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最先挑起事端。在他看来,这不是事端,而是匡扶正义。
张居正入内阁几天后,徐阶召开内阁会议。还未等他把开场白念完,高拱就站了起来,大声吼道:“按惯例,先皇遗诏必须由内阁大学士们草拟,你为何擅自做主?”
徐阶想不到高拱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单刀直入,一时竟愣在那里。张居正急忙站起来为徐阶解围,可高拱却指着他的鼻子训斥道:“你先坐下,那时内阁还没有你呢!”
张居正也和徐阶一样,愣在原地。他想不到高拱嚣张跋扈到如此境地,这和他从前认识的那个好兄弟判若两人。高拱见自己一出招,就奏此奇效,不禁乐不可支。他像泼妇一样,看着徐阶,唾沫横飞:“你说,你说啊!”
徐阶不是不想说,只是这种场合他不适合说下面的话,下面的话只有高拱的兄弟、内阁排名最末的张居正来说才适合。
张居正说:“当时草拟先皇遗诏时,四处找您,您不在啊。”
这是假话,却能一针见血地暗示高拱经常逃班。高拱果然被噎住,可他的急智是无穷的,侧身一指李春芳:“难道李阁老也不在?”又一指郭朴:“郭阁老从不迟到早退。”再指陈以勤:“陈阁老也不在?”
李春芳急忙摆手:“高阁老,我那天的确不在,我想想,我去哪里了……”
郭朴冷着脸,看向徐阶。
陈以勤把头转向一边,想着晚上回家吃什么。
徐阶的涵养不是说说的,换作任何一个首辅,此时非暴跳如雷,和高拱拼命不可。但他是徐阶,是个弹簧,高拱的压力排山倒海而来,他却只是抵抗。当高拱发完这些质问后,他的力量已集聚完成,反击道:“我请问,这遗诏如何?”
高拱发出攻击时,就准备徐阶的反击,他自认为徐阶的反击只有两种,一是解释,二是用愤怒当盾牌。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徐阶还有第三种反击方式,所以当徐阶问他时,他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什么?”他问。
徐阶又把话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我拟就的先皇遗诏如何?”
高拱气馁,但他是个君子,不会耍无赖,只好承认:“当然好,可你……”
徐阶用手势制止了他:“既然你认可遗诏,那说明你的良知和我的良知一样,诸位都是为江山社稷,为新皇着想。此时争执这种事,你不觉得有失体统吗?”
高拱哑口无言,徐阶的话无懈可击。此时稍有良知的人都明白,应该尽心竭力于国事,而不是在这里争面子、争尊严。
他想到这里,慢慢地坐下去。徐阶用脸色表示满意。但张居正却从高拱的脸上看到了仇恨,高拱只是口服心却不服。他知道,高拱有仇必报,而且意志坚决,绝不动摇。徐阶的命运在高拱坐下握紧拳头时,就已注定。
高拱千方百计设计战场,要和徐阶决战。1567年三月,机会来了。按惯例,明帝国政府每隔六年要对五品以下的京官来次大考核,是谓京察。主持京察的是吏部尚书和都察院长官。当时的吏部尚书是山西人杨博,高拱的同乡,和高拱私交甚好。京察结果出来后,大家大感异常,凡是被判定不合格的官员都是南方人,没有一个被废黜的官员是山西人。
张居正敏锐地注意到,被废黜的各部的言官,和徐阶都有关系。这说明此次京察中有个人意志。徐阶不是傻子,也注意到了,但他什么都没说。几天后,那个活跃的吏部言官胡应嘉突然向杨博开炮,指控他京察腐败,挟私愤,包庇乡里,打击异己。
张居正又敏锐地注意到,胡应嘉这匹徐阶的头马这次玩得不靠谱。因为胡应嘉是吏部的言官,按惯例,吏部京察完毕后,要和本部的言官们商量审核结果,并且要表示同意,吏部尚书才能颁布京察结果。也就是说,杨博颁布京察结果时,胡应嘉是同意的。既然之前同意,现在又跳出来说不同意,这是自相矛盾,必定居心叵测。
皇帝朱载垕资质平常,却也看出了其中的矛盾,于是下令内阁商量处罚胡应嘉。
徐阶召开内阁会议,高拱先发言:“应该将胡应嘉革职为民!”
郭朴是高拱的同乡,对徐阶草拟朱厚熜遗诏不找他,也极不满意,此时呼应战友高拱,毅然地说:“胡应嘉前后不一,毫无良知,无人臣品格,应该革职。”
徐阶看了郭朴,郭朴脸色微红,却不敢去看徐阶的眼。徐阶又去看高拱,高拱直视着他,眼里要冒火。徐阶只好去看张居正,高拱随着徐阶的视线也去看张居正。
张居正此时不能不表态,而且发自良知:“胡应嘉出尔反尔,理应受惩罚。但革职为民,似乎有点重。”
高拱身子猛地动了下:“这也算重吗?如果不是当今圣上仁慈,胡应嘉有一百个脑袋都搬家了。”
徐阶问李春芳,李春芳急忙说:“您做主就是。”又问陈以勤,陈以勤突然像对什么东西过敏,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向徐阶摆手,示意自己说不了话。
徐阶没奈何,只得点了点头,胡应嘉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等着被革职了。
如此轻易就干掉了徐阶的头马,高拱有点飘飘然,但他自喜得太早。胡应嘉被革职的消息一传出,言官们就如爆发的火山,惊天动地起来。
号称“劾神”的欧阳一敬先上,他弹劾高拱奸险横恶,是北宋奸贼蔡京转世。他表示,高拱要想处置胡应嘉,就先把他搞死,否则他必纠缠如毒蛇。高拱气得死去活来,他对张居正说:“欧阳一敬这孙子就靠弹劾别人活着!从他进政府当言官以来,被他弹劾的人车载斗量,但有几个是真如他所指责的那样?他居然说我是蔡京,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要和他死磕!”
张居正劝告他:“言官们满嘴跑火车,你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越是反击,他们越来劲,最好的办法是以静制动。”他又把徐阶经常引用的阳明学思想抖搂给高拱,“面对别人的诽谤非但别动气,还要将其当成磨石,砥砺自己的性情,磨炼自己的心智。”
高拱失声道:“太岳啊,他诽谤攻击的不是你,你当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天下任何事都这样,不发生在自己身上,当然可以说风凉话。我不把欧阳一敬搞掉,誓不为人!”
