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6年农历三月十五,世界上最温暖的春风吹进湖北荆州知府府衙,考生们顿感心旷神怡。这天是明政府科举考试第一级童试考试日。知府李士翱贪婪地嗅了一丝清风,翻开花名册,开始点名。
第一个考生叫张白圭,当他站到李士翱眼前时,李大人如被电击,顿时呆若木鸡。在场所有人都不能否认,张白圭是个俊俏少年,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但堂堂知府,对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目瞪口呆,实在有失体统。随从适时的咳嗽,才把李大人从愣神中唤醒。他急忙用一声干咳掩饰刚才的失态。
点名完毕,考生进入考场,李士翱走回后堂,满脸的若有所思。随从跟上来,轻声问道:“大人和那张白圭是否相识?”
李士翱摇了摇头,突然激动起来,双手颤抖地说:“这事极为怪异。我昨夜做了一梦,梦到天神给我一枚印和一张画像,让我把印交给画像里的人。你猜怎么着?那张白圭和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随从立即现出惊讶之色,说道:“大人您这梦不是常人能解的。由梦可知,这张白圭大概非同凡响!”
李士翱点头,心想:“科考前晚做了这样的梦,老天应该是告诉我,这张白圭命中注定要金榜题名。”
考试结束后,李士翱迫不及待地审阅了张白圭的考卷。与其说是审阅,不如说是欣赏。张白圭的文章观点独到,叙述流畅,旁征博引,如黄河滔滔,飞流而下。李士翱看得是眉飞色舞,拍案叫好。
他找来张白圭,一见其英俊面庞,再想到其文章,真是文如其人,于是越发欢喜,谈起话来毫无官架子,平易近人。
两人畅谈许久。李士翱认定,昨夜之梦正是天神的指令,他没有任何理由不让那个梦成真。在把张白圭取为头名后,他高瞻远瞩道:“你前途无量,将来必是‘帝王师’级的人物,不过你的名字‘白圭’与你的才华及以后的名声都极不相配,我倒有个主意,你看可否?”
张白圭以探询的目光看着李士翱。
李士翱胸有成竹道:“我给你把名字改了,就叫‘居正’,张居正!”
知府大人赏脸为自己改名,这是平民张白圭的无上荣耀,他一定要给知府大人这个脸。所以,张白圭在十二岁那年就变成了张居正。众所周知,多年之后,这个名字响彻大明帝国,并千古流芳。
独乐不如众乐,好东西要和别人分享,这是李士翱的价值观。张居正走后,他派人请来湖北学政田顼。田顼是当时帝国四大才子之一,神童出身。他在湖北主管科举多年,见过不少神童。因见多识广,所以当李士翱把张居正的考卷拿给他看时,他虽被文章的思想和气势打动,可脸上并无激动之色。
放下张居正的考卷,他不冷不热地用看似专业的角度做了一番评价:“这孩子的思想倒是大中至正,但文采上还有所欠缺。”最后他又做了补充:“单凭考卷,看不出非凡才学来,因为考试耗时长,每个人都有思考的余地。倘若他在现场也能发挥得如此淋漓精准,那我就认定他是奇才。”
如果不是要顾及读书人的形象,李士翱肯定敞开热血的胸怀,拍着胸脯打包票。他迫不及待地把张居正带到田顼面前。田顼一见张居正俊美的相貌,立即生起双倍的好感,这就叫眼缘——这种心理现象很难解释,但它的确存在。
他柔和地问张居正:“可会即兴文章?”
张居正回答:“请大人命题!”
田顼梳理着胡子,慢悠悠地说:“李大人说你是奇童,那就写一篇《南郡奇童赋》如何?”
按张居正沉稳的性格,每临一事,都会沉思许久,可这是现场发挥,所以他径直来到桌前,铺纸,磨墨,提笔便写,下笔如有神,片刻工夫,一篇赋就展现在田学政面前。田顼一面看一面称赞,看到最后脸上泛着红光,激动地叫起来:“神童!天才!”
