答。他们都把希望放到高拱身上,高拱脑袋里那摊糨糊仍在晃荡。因为想不出答案,所以他很气恼,训斥那些围拢来的官员:“乱猜圣意,成何体统!”
百官们这才鸦雀无声,等待皇上来解开答案,但皇上始终不来。让人煎熬的一个时辰过后,晨光熹微,慢悠悠地飘到会极门。六月的北京城,阳光一来,酷热顿生。高拱一连打了几个哈欠,最后一个哈欠未完时,只听一个公鸭嗓子喊起:“皇上驾到——”
百官全都跪下去。高拱在最前列仰头向上看,只见朱翊钧迈着小孩子装腔作势的方步走出,一屁股坐到龙椅上。高拱心花怒放:冯保这阉人没有来,说明他的末日到了。
正当他沾沾自喜时,朱翊钧突然扭头,又点了点头。高拱不由自主地向朱翊钧扭头的方向看去,只看了一眼。这是万劫不复的一眼,因为他看到冯保迈着方步,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高拱心里咯噔一下,就如心脏从原来的位置掉到了小腹。百官叩拜完毕,都站了起来,只有他还在原地跪着。内侍轻声呼唤他,才把他从噩梦中惊醒。他艰难地站起,还未站直,就听冯保扯开娇嫩的嗓子喊道:“皇上谕旨。”百官们又都跪下,高拱有些生气:还不如刚才不起来。
他沉重地跪下去,只听见冯保的声音:“告尔内阁、五府、六部诸臣:大行皇帝殡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帝受遗嘱曰:‘东宫年少,赖尔辅导。’大学士(高)拱揽权擅政,夺威福自专,通不许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惊惧……”
只听到这里,高拱已感觉到属于自己的空气耗尽了,时间变了方向,膝盖下旋起了一阵飓风,把他抛向半空,撕了个粉碎。他清晰地感觉到心脏难以承受的刺痛,一股滚烫的液体在鼻腔里涌动,他下意识地去抹,是血,紫黑炽热的血!
他听到老家国槐树的落叶坠到地面发出的巨响,听到榆树梅凋敝的惨叫,听到褐马鸡被宰杀时发出的长啸,就是听不到圣旨后面的那段话。当有人对他大喊大叫时,才把他从迷蒙中唤醒。他向上看去,冯保正在向他露出胜利者的狞笑,身边的百官都已站起,同情地看着无助的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起来,还是该继续跪下去。只听冯保说:“还不谢恩?”
他才一个猛子扎了下去。“谢恩”两个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还不走?”他一站起来,就听到冯保的话。他连看百官的勇气都没有,转身擦拭了眼泪,步履蹒跚地走出了会极门。
会极门外站了两个内侍,他们要搀扶高拱。高拱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们,可他们又上来,一左一右,架着高拱。高拱怒火中烧,嚷道:“老子能走!”
两位内侍“哎哟”了一声:“俺们知道您老能走,但您没听到圣旨啊,要您立即回原籍,不得耽搁,我们不是扶您,是监督你赶紧滚蛋啊。”
高拱这才想起他听圣旨时有一段时间断片了。明制,大臣解职时可使用驿站的车马,而高拱被明令不许使用车马,而且还要他即刻离京。
“混账,狗屎!”高拱在心里骂道。当然他骂的肯定不是皇上,而是冯保。
诅咒和谩骂不是战斗,冯保已站在司礼监中,举着酒杯庆祝胜利,而高拱要回家仓皇无措地收拾东西。
押送他的兵丁落井下石,催促不已。高拱悲愤得不能自已,就在昨天晚上,他还是大权在握、万人瞩目的首辅,而今天却成了房客,被房东催逼着清房。
世态炎凉啊!
不能使用驿站车马,高拱只能雇车,但从北京到山西,山遥水远,马夫们都不愿意去。高拱万般无奈,只好雇了一辆牛车和几辆骡车。他出北京城时,百姓们对他指指点点,时而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群不能独立思考的蠢民!”高拱想。他高拱为百姓做了多少好事,这群人转身就忘,他坐在牛车上,看着牛屁股,眼泪哗哗而下。
他的政治生涯就这样结束了,结束得让人唏嘘,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他搞了半辈子政治斗争,却从未想过,身为臣子,纵然政治斗争技惊宇宙,但只要皇上一句话,就全是落花水流空。
夏言、严嵩、徐阶,包括他自己,结局表面上看是被政治对手搞掉的,其实一锤定音的不还是皇上的一道圣旨吗?