高拱这样愤愤不平,是因为他脑海里有这样一个挥之不去的清晰画面:欧阳一敬的身后站着个小矮人,这个小矮人自然而然是徐阶。
他心直口快地把这幅画面说给张居正听。张居正把头摇得如拨浪鼓:“徐阁老绝不可能。”
张居正认为高拱想多了,高拱却认定就是徐阶所为。他有证据:任何内阁首辅都不喜欢能力强的伙伴,他高拱能力强,徐阶自然不会喜欢他。
他毫不理会张居正的苦劝,上疏反驳欧阳一敬的指控。这一反驳不要紧,就像是在空旷之地拉了一堆屎,无数的苍蝇飞了过来。
礼部言官辛自修和都察院御史陈联芳联合上疏弹劾高拱没有宰相度量,另一位御史郝杰也弹劾高拱非但毫无宰相气量,就是做五品以下的官员也不够格。
这些言官也并非信口胡说,高拱在内阁盛气凌人,外间早有风传。
张居正发现事态越来越严重,去请徐阶想办法。徐阶摇头说:“言官们要说话,我不能堵他们的嘴啊。”张居正小心地提醒徐阶:“高拱已注意到攻击他的言官要么是您提拔上来的,要么就是您的门生、同乡。”
徐阶看向张居正:“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居正急忙回答:“纵然老师没有幕后指使,可高拱会多想。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言官们如果真的闹得太不像话,对内阁和您的声誉也有影响啊。”
徐阶考虑了一会儿,去找高拱商议。高拱被言官们攻击得心烦意乱,只好同意徐阶的意见,将胡应嘉调到福建建宁担任推官(司法官员)。张居正看得很清楚,徐阶终于用言官的力量让高拱屈服,这是巧妙的政治手腕。高拱大概也清楚,只是他当时已泥菩萨过河,唯有屈服。
可让徐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胡应嘉去福建建宁的圣旨才下,欧阳一敬如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再度冲出,又弹劾高拱“威制朝绅,专柄擅国,应该去职”。
高拱气得死去活来,亲自出面和欧阳一敬辩论。欧阳一敬是弹劾别人的高手,嘴皮子和笔杆子同样厉害。高拱被批得体无完肤,热血涌到头上,险些脑出血。一气之下,他居然上疏辞职。朱载垕挽留他说:“你的人品我知道,不要仅仅因为人言就求退。”
大学士和言官答辩,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结果当然由首辅徐阶来判,徐阶的办法很不高明:一面抚慰高拱,一面斥责欧阳一敬。欧阳一敬奇迹般地闭嘴了。高拱当即断定,这是徐阶在搞鬼,徐阶这孙子和欧阳一敬在演戏,一个扮红脸,一个扮黑脸。
他逼宫徐阶,这群言官肆无忌惮地攻击大学士,按传统应受廷杖!
这的确是传统,朱厚熜在位时,言官只要对大学士吐口水,惩罚必然是廷杖。于是在朱厚熜时代,先听到言官们叽里呱啦,接着就能听到言官们哎哟哎哟。但这传统是糟粕,不能继承。可如果不继承这一传统,高拱又绝不会善罢甘休。
徐阶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犹豫的旋涡。张居正建议:“言官们的嘴的确太碎,不集体惩处,也应杀鸡儆猴。”
徐阶有点恼火地问:“谁是鸡?”
张居正回答:“欧阳一敬是言官里的标杆,可当鸡。”
徐阶沉思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对张居正说:“言官虽位卑但言不轻,他们是君王的耳目、臣子的警示牌,他们的职责就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因为说话而受到惩处,那我不是在堵塞言路吗?”
张居正也沉思,慢慢开口道:“学生对老师的话持保留意见。言官系统固然有优点,但也有缺点,大惊小怪,吠影吠声,常图虚名而危言耸听。而且……”
他看了眼徐阶,发现徐阶的脸色正在变化,但他还是决定说完:“而且,他们很容易被人利用,干扰政事的推行。”
徐阶吃了一惊,想不到张居正对言官如此厌恶,更想不到张居正看到了此次事件的背后。然而这名最得意学生的话,最近一段时间,他好像听得越来越不顺耳。他站起来,下定了决心说:“我不能因为一个高拱而得罪全体言官。况且,”徐阶说,“我觉得冷处理,这件事就完了。”
没完!高拱得知徐阶放过言官后,像炮仗似的爆起来。他叫嚣道:“你徐阶有言官,我老高也不是光杆司令!”
高拱在政府这么多年,当然不是光杆司令,当然有自己的言官,他的言官头马是御史齐康。齐康得了高拱的命令,昂首挺胸,像要赴死一样,对欧阳一敬发起进攻。
欧阳一敬每年都打雁,当然不可能被齐康这只小麻雀啄了眼。齐康的奏章才上一天,欧阳一敬马上回敬,弹劾齐康结党,是高党。齐康调动人手,围攻欧阳一敬。遗憾的是,他的人手太少,欧阳一敬振臂一呼,大批北京言官都站出来,向齐康进攻。齐康本来要围歼欧阳一敬,想不到却被反包围。
事态已成燎原,张居正心急火燎。他痛心疾首,刚刚组建起的内阁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新的政治曙光还未照临人间,就被乌云遮蔽,这是一个有责任心的政治家最不愿看到的事。他特别希望皇上朱载垕能站出来平息这场战争,可朱载垕自登基后就万事不理,龟缩在后宫和美女共享良辰美景。
张居正前思后想,高度的责任感让他不能作壁上观。他去找高拱,劝他放下已弹尽粮绝的阵地。高拱自和徐阶开战以来,至少老了一千岁,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两眼无神,唉声叹气。他对张居正说知心话:“我想不到徐老头的势力如此庞大,想不到他如此奸诈,我老高恐怕要不久于人世。”
张居正笑了:“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因为你好胜心太重,所以把成败看得重,于是把这件事本身看得太重。徐老师当初引你入阁,是看重你的才华,只要你现在向他示好——当然,你肯定干不了这种事——只要你不再发动进攻,这件事就算完了。”
高拱瞪起空洞的双眼,张居正敏锐地注意到有亮光射出,随即又消失。他又唉声叹气,突然就像疯驴一样咆哮起来:“徐阶,我老高和你不共戴天!”
这是赌徒失败后装门面的话,张居正明白,高拱已经投降。他急忙去找徐阶,把高拱的意思传达给徐阶。徐阶很满意,他终于教训了这个桀骜不驯的山西佬,于是说:“我早说了,只要大家安静点,这件事就算完了。”
没完!就当徐阶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胜利时,出乎他的意料,南京的言官群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打高拱的擂台。明帝国有两个首都,北京和南京,南京只是北京的复制,所以政治中心永远在北京,北京有什么事,南京方面也会积极响应。但两地相隔很远,所以北京方面发生的事要结束了,南京方面的热度才起来。徐阶只是保证了北京言官们不再闹事,忽略了还有南京言官。
前面讲过,京察是由北京吏部和都察院联合主持,非吏部的言官们如果对京察结果有意见,可以提出“拾遗”。南京方面的言官抓住这个规定,开始攻击:杨博和高拱勾结,打压异己,此次京察不具权威。杨博只是个引子,南京言官们真正要攻击的是高拱,因为他们注意到,皇上对高拱一味地徇私。高拱再次被推上前台,接受狠毒的批斗洗礼。
徐阶始料不及,高拱怒发冲冠。按张居正的意见,两人此时应该联手,共同对付南京的言官群。可是,高拱的脾性做不到这点,他没有这个肚量。他不但没有这个肚量,反而决定和徐阶来个鱼死网破,即使不能抱着徐阶死,也要在死之前把徐阶搞臭。
有一天,内阁大学士们在聚餐(会食),大家还未动筷,高拱突然就向徐阶发难道:“老高我最近常常吃不香、睡不好,即使侥幸睡着,却是噩梦连连,搞得我现在睡觉要怀抱宝剑。有一天晚上我按剑而起,回想皇上登基以来这几个月间您的所作所为,真要气炸了肺。先帝在时,您搜肠刮肚写下无数文学作品(青词),坚定无畏地邀宠献媚;先帝一走,您就翻脸无情,拟定遗诏废了斋醮。可我就不明白了,那些事不都是您手舞足蹈支持的吗?”