李士翱和田顼对张居正的推崇,并非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其实,张居正在江陵早有美名。据江陵人说,张居正两岁时就认识了《孟子》中“王曰”二字,三岁开始读儒家经典,七岁时就对儒家经典有了自己的看法。加上过目不忘,能诗善赋,他在江陵已成小名人。
既是小名人,又被两个大名人夸张地推崇,张居正的名字迅速传遍荆州。这就是口碑的力量,它能让人一夜成名,能让人的名气一日千里、再上层楼。
没有人怀疑,明年的乡试,张居正必高居榜首。尤其是一个官场大家伙的到来,更让人对此深信不疑。
这个官场大家伙就是当时的湖广巡抚顾璘。
人生在世,欲创建事业,除了个人奋斗外,非有贵人相助不可。合格的贵人是梯子,能把你送上高处;出色的贵人是灯塔,能为你照亮前程;而伟大的贵人则是你的心灵导师,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把你的灵魂锻造得异常强大。顾璘就是张居正最伟大的贵人。
顾璘才气逼人,在政坛、文坛、艺坛,只要是人类所能想到的“坛”,都有他的一席之地。所以走到哪里,顾璘都是焦点。不过,正如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顾璘有政声,却没多少值得一提的政绩。由此我们可以断定,道德声望和能力没有必然联系。若干年后,有人回溯顾璘的人生,唯一值得大书特书的就是他慧眼识张居正。
1536年秋天,顾璘正在武昌城编辑湖北各地优秀文人的诗歌。其中有一首诗引起了他的注意,这首诗虽然用词稚嫩,但字里行间却透露出了不同寻常的情怀。
诗名为《题竹》:
绿遍潇湘外,
疏林玉露寒。
凤毛丛劲节,
只上尽头竿。
顾璘对这首诗极感兴趣,叫来负责采诗的人,问诗作者的情况。采诗人看了看作者姓名说:“这首诗是在江陵采的,作者好像是秀才,在私塾教书。”顾璘已经站起来,说:“走!我们去江陵。”
顾璘和他的助手去江陵找张居正,但路子不对。张居正只是童生,他们却到秀才堆里去找;张居正只有十二岁,他们却到二十岁以上的人群里去找。所以他们找了很久,也未找到《题竹》的作者张居正。顾璘的助手想借助官府,顾璘制止说:“咱们是寻访名士,官府那群办事人员吆五喝六,吓跑了名士怎么办?”
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天后,顾璘终于打探到了张居正的住所。那是一所学校,张居正正在那里温习功课,准备明年的乡试。顾璘有失大家风范地跑进学校,询问张居正是谁。
有人指着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对他说:“他就是张居正。”
见张居正年轻得一塌糊涂,又一表人才,加之英气勃发,顾璘内心狂喜。正如去相亲,早就知道相亲对象很漂亮,可一相见,不但非常漂亮,而且非常年轻,这足以让人大喜过望。他拉起张居正的手,拿出那首诗,亲切地问道:“诗作可是你的?”
张居正扫了一眼那首诗,想起几个月前的一件事。那天,有人自称是官府采诗者,要他的老师写诗。他的老师写完后,就让他也写了一首,当时写的正是这首《题竹》。
他承认这首诗是自己作的,只是不知道眼前这位气质优雅、举止不凡的人是谁,又是什么目的。顾璘主动介绍自己说:“我是湖广巡抚,此次来江陵,专为这首诗的作者。”
张居正那时还不知道顾璘的身份,如果他知道,肯定会受宠若惊。堂堂文坛领袖、封疆大吏会为了个孩子,从武昌跋涉到江陵,无论是谁得此荣耀,都会诚惶诚恐、激动万分。
顾璘先评价张居正的诗作:“文采虽不出类拔萃,但在你这样的年纪已是难能可贵,最动人的地方是你的念头:‘只上尽头竿。’有想法,有魄力,有情怀。”然后是面试,“我有一上联,你能对出下联否?”
张居正恭敬地说:“请大人出上联。”
顾璘沉吟片刻:“玉帝行师雷鼓旗云作队雨箭风刀。”
张居正马上应道:“嫦娥织锦星经宿纬为梭天机地轴。”
顾璘大喜,说:“国士非你莫属,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就做个忘年交吧。”
张居正年纪虽小,又不是官场中人,可这点忌讳还是有的,哪里有一介草民和堂堂巡抚大人结交朋友的道理,于是百般推辞。顾璘坚决要行使自己的意志,甚至用上了官老爷的威严,张居正没有办法,只好结交。
张居正当时才十二岁,就已惊到顾璘这样的人。十二岁的年纪,即使不眠不休,能读多少书?由此可知,才华这玩意儿就是老天爷赏饭吃,后天通过努力可能会得到,但远不如老天爷赏赐的厚重!