很多别有用心的人,都想从中国古代政治高手那里学到政治斗争的技巧,但君主独裁制度下,君主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只有维护住君主,才是超级的政治斗争艺术,其他恐怕都是扯淡。
高拱被驱逐的三天后,1572年六月十九,张居正痊愈了八九成,在朱翊钧的圣旨下,他上朝面见。
朱翊钧等张居正向他叩头完毕,说:“先生为父皇陵寝,辛苦受热,国家事重,只在内阁调理,不必给假。”
张居正点头。
朱翊钧又说:“以后要先生尽心辅佐。”
张居正叩头,表示要鞠躬尽瘁。
朱翊钧说:“父皇在时,常提到先生是忠臣。”
张居正感激涕零,不能仰视说:“臣叨受先帝厚恩,亲承顾命,怎敢不竭才尽忠,以图报称?”
朱翊钧问:“先生有何治国之法?”
张居正回答:“遵守祖宗旧制,不必纷纷更改。至于讲学亲贤,爱民节用,请圣明留意。”
朱翊钧点了点头说:“先生说的有道理。”
张居正突然说:“臣有件事……”
朱翊钧伸出手示意他:“请说。”
张居正要说的事,就是希望让高拱使用驿站。
坐在朱翊钧身后的李太后对张居正的深明大义颇为感动。朱翊钧却不以为然,他对张居正说:“高拱这人不知有多可恨,他当初居然想废我,谋立周王!”
张居正惊骇万分,这是他从未听说的,而且以他对高拱的认识,高拱绝不会干这种事。他不经意地看了站在朱翊钧身边的冯保一眼,冯保很不自然。他心里全明白了,这大概是冯保造的谣言,可想而知,内监的力量真是不容小视,他必须要小心应付。
他再为高拱求情,但不为高拱辩解是否有谋立周王的事。李太后悠悠地说道:“既然张大学士如此为高拱求情,我看就让他用一回驿站吧,以示皇恩。”
朱翊钧不说话了,张居正又得到了一个信息:皇上年幼,后宫的力量也不容轻视,他要谨慎对待。
对这两个信息的重视,是他日后执政时期最用力的事情。如果不是他把内监和后宫安排得妥当,他的执政岁月恐怕不会比高拱长。
高拱还未出京师地界,张居正如流星赶月般地追来了。两人见面,高拱如同死人,但脸上却挂着愤懑的表情。他用食指点了点张居正,又竖起大拇指,阴森森地说:“张居正,你行!够狠!”
“高阁老……”
“别叫我!”高拱像是被针刺到一样,跳起来大叫。
“高公啊,你真认为是我把你赶走的?”
高拱发出空洞干涩的笑声来:“你当然没有这个本事,可你勾结冯保那阉贼,你俩狼狈为奸,我就斗不过你喽。”
“斗?”张居正苦笑,“高公,你这人就喜欢斗,好像‘斗’本身其乐无穷一样。我们身为大臣,应该尽心辅佐皇上,斗来斗去的,岂是臣子所为?”
“你……”高拱七窍生烟,张居正的话让他产生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感觉。
张居正坐到他面前,语气柔和:“高公,这个内阁首辅的位置,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深知责任重大,所以此次前来,一是为您送行,二是请教治术。”
高拱发出让人肉皮发紧的冷笑:“嘿嘿,送行?我看你是来看我热闹的吧。”
“随您怎么说吧,不过我已请求皇上让您使用驿站,您回老家不会太辛苦。”
“哼,”高拱向张居正一拱手,“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张居正发现,高拱死都不会相信他,所以叹气笑笑,站起向高拱道别。高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驿站为高拱提供了优质服务,高拱虽避免了长途跋涉的劳苦,却憋了一肚子气,所以一到老家就病倒在床。好不容易康复后,他每天做的事就是大骂张居正搞阴谋诡计。
张居正是否耍阴谋诡计,至少从正史记载来看,一点都没有。但高拱一走,张居正就上位,难免引起喜欢政治斗争的人的臆测和推理。
当然,张居正不参加清除高拱的阴谋,不代表他就是正人君子。用高拱言官的话说,张居正坐山观虎斗倒是真的。
他对人说,曾冒死为高拱求情,其实只是为高拱把牛车换成了驿站的马车。他不是慈善家,他是政治家,政治家的第一要义就是先保住自己,政治家不会为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权力,所以他不可能为高拱冒死求情。
于是,他的解释苍白而无力。但他不在乎这些,因为等待他的将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权力,以及更加沉重的责任。
他从容地走进内阁,并未急不可耐地坐到高拱的椅子上。他站在门口,扫视着内阁,澄清天下的志向如史前火山必须要爆发时一样,冲彻云霄,震荡着内阁。那张椅子,他等着坐上去,足足等了六年!
他深呼吸,平息激动的心情,踱开方步,像是信徒见到圣物一样,虔敬而肃穆。他走到椅子前,慢慢地转身,扶住扶手,极慢极慢地坐了下去。椅子发出从地底下传来洪荒时代怪兽的呻吟,他坐满了,坐稳了。
如他所料,这把椅子有着他早就知道的诡异魔力:当你坐上时,整个肩膀沉重起来,越来越重,犹如泰山压顶,这就是压力,首辅的压力。对于他张居正来说,这压力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