徐阶微笑,不说话。
高拱又狠狠地说:“现在,您又广结言路,非要驱逐当今圣上的老师我,您就不怕遭报应吗!”
徐阶缓缓地收起笑容,沉吟许久,才慢吞吞地说道:“你这样讲话,真是不好。你说我广结言路,可是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人人一张嘴,哪能那么好操纵?有言官攻击你,你就说是我指使,那我请问,齐康攻击欧阳一敬,谁指使的齐康?”
高拱被徐阶这段话噎得张大了嘴巴,好像是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个西红柿。
徐阶看了看他,又扫了一眼其他大学士,再看回高拱:“高公啊,遗诏的事,当初我问你如何,你也是默认好的。况且,这份遗诏是为了先帝的身后声誉,身为臣子,为主子正名是分内之事。你谈到我曾经写青词谄媚先帝,这确实是我有错,那么你呢?”
高拱心虚地大声道:“我怎么了?”
徐阶冷笑:“你在礼部时,先帝有一天曾拿着封密函问我:‘高拱上疏,希望为斋醮事宜效劳,你觉得如何?’这封信函很贵重,所以我珍藏至今,如果大家有兴趣,明天我拿出来给大家欣赏欣赏?”
高拱立即如落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李春芳急忙打圆场:“菜都凉了。”
谁还有心情吃饭,最没有心情的就是高拱。他起身,拂袖而去。
张居正追出去,许久才回。徐阶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张居正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以为徐老师会问他问题,想不到,徐阶什么都没问。
一天后,高拱上疏请辞。朱载垕劝慰一番,不予批准。
南京的言官们并未因为高拱请辞而停止攻击,反而变本加厉。高拱心灰意冷,想死的心都有了,再上疏请辞。朱载垕不同意,高拱就撒娇一样地两天一道上疏请辞。他在最后一道上疏中说:“自己已病重,如果再工作下去,非殉职不可。”
朱载垕大惊,问身边的人:“高先生真的病重吗?”
身边的人刚和徐阶见过面,说:“的确很重。”
朱载垕可惜地说:“那就让他回家养病吧,唉。”
1567年五月二十三,高拱终于得到朱载垕的辞职批准,他流下复杂的泪水,叩谢皇恩。几天后,高拱离开京城,回了老家。
高拱离开前,张居正先去找徐阶,请徐阶挽留高拱。
徐阶摊开双手,委屈地说:“北京言官我摆平了,可让高拱离开的是南京言官,我也没有办法啊。”
张居正已经搞不清徐老师说的真话还是假话。他去见高拱,为高拱送行,这是他第一次为高拱送行,但不是最后一次。
高拱如同正卷铺盖回老家的落第举子,面容憔悴,床边真就放着一把宝剑,看来他说自己总做噩梦,非抱宝剑才能睡着是真的。张居正安慰他,可无论多么贴心的话都融化不了高拱心中的仇恨,更抚慰不了高拱的伤心。
“人啊!”高拱走出北京城,回首,用力地说道,“就要狠!”
他看了看张居正,皱起眉头:“徐阶这老东西,是笑面虎,你要小心。”
这是带有极端感情色彩的评价,张居正不予评判。但在徐阶和高拱的政治斗争中,他的确渐渐对徐阶产生了不满,就如当年他转变对严嵩的态度一样。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忠诚到底的粉丝,和偶像接触的时间越长,崇拜的程度就越小。
高拱被言官们的唾沫喷走后,言官们意犹未尽,把矛头又对准了高拱的战友郭朴。张居正找徐阶,为郭朴说情。
如果用中国传统道德的标准来评价郭朴,郭朴算是优等生,其为人宽厚正直,处事公正,是我们在关于传统美德的古典书籍中常常见到的那种长者。
就凭这点,张居正就有一万个理由向徐阶求情。徐阶不禁恼火,训斥弟子道:“我早说过,言官们有嘴,我没有权力堵人家的嘴啊。”
张居正对徐阶的回答不满意,他始终认为此时的言官还在受徐阶控制,因为言官们不攻击别的大学士却攻击郭朴,根本原因是郭朴和高拱亲近,而对徐阶态度冷淡。
言官们攻击郭朴比攻击高拱有难度。高拱性格外露,桀骜不驯,缺点一抓一堆;郭朴没有缺点,所以言官们开始的攻击很不顺。他们说郭朴没有做辅臣的素质,朱载垕驳回;他们又说郭朴不配合首辅徐阶的工作,影响内阁团结,朱载垕又驳回。
言官们转变思路,既然攻击现在的郭朴不成,那就穿越回从前,他们不相信郭朴真是个完人。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发现郭朴丧父时没有回家守孝,又发现郭朴的老母年老多病,他不回家尽孝,却在京城迷恋权力和富贵,这真是个大不孝的畜生。
高拱被喷走的三个月后,1567年八月,郭朴在言官们的猛烈攻击下,心力交瘁,连上三疏乞休。
朱载垕让内阁商议郭朴的去留。徐阶问李春芳,李春芳说:“徐阁老做主就是。”问陈以勤,陈以勤最近上火,指着嗓子摆手摇头。徐阶最后问张居正,张居正来了脾气:“我今天说句话,明天就会成为高拱(某今日进一语,明日为中玄 矣)!”
李春芳吃惊地张大了嘴;陈以勤喉咙里咕咕响,手心出汗。想不到,徐阶对这位弟子的忤逆只是淡淡一笑,平静地说:“好,一致通过,允许郭朴致仕。”
高拱走了,郭朴走了,内阁只剩下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和张居正。其实,内阁只有一人,就是徐阶。但有一天,张居正在内阁中看到徐阶渐渐变得模糊,随即整个身体透明起来,越来越透明,最后成了空气。
这是不好的感觉,张居正想,内阁大风暴虽然过去了,但徐阶真的能屹立不倒吗?
徐阶以为,只要自己愿意干下去,就没人能撼动他的地位。到处都传颂着他的美名,连最擅鸡蛋里挑骨头的言官群都对他赞许有加。除了皇上朱载垕,没人能推倒他。而朱载垕对政事毫无兴趣,只对玩乐有兴趣,所以大权全在内阁,也就全在他徐阶手上。
但问题恰好出在这里,合格的政治家认为,他对皇上的私人行为负有政治责任。这种要求,让徐阶只能出局,否则,他就不是清明的政治家徐阶。
朱载垕在做准皇帝时很老实,老实得让他那些讲师误以为他是五百年才出的圣君。但做了皇帝后,他就如同变了个人。他喜欢珠宝,一继位就下令户部购买珠宝;他喜欢美女,派出花鸟使满天下地寻找美女;他更喜欢无度的游宴,把庄严肃穆的紫禁城变成个夜市。言官们在徐阶的暗示下纷纷进谏,但无济于事。言官们把话说得像骂街一样,宽厚的朱载垕也只是置之不理。
徐阶深深忧虑。张居正暗地里倒认为这是好事:徐阶完全可以放开手脚,振兴破败江山。徐阶可能有这样的心思,却没有时间,因为他把全部身心都浪费在和高拱的争斗中。高拱被赶走后,又是郭朴,一年的光阴就这样消逝。当徐阶把精力移到朱载垕身上时,正如有些言官所说的,“玩乐之端一启,日积月累,积重难返”,徐阶要改正朱载垕的私人行为,已无能为力。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劝谏,不停地劝谏。朱载垕要去郊外打猎,徐阶说影响百姓;朱载垕要在紫禁城养野生动物,徐阶说万不可效仿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朱载垕要征天下少女,徐阶说这会冷了天下人的心。
朱载垕要这样,徐阶非要那样,朱载垕本来就口齿不伶俐,被徐阶一气,顿时磕磕巴巴:“徐……徐……”
他身边的太监陈洪凑上来,涎着脸:“阶。”
朱载垕捶胸顿足,张着嘴巴,像只望月的青蛙:“王……”
另一名太监也凑上来:“八蛋。”
朱载垕五官扭曲,紧握双拳在空中挥舞:“徐……他怎……怎么……这样?”
太监滕祥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说:“徐阶是伪君子,他对您的私生活如此苛刻,可他的三个儿子在老家锦衣玉食,奢华无度,全天下人都知道。”
朱载垕也知道这事,如果徐阶不给他找麻烦,他会假装不知道这事。在他看来,徐阶也不容易,把大半生都交付朝廷,功劳苦劳样样都有,家里贪污腐化点也没有什么,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做官,不就是想让自己和家人过得好一点吗?否则干吗拼死拼活,把青春岁月浪费在书斋里!
可是,你自己舒坦,却不让别人舒坦,这不是违反圣人“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教诲吗?朱载垕决心对徐阶表示下不满,给他点颜色瞧瞧。
从此,徐阶上奏的一切事,朱载垕都不理。虽然他原本就不理,可还放话出来:你看着办。现在,连这句话都没了。徐阶以为朱载垕在耍小性子,但一个多月后,朱载垕仍然如此,徐阶有点毛了。
他对张居正抱怨说:“皇上不说话,这不是事啊。”
张居正沉思一会说:“我想,皇上应该是听了身边小人的谗言。”
徐阶冷笑:“那群阉竖吗?毫毛而已。”
张居正又沉思一会儿,正色道:“老师这样说,学生不太赞同。皇上如果英明勤奋,常和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接触还好。可当今圣上藏在后宫,身边只有那些宦官,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觉得,老师应该和他们处理好关系。”
徐阶猛地看向张居正,目光凌厉,让张居正浑身打了个冷战。
“太岳啊,”徐阶语重心长地说,“本朝立国时,太祖洪武皇帝(朱元璋)就严厉禁止政府官员和太监结交,并用残忍手段限制太监。近两百年来,虽有太监嚣张跋扈,但也只是昙花一现;也有大学士们对宦官献媚,却遗臭万年。他们本是废物利用,我们读圣贤书,学做圣贤,万不可和他们搅到一起。宁身败,不名裂。”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多年来徐阶也是知行合一。不过,张居正突然想到徐阶搞严嵩的事。坊间早有传言,徐阶能搞掉严嵩,就是收买了朱厚熜身边的道士。在他看来,那群装神弄鬼的道士和太监没有区别。可他终究没有说,他隐约地预感到,徐阶也许会败在这上面。
徐阶不想和太监结交,一是出于道德观念,二是缘于自信。他坚信自己还有力量让朱载垕回归正途。
其实,朱载垕自继位后就从未在正途上。朱载垕对徐阶态度的转变,引起了言官们的注意,或者说是徐阶让他们有了注意力。他们开始向朱载垕发动进攻,正如一年前向高拱和郭朴发动的进攻一样,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神鬼皆惊。
朱载垕在那三位太监的指引下,对那些上疏置之不理,反而以守为攻。1568年六月,朱载垕宣布要去北京四大郊野公园的南海子狩猎。言官们群轰,徐阶也上疏恳请朱载垕收回圣命。朱载垕不理,毅然决然地去了南海子。对徐阶而言,这是个重大打击。徐阶对张居正唉声叹气,张居正突然之间发现徐老师苍老了,像是秋季的干荷叶,色苍苍,已耐不住风霜。徐阶本来就不年轻,1568年时,他已六十六岁。多年的弹簧生涯,被压,反弹,复位,再被压,再反弹……他的精力已用尽,好运气也已用完。
不知是试探还是真心,徐阶在一个月后朱载垕回到紫禁城时,提出辞职。
朱载垕眼前一亮,对三位太监伙伴说:“看啊,徐阶动摇了。”
三位太监在心里先夸奖朱载垕口齿伶俐了,然后说:“他这种人早去早好,就没有人烦您了。”
朱载垕用他伟大的头脑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不,不行。徐老头德高望重,我就这样批准,那群言官……”一提到令人生畏的言官,朱载垕的口吃又犯了,“肯……肯定会……咬。”
他的确有点小见识,徐阶的辞职信才上,言官们就上疏请朱载垕挽留。朱载垕只好挽留,他说:“家有老,是个宝。没有了徐阁老,那可如何是好。”
徐阶对张居正苦笑道:“皇上不是真心啊。”
张居正早看出来了,他希望徐阶到此为止。可不知为什么,几天后,徐阶又上了一道辞职信。言官们又请朱载垕挽留,朱载垕只好挽留。
这种招数,用一次是奇技,用两次是办法,用三次就成了馊主意。徐阶再用第三次,言官们随后跟上。朱载垕恼了:“这……他……”
孟冲对出下面的话:“把您当小孩子耍啊!”
陈洪适时跟上:“徐阶真是个狡猾多端的家伙。坊间传说,高拱就是被他活生生轰走的。您的讲师高拱多好的一个人啊,也容不进他的眼。”
滕祥在孟冲背后扯开公鸭嗓子:“皇上您不知道,徐阶对我们几个那是死活看不上。我们可是您身边的人,他都那种态度,对您,鬼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呢!”
朱载垕被撩拨得激动起来,但他是个宽厚的君主,马上又冷静了。他说:“这……这事不好办,徐……徐阶……”
他看着陈洪,示意陈洪替他说。陈洪果然是他肚里的蛔虫:“俺们知道您的意思,徐阶在政府威望甚高,就这样允许他辞职,恐怕引起众怒。那咱们就等着,俺们就不相信徐阶是菩萨转世,众生都被他普度了,没有仇人。”
徐阶当然有仇人,政治家没有仇人,就不是优秀的政治家。徐阶的仇人其实多如牛毛,高拱虽然去职,根基还在,杨博就是一块阵地,只因为徐阶实力太强,这个倒徐阵地不轻易开枪而已。徐阶的三次请辞,朱载垕的态度转变,让倒徐阵地的人看到光明。一个叫张齐的言官义无反顾地蹿上阵地,举起了倒徐的大旗。
如果不是弹劾徐阶,张齐不会留下名字。可见和大人物扯上关系,无论是拍马屁还是挥拳头,都有巨大收益。当然,张齐不是愣头青,或者说,他背后的主谋不是一般人物,因为弹劾徐阶的奏章刀刀见血,招招致命。
张齐弹劾徐阶三件事:“第一,朱厚熜在位时,大兴土木和搞庞大的道教仪式,徐阶鼎力赞成,可朱厚熜一死,徐阶却草拟遗诏,历数其罪过,这是不忠。第二,徐阶和严嵩共事十五年,甚至还缔结联姻,严嵩做了那么多坏事,徐阶无一言劝告,也无一次弹劾。而严嵩一败,徐阶上蹿下跳,把严嵩搞得狼狈不堪,这是不义不信。第三,1567年九月,俺答汗兵团兵临滦河,情况危急万分,皇上您亲自选将调兵,要内阁制订作战计划,可当您问徐阶作战计划时,徐阶像个闷葫芦,一个屁都没放出来,这是无能。徐阶不忠不义不信,丧失道德,无能,不配担任首辅。”
三件事完毕,张齐使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撒手锏:“徐阶擅作威福,天下唯知有阶,不知有陛下。”
真是狠!
但张居正认为,张齐说的都是事实。尤其是第三件事,当时徐阶的确没把心思用在这上面,几乎对军国大政漠然。这也有原因,1567年整个一年,徐阶在清除朱厚熜时代的弊政,几个月后又和高拱斗,再和郭朴斗。1568年,他又调转枪头对准皇上的私生活,哪里有时间管理军国大政?
张齐的弹劾书一上,朱载垕跳了起来,他的三个太监伙伴也跳了起来。这就叫苍天有眼,水落石出。
徐阶慌忙上疏辩驳。他先辩驳第三件事:“阁臣的职责是票拟,军事是兵部的事,所以我没有责任。”再辩第一件事,“我拟先皇遗诏,是代先皇言,以成其美。”最后辩第二件,“严嵩败亡和我无关,那是先帝、三法司的主张和明断,我后来攻击他,是大义灭亲,以国家为重。”
说得是很有道理,可朱载垕心里早已下定决心,任凭你辩出花来,我也是块石头。
言官们集体沉默,因为张齐的弹劾书太有杀伤力,他们找不到反攻的切入点。徐阶无可奈何,上辞职信,朱载垕立即批准。
十七年大学士,七年首辅,十五年隐忍,搞掉腐蚀江山的怪物严嵩,刷新朱厚熜弊政的徐阁老徐阶,黯然离场。
和高拱离开北京前截然不同,徐阶情绪平静,心情还不错。他对张居正说:“我走得无牵无挂,知道为什么吗?”
张居正大概知道,但他不说。徐阶就说:“因为我培养了你,我不会看错,你有肩负重任的能力。将来的世界是你的,国家大事也是你的。你不要辜负我多年来的精心栽培。”
张居正流下眼泪说:“我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阶又说:“将国家大事托付有能力的人,是政治家最大的快事。但你不但是我的接班人,还是我的知己,将家事托付给知己,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张居正当然知道徐阶的意思,徐老师的三个儿子全是浑蛋,徐家在松江是超级土豪,无尽的繁华,无尽的奢侈,当然还有无人不知的贪赃枉法。这一切,徐阶都托付给张居正。张居正要徐阶不必担心,他会竭尽所能保护徐家,保护徐老师的名声。
徐阶很欣慰,他知道张居正能做到这点,他也知道,张居正可能会比他期望的做得更好,无论是在国事上,还是在他的家事上!
没有了徐阶的内阁,温情脉脉。
李春芳是老好人,陈以勤少说也少做,张居正厌恶争斗,而且少了徐阶和高拱这两位政治大佬后,也没了争斗。张居正觉得光明来了,徐阶才走了不到一个月,张居正就迫不及待地上《陈六事疏》。
这是他多年后改革的政治纲领,共有六条。第一条到第四条论政本,他希望朱载垕有主张,有决断,一切行为知行合一,一切政策要贯彻到底,有始有终,一切空乏议论要坚决制止。显然,张居正希望朱载垕能独裁。第五、六两条是论当时国家当务之急:财政和军事。
沮丧的是,《陈六事疏》和他当年《论时政疏》的命运差不多,朱载垕给的回复漫不经心:你的奏章,都深切时务,谋国忠恳,发给各部门。
有些话说了等于没说,朱载垕的批示就是这类话。内阁在李春芳的领导下毫无生气,没有气魄。皇帝不发话,李春芳就什么都不做。以张居正的眼光来看,无论是李春芳还是陈以勤,都沾沾自喜于雍容进退。内阁死水一潭,就不可能指望各个部门一起提振,有为奋发。加上多年来的纪纲颓坠,法度松弛,空话废话漫天飞舞,在庸人眼中,整个政府已毫无希望了。
但张居正不是庸人,《陈六事疏》虽未引起巨响,却丝毫没有动摇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责任感。他在内阁找不到同道,就去兵部、吏部,和他们促膝长谈。有识之士渐渐注意到了张居正腔子里的熊熊烈火,正在向外燃烧,他们欢欣鼓舞,主动向张居正袒露积郁多年的胸怀,恢复了消逝多年的身为臣子本该有的使命感。
还有人注意到,张居正不但才干卓绝,而且有出类拔萃的政治头脑,比如他和朱载垕身边的几个太监的关系就处理得不错,再比如,他和恩师徐阶的对头高拱的战友、吏部尚书杨博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这是个厉害人物——有人这样说,轻易不搞人,搞人就能把你搞死。有人绝不相信,可1568年最后一个月发生的一件事,让绝不相信这句话的人开始半疑半信。这件事就是辽王朱宪㸅被废。
早在1567年,朱载垕刚即位时,就有个叫陈省的御史弹劾朱宪㸅有不法行径。当时朱载垕正狂热地痴迷人生最低级的肉体享受,徐阶和高拱正在内斗,没有人理会这件事。1568年七月,徐阶离开,一个月后,张居正上《陈六事疏》,再一个月后,又有个叫郜光先的御史弹劾朱宪㸅有十三大罪。朱载垕发现罪状可畏,于是把郜光先的弹劾书交由内阁讨论。
李春芳同时问陈以勤和张居正:“如何?”
陈以勤自徐阶走后,身体健如牛犊,不感冒不发烧也不上火,开口道:“简单,派人去调查一下,真相即可大白。”
李春芳注目张居正。张居正慢悠悠地说:“这件事我还是避嫌为好。”
陈以勤点头:“是。”
李春芳沉默了一会儿,以商量的口吻对二人说:“那就这样办吧。”
被派去的调查员是刑部侍郎洪朝选。洪朝选刚进荆州界,就听说按察副使施笃臣带领五百名士兵把朱宪㸅的王府包围了。
施笃臣对风尘仆仆而来的洪朝选说:“朱宪㸅在王府门前竖起一面写着‘鸣冤之纛’的大旗,这不是造反吗?”
洪朝选观察了朱宪㸅的王府情况,嗤笑道:“施大人难免小题大做了,你看他王府里歌舞升平,连把弓箭都没有,这要是造反,那简直侮辱‘造反’这两个字。”
朱宪㸅的确没有造反的想法和准备。他的确在江陵没做什么好事,强抢民女,圈地占地,横征暴敛,可造反对他而言,难度太大,他没这个能力。他竖起那面白旗,是因为得知郜光先指控他而激动耍性子罢了。
洪朝选经过一番调查,回京后上了报告书,书中强调,朱宪㸅并未谋反,但朱宪㸅在当地的名声很臭,郜光先的指控不是空穴来风。
朱载垕命令内阁拟个处理意见,李春芳不敢,他对陈以勤和张居正说:“这是皇家的事,清官难断家务事,我看,咱们还是把郜光先的指控书抄一遍,交给皇上,让皇上自己定夺吧。”
陈以勤说:“就这么办吧。”
但谁来办?李春芳和陈以勤都看向张居正,张居正当仁不让,他说:“这是最低级的录入工作,哪敢劳烦两位阁老?还是我来吧。”
张居正不是录入员,他把郜光先指控朱宪㸅的十三罪状进行了精致的、不露痕迹的编辑。郜光先指控朱宪㸅有十三罪,大致是说其淫虐,可白痴都明白,明朝皇族,哪个不淫,哪个不虐?这只是小节,根本不是罪。郜光先又说朱宪㸅在郊外搞军事演习,但他也未亲眼看到,连无微不至的洪朝选都没有看到。朱载垕不会相信这些。
张居正对这些指控也毫无兴致,他最感兴趣的是其中被郜光先插进十三大罪最不起眼位置的一条罪状:朱宪㸅违制娶娼,冒充世子。
朱宪㸅年轻时纵欲过度,以致人到中年,还不能生育,所以他从妓院相好那里夺了个男孩,冒充是他的小妾所生。帝王家,尤其是朱家,最怕这种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因为朱家的皇帝后嗣都不旺,偏系如果运气好,很可能一步登天入继大统,朱厚熜就是典型例子。所以,皇家最忌讳的就是子孙非龙种。在这方面的规定相当严厉,一旦发现,什么废话都没有,立刻废藩。
张居正深思熟虑后,把郜光先的弹劾内容一字不动,只是把顺序颠倒:“违制娶娼,冒充世子”提到了第一条。
一天后,内阁将调查辽王报告书呈给朱载垕,朱载垕看到第一条,就气得磕巴起来,下令撤销辽王的爵位,将其软禁。
这位谋杀了张居正祖父的王爷就这样在高墙内度过凄惨的一生。
朱宪㸅被废给一些聪明人留下深刻印象,他们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张居正的政斗水平。在惹人困倦的午后,李春芳晕晕乎乎,总感觉朱宪㸅的被废,是张居正一手操办的。可他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证据,越是这样,他就越感觉到恐惧,张居正这人太可怕了。
当然,恐惧之后,他又回到平和状态,他对自己说:“想得太多了。整个事件根本没有张居正什么事,张居正不过是秉公办理罢了。如果对此怀疑,你完全可以去看张居正拟就的报告书,不过是重新录入罢了。”
陈以勤也觉得这件事很不对劲,但到底哪里不对劲,他思考不出来。有一天他问张居正:“朱宪㸅和你祖父的事可是真的?”张居正恭敬地回答:“确有此事,但这件事不能怪朱宪㸅。我祖父豪气干云,喝酒不要命,他自己也是有责任的。”陈以勤“哦”了一声,琢磨张居正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情感,可惜,他什么都没琢磨出来。
朱宪㸅被废案和张居正到底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是一个谜。不过有一件事很是怪异,万历新政后,弹劾朱宪㸅的陈省和郜光先都受到重用,两人的确是实干型人物,符合张居正选人才的标准。但有人却认为,这实在有点巧,因为两人几乎同时受到张居正的重用。
无论如何,朱宪㸅结束了他烂污的一生,如果张居正能去祖父坟前扫墓,这件事应该是给他祖父最好的祭品!
光阴荏苒,1569年来了,赵贞吉来了,他腆着肚子,高昂着头踱进了内阁。
赵贞吉是1535年的进士,比内阁中所有人的资格都老,岁数也比所有人大,时年六十二岁。赵贞吉是阳明信徒,和当时在江湖上行走的很多著名心学人物都有来往。但他的心学造诣到底有多高,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王阳明坚决反对傲,说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而赵贞吉不但外貌不谦和,内心也绝未对任何人恭敬过。他希望自己是个传奇人物,于是舆论满足了他,把他塑造成一个传奇人物。
1550年,俺答汗兵团围困北京,要求上贡,赵贞吉以监察御史的身份上疏反对。廷议之后,朱厚熜要徐阶主持此事。赵贞吉不知怎么想的,却去找严嵩。严嵩当然不见他,于是他在严府前撒泼,臭骂严嵩。严嵩不是那种躺着中枪还给你笑脸的人,于是将他贬到蛮荒之地的贵州荔波做县长助理。之后,赵贞吉凭借才干和气魄,渐渐回到权力中心。朱载垕继位时,他已做到礼部左侍郎(礼仪教育部第一副部长)。
赵贞吉是个肚里有货的人,据说他自幼酷爱读书,每天诵书一卷,和人聊天时,手中拿本新书,聊天完毕,这本书的内容已装进脑海。读书多的人有两种,一种是嘴巴闭得紧紧,一种是嘴巴从未闭过,侃侃而谈,赵贞吉属于第二种。朱载垕对赵贞吉百科全书似的脑袋很赞赏,于是在1569年八月,将其送进内阁。
当他冷笑着出现在内阁时,张居正意识到,一向平静的内阁将不复存在。
张居正能有这样的意识,全因为赵贞吉是个透明的瓶子,一眼看到底。他对同乡陈以勤还算有礼,但对李春芳尤其是张居正的态度,完全是倚老卖老,傲慢至极。他经常叫张居正为“张子”,类似于今天的“我说小张啊”。他初进内阁时,张居正出于尊老的美德,经常向他请教些非常简单的问题,每当这时,赵贞吉就拿出他的招牌动作,先对张居正翻个白眼,然后鼻孔里喷出两股气,最后鼻孔朝天说道:“唉,非尔少年所解。”
说赵贞吉有气魄,并非虚语。在入阁谢恩时,他指出朝纲边务一概废弛,决心拼了这把老骨头整顿国事。说他有才干,恐怕也有,但未必卓著。
他入阁不久,宣大军区报告俺答汗要进攻蓟州。朱载垕要内阁讨论对策,赵贞吉当仁不让,先发睿智豪迈之言。他说:“俺答汗此次必攻蓟州。”
张居正小心翼翼地问:“您有什么依据吗?”
赵贞吉白了张居正一眼,不说依据,只是说:“立即和兵部商议,派重兵到蓟州,蓟州要钱给钱,要粮给粮,不能让俺答汗在蓟州讨到一点便宜。”
赵贞吉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无条件地支援蓟州,这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问题,而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问题。而且,没有任何证据充分证明,俺答汗肯定要进攻蓟州。这么多年来,俺答汗非常不靠谱,今天说进攻这个,明天说进攻那个,其实哪个也没有进攻。忽然有一天,他什么都没说,明朝边境却遭到大规模攻击。
陈以勤看赵贞吉情绪亢奋,似乎要凭此一事而成就万古之名,不禁插嘴道:“这事,还是该听听太岳的意见吧。”
赵贞吉对这不和谐的声音表示不满,看准了陈以勤:“小陈啊,小张太年轻了吧。”
陈以勤突然对赵老头的倚老卖老厌恶到极致,发高声道:“张居正虽然年轻,可比您还早入阁。三年来,张居正和兵部无一日不沟通。”
赵贞吉的脸色微微变化,李春芳立刻注意到,急忙咳嗽一下,示意陈以勤闭嘴。陈以勤不是那种肯仗义执言到底的人,于是收了嘴。
陈以勤说得没错,张居正在朱载垕继位的三年时光中,向帝国国防投入了不打折扣的精力。当徐阶和高拱斗得死去活来时,他正和兵部尚书霍冀对着帝国将领的花名册冥思苦想;当徐阶驱逐郭朴时,张居正正和从边境回来的官员喝酒——酒是上好的酒,他自带——他替人家斟酒,听人家说边境之事;当徐阶离开,李春芳和陈以勤在内阁闭目养神时,张居正却在书房里认真研究帝国边防的漏洞。这种良苦用心,使他成为明帝国的军事专家和一流的战略家。
早在1568年五月,张居正就和兵部尚书霍冀搞了个大动作:调军事天赋出色的总督两广军务的老将谭纶回中央政府担任蓟辽总督,又调在南方抗击倭寇成绩斐然的名将戚继光北上,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宜。也就是在这时,张居正和谭纶、戚继光结下深厚友谊,为日后的国防安全奠定了坚实基础。
戚继光,山东人,年轻时风流倜傥,极具个性。贫寒的家境未浇灭他刻苦读书的热情。1544年时,戚继光继承祖上职位,任山东登州卫的中级官员,之后,凭借出色的才干屡立奇功。1555年,他被调往浙江防御倭寇,百战百胜,终于成为了英雄人物而名扬天下。
张居正和戚继光的结识无从考证,不过张居正是有心人,对出色的将军总会密切关注,所以和谭纶、戚继光结识也在意料之中。他不但对人,而且对帝国军事的了解也可谓无微不至。
1568年末,谭纶请求中央政府拨款在边疆修建碉堡。兵部已准备拨款,却被张居正拦了下来。他给谭纶写信说:“你们的报告里说,一个碉堡需要五十人守卫,你们说要建造一千个碉堡,那这就需要五万人。我冒昧地问一下,你们是想把这五万人训练成碉堡守卫吗?如果这样,一旦野战,该如何?另外,碉堡周长一丈二尺,五十人在里面,又加上守卫之具和衣粮薪水,岂不是太狭窄了?”
这等精审,如果没有对国家安危的责任心和高度的政治敏感度,是绝不会拥有的。
对于帝国最厉害的敌人俺答汗,张居正几年来竭尽所能搜集其资料以及研究其战略战术。渐渐地,他了解了对手,甚至超越了俺答汗对自己的了解。
所以当他问赵贞吉为什么肯定俺答汗进攻蓟州时,只有最后入阁的赵贞吉嗤之以鼻,李春芳和陈以勤都明白,张居正是这方面的专家。遗憾的是,两位阁老修身养性,臻入化境,稍见风吹草动,立即闭嘴。所以,张居正这位专家就成了摆设,赵贞吉眼中的摆设。
张居正之所以肯定俺答汗不会进攻蓟州,一是对俺答汗不靠谱性格的科学认识,二则是几个月前,明帝国在他和兵部尚书霍冀的主持下,于郊外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阅兵典礼。参加这次阅兵的正是谭纶和戚继光训练的新兵。连对军事最迟钝的人看到那场大阅兵后,都变得豪气干云,两眼放光。
大阅兵向来是对敌人和平展示武力,俺答汗不可能不知道这次阅兵,更不可能不知道明帝国的军队有了实力上的突飞猛进。所以在这种时候,他不可能以身试险。
赵贞吉似乎没有注意到那场大阅兵,所以他异常忙碌起来,对蓟州城增兵增粮,每天工作到太阳西坠、月亮升起,仿佛他是帝国最忙碌的中流砥柱。
但一个月过去了,俺答汗用悄无声息抽了赵贞吉一个响亮的耳光。赵贞吉很颓唐,张居正冷眼旁观,叹息的同时发出阵阵讥笑。
赵贞吉虽然皮已糙、肉已厚,却异常敏感,他感知到了张居正的讥笑。他看着张居正说:“我说小张啊,这个军事啊,你以后要多加留意,你既然有这方面的天分,就该好好利用,不要浪费了。如今国防正值多事之秋,正需要你这样的人。”
张居正看着他,眼神复杂。赵贞吉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其他事你就不要掺和了,内阁有我,啊,还有李首辅呢。”
张居正厌恶赵贞吉,他厌恶一切想要独霸内阁却没有能力的人。可他不能像徐阶把高拱打得人仰马翻那样把赵贞吉打趴在地,因为他没有力量。
他看着赵贞吉那张肥嘟嘟的脸,突然产生了一丝小抱怨:走了高拱和徐阶,又来了这么个东西,谁来把他一脚踢出去啊!
他的小抱怨似乎感动了上天。上天有好管闲事之德,于是派了个人来。
1568年最后一个月的某日,有人撞开了内阁的大门,整个紫禁城都晃动起来。他大踏步地走过陈以勤的办公桌,点了点头:“你好,陈公。”陈以勤张大了嘴巴,看着他的背影。他又走过赵贞吉的办公桌,只是傲慢地点了点头,没说话。赵贞吉一眼就认出了他,发出一声冷笑。他又走过李春芳的办公桌,大声说:“李公,好久不见。”李春芳被吓得从吐纳术中苏醒,正要看时,只能看到背影。最后,这个人在张居正办公桌前停了下来,仿佛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停下脚步。他敲了敲张居正的桌子,张居正抬起头,看到一张刻薄的笑脸。张居正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啊呀,你回来了!”
来人一笑,点了点头,回首扫了一眼内阁里的所有人,语气里带上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说:“是的,我回来了。”
如你所知,这个人就是高拱!
张居正对高拱的归来充满喜悦和幻想,多年前二人登香山顶峰,互诉壮志的情景跃入脑海。张居正说:“高老是同道中人,又实力雄厚,国事有望了。”他并未因高拱是恩师徐阶的政敌而产生愁绪,因为他是个胸怀宽广、眼光高远的人,一心只为国家。况且,徐阶是他恩师不假,可高拱也是他的好友。
虽然如此,他还是写信安慰徐阶,他也知道徐老师高风亮节,所以说高拱归来,世局定当一新。徐阶有点寒心,又有点担心,他写信给张居正说:“高拱才干卓著不假,可脾性太刚,有仇必报。世界上有种人你死都不要得罪,高拱就是这种人。”
徐阶在信中还谈到一件事,他说高拱能咸鱼翻身,朱载垕身边的三个太监伙伴功不可没。而这群畜生所以帮高拱,是因为有个叫邵方的“大侠”周旋的结果。徐阶有点酸溜溜地说:“这个邵方最先找的是我,说能让我复起,可我把他当成江湖混饭吃的,胡说八道。后来听人说他去找了高拱,高拱在家中都快憋死了,死马当活马医,想不到这小子本事通天,真就办成此事。”
张居正对高拱的复出底细其实一清二楚,也知道那个叫邵方的“大侠”。当时官场有传说,邵方和朱载垕身边的三个太监交情匪浅。看来,高拱的复出就是朱载垕身边那三个太监的运作。当然,高拱是朱载垕最中意的老师,这层私人关系也是高拱复出必不可少的。
徐阶要张居正提防高拱,既出于师生情谊,又出于对自己家族的担心,一旦张居正完蛋,有仇必报的高拱绝对不会放过他徐阶一家。
张居正开始时还认为徐老师的担心是多余的,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姜的确是老的辣。
高拱复出的时机妙不可言。吏部尚书杨博致仕,高拱就请朱载垕把吏部尚书的位置也给他。那三个太监一起用力,高拱轻易如愿以偿。历史似乎要给世人上演一场好戏,高拱得到吏部尚书职务一个月后,他在内阁最大的劲敌赵贞吉也获取了都察院院长的职务。一个是控制行政和人事权的大学士,一个是控制监督权的大学士,二人可谓旗鼓相当,不分上下。
虽然高拱还未向内阁的任何人发动进攻,可所有人,尤其是赵贞吉已经感受到高拱无形的如泰山压顶般的力量:高拱做事雷厉风行,今日事今日毕,头脑冷静而稳准狠,仅一个月时间,就把吏部搞得有声有色,井井有条。
一搞定吏部,高拱就实施复仇计划,将徐阶从前的一切政治举措通通推翻。徐阶曾以朱厚熜遗诏的方式赦免“大礼”“大狱”案被牵连的官员,高拱又把他们重新贬黜一回;徐阶把朱厚熜身边的那群臭道士关进监狱,高拱就把他们放出。但是,高拱推翻了朱厚熜遗诏,其实也就是推翻了徐阶,而朱厚熜遗诏是徐阶和张居正共同拟定,张居正立即感觉乌云笼罩到自己。
但高拱似乎没有向他动手的意思,他拍着张居正的肩膀说:“太岳啊,咱们要做的事太多了,你看我忙得四脚朝天。”
张居正笑了笑,高拱突然对着一份文件吼起来:“蠢材!蠢材!来人,把这个人给我叫来,我看看他到底有多蠢!”
张居正对高拱的歇斯底里已见怪不怪。高拱办事,容不得别人犯一点错,否则就是暴跳如雷,把对方骂得后悔来到世上。有人说,人对一件事愤怒是因为没有智慧解决这件事。可张居正有时候就会想,愤怒本身何尝不是智慧?高拱用臭脾气在官员中建立权威,这不正是另一种政治智慧吗?
让张居正欣慰的是,高拱从来未对他发过脾气,也未先对他动手。高拱最先对付的人是赵贞吉,这也是张居正最希望的。
如果夏言是锋芒毕露的长枪,那高拱就是魔鬼附体的紫金锤。如果高拱是个锤子,那赵贞吉就是狼牙棒,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所以,两人的争斗势不可免。
高拱嗓门大,赵贞吉比他还大;高拱吹胡子,赵贞吉就瞪眼;高拱拍桌子,赵贞吉就骂街。整个内阁每天鸡飞狗跳,让人不得安生。1570年七月,陈以勤上疏说,自己大概得了神经衰弱症,头痛头昏,怕声耳鸣,不能继续待在工作岗位,他主动放弃权力,离开了内阁。
陈以勤一走,李春芳捶胸顿足,对张居正说:“陈公不仗义,突然就辞职了,事先也不通知我一声,你看我现在还赖着这个首辅的位置不走,真是罪孽深重。”
张居正只能苦笑,高拱和赵贞吉的恶斗居然把陈以勤搞得神经衰弱,又把李春芳折磨得神经兮兮。这种内斗除了让人寒心外,还能有什么!
李春芳请辞,朱载垕不允,李春芳就不去上班,给高拱和赵贞吉的角斗场腾出更大空间。内阁已空,高拱决定和赵贞吉作最后一战。
1570年十月,高拱上疏请求朱载垕对科道(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监察御史)进行考察。科道官员都是言官,高拱上次被逐就是这群言官的“功劳”,一来他要复仇,二来,赵贞吉是言官大本营都察院瓢把子,借此剪除赵贞吉的羽翼,可谓一石二鸟。
赵贞吉积极迎战。按规,吏部和都察院主持这次言官考察。高拱把赵贞吉的所有人全部判为不合格。赵贞吉针锋相对,也把附和高拱的言官统统画叉。
近二百人的言官,考察之后连四桌麻将都玩不起来。整个朝廷震动,朱载垕也震动,他十分惊骇:想不到有这么多不合格的言官!
张居正看了许久的戏,终于站出来调和。高拱和赵贞吉也不想这样僵持下去,于是都给张居正面子。
高拱提出,双方人员,一概保留,但那些没有站队的,又曾经攻击过他的言官必须全部清退。
赵贞吉见高拱未损害自己的利益,欣然同意。这是十足愚蠢的行为,它使外人产生了高拱在这次战役中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的印象。附和高拱的言官越来越多,赵贞吉的实力正在削弱。
高拱和赵贞吉的此次争斗告诉我们,站队有风险,不站队也有风险,人事无常,政治不靠谱。
张居正又一次提心吊胆,因为高拱清退的言官大多数是当年徐阶的人,其中有个阳明心学门徒耿定向,还是张居正要好的朋友。他忐忑地想到高拱会不会对自己下手。但是高拱仍然没有,高拱的注意力全放在赵贞吉身上,在他眼中,整个天地都不在,只有赵贞吉。
考察言官后,赵贞吉有些心力交瘁,他毕竟年纪大了,经不住政治斗争的狂轰滥炸。他想休整一段时间,想不到高拱突然使了个回马枪,重启战端。
攻击赵贞吉的是高拱的言官头马韩楫,他弹劾赵贞吉庸横,考察过程中存着私心。
考察过程中存私心,高拱也有。赵贞吉此时最正确的反击应是指使他的言官攻击高拱。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居然亲自上阵抗辩,说:“真正庸横的是高拱!”最后他气急败坏地要两败俱伤,“如果皇上和舆论认为我应该去职,我就离开,但高拱必须把吏部尚书的职务交出来!”
这已不是战斗,也谈不上抵抗,只是消极地要鱼死网破。高拱冷笑,因为他赢了,皇上绝不可能拿官职做买卖。
果然,朱载垕在三个太监伙伴的帮助下,认为赵贞吉有失人臣体统,居然要在如此庄严的庙堂做买卖,这种风气要不得。朱载垕说:“老赵啊,你反省一下啊。”
赵贞吉明白,胜负已分。他开始收拾办公桌,但老天爷不想让他和当年的高拱一样,走得那么痛快。所谓曲折宛转,才是人生。
这个曲折宛转给了赵贞吉一个希望,他以为翻身的机会来了,但事后证明,这是假象。这个曲折宛转已和他赵贞吉无多大关系,因为主角是张居正。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前最光辉的一刻来临,他抓住了机会,给了历史一份完美的、让人惊喜的答卷。这个曲折宛转就是俺答汗封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