惊动顾璘,是张居正一生的转折点,只不过这转折点,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
1537年农历八月初,张居正到湖广省会武昌参加乡试。离开江陵前,他的家人已准备好了欢庆宴,如同张居正已金榜题名。这怪不得张家人世俗,因为整个江陵都知道,张居正和湖广巡抚顾璘是忘年交,而且张居正的确肚里有货,金榜题名自是唾手可得。
张居正本人也胸有成竹,认为高中乡试不过是探囊取物。他还年轻,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生活哲理:你想到的事,永不会发生;而发生的事,往往是你没想过的。
张居正到武昌,顾璘请他吃饭。张居正始终保持着温文尔雅、不卑不亢的态度。顾璘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唯深沉者才有大略,才可成大材。恃才傲物、宠辱皆惊的人是浅碟子,遗憾的是,世界上多是这种人。正因为这种人太多,所以顾璘才更加喜欢张居正。
宴会进行到高潮,顾璘指着张居正,向桌上几个亲信官员隆重地介绍道:“这是将相才,我在芸芸众生中一眼发现了他。你们可擦拭双眼旁观,若干年之后,他的成就不可限量!”对顾璘的未卜先知,众人唯唯应对。
顾璘不理会他们,站起身解下腰间的犀带,双手郑重其事地托着递给张居正。桌上一名官员大惊失色,慌忙站起来说:“大人,这可使不得。”
顾璘的犀带为朝廷所赐,看着是犀带,其实是权力的象征。明政府按官员官职的高低赐予不同的腰带,相当于今天军官的肩章,从来没见过军官把自己的肩章送人的。顾璘毫不在乎,对诚惶诚恐站起来的张居正说:“你暂时先围着它吧,它是圈不住你的,因为你注定是要围玉腰带的人。”
按朝廷礼制,玉腰带比犀腰带品级高。面对这种无所顾忌的推崇、期望以及对张居正命运的判断,纵然是沉稳如山的人也难免会万分激动。张居正去接腰带时,双手不禁颤抖。
“居正小友,我还有一事相求。”顾璘笑眯眯地看着张居正。
张居正刚才的心绪还未平复,又被这句话激起胸中千层浪,他慌忙站起来,有些失态地说:“这可真是折煞我了,您怎么能求我呢?我能办到,绝不含糊。”
陪吃的几位官员也是惊愕万分,一省巡抚,居然有求于一布衣,怪事年年有,可自从顾璘遇上张居正后,今年就特别多。
顾璘向屏风后叫了一声,一个和张居正年纪相仿的少年走了出来。顾璘指着那名少年对张居正说:“这是我儿。”又向那名少年指着张居正说,“这是张居正,他年必是朝廷栋梁。”再转回张居正,“希望你将来在不违背良心的情况下对我儿多多关照。”
张居正根本不敢预测多年之后的命运,但对顾璘的知遇之恩却感激涕零,他说:“他年我若真如您所料,必将如您所愿,绝不推诿。”
陪吃的几位官员心中疑惑不已,张居正的文才,他们看得出,因为他们看过张居正的诗歌文章,但他们无论如何都看不出张居正会有如顾璘那样高看的前途。
张居正离开后,他们把这疑惑说给顾璘听,顾璘笑了笑,说:“文如其人,张居正的文章和诗歌思想深邃,思想深邃则能看得远、看得深;他的性格刚毅深沉,刚毅深沉则能坚持信仰、忍辱负重;他的言谈举止中透露着多谋善断。这就是一个伟大人物的基本特征,如果他这样的人不能出头,那就是苍天捉弄我们,让我们空欢喜一场。”
几位官员听顾璘说得如此有理有据,急忙附会道:“看来这次乡试,张居正必是头一名了。”
顾璘沉思,许久才露出了“老谋深算”的一笑,说:“世间事虽有命运注定的大路,但期间也该有些曲折吧。”
这恍恍惚惚的话,没人能听懂,顾璘也没有再说下去。顾璘想说而未说的话,在乡试前一天晚上说了出来。倾听者是一位姓冯的御史,也是此次湖北乡试的主考官。
顾璘在办公室接见冯御史,开门见山道:“想请你帮个忙。”
冯御史是个伶俐的人,立即回道:“您放心,即使您不关照,在下也知道您和张居正的关系。况且,就是没有您这层关系,张居正靠自己的实力,金榜题名也不在话下。”
顾璘微笑着点了点头,换了个话题,突然发问:“依你看,张居正是不是人才?”
冯御史脱口而出:“他这样的年纪,能有那么深邃的思想,岂止是人才,简直是天底下第一等大才。”
顾璘点头。
冯御史顺手拍了一个马屁:“您看上的人,怎么可能不是人才!”
顾璘没有理会这个马屁,继续问:“这样的人才,是不是希望他能成为国家栋梁,为天下苍生做点事?”
冯御史郑重其事地点头道:“为朝廷发掘人才,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荣幸。我觉得,张居正有这样的资质。”
顾璘再问:“如果是你,该如何对待张居正?”
“这还用说?”冯御史脱口而出,“当然是要他高中,为他打开进士考试的大门啊。”
顾璘闭上眼睛,用力地摇头,说了两个字:“错了!”
冯御史“啊”了一声,像是被噎到一样:“您说什么?错了?”
顾璘慢慢睁开眼,若有所思地问道:“你知道孟子那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话吧?”
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对这段话都能倒背如流,冯御史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知道顾璘不会说废话,便等待顾璘的点拨。
顾璘说:“要锻造一个不世出的人才,谈何容易?头等重要的就是‘苦其心志’,也就是锻造其强大的内心,内心强大的人才是真强大。”
冯御史听出了点门道,可思维仍然不清晰,便继续等着顾璘的明示。顾璘决心不绕弯子了:“张居正现在还年轻,要他提前进入朝廷,也不是不可。但他太顺了,太顺的人一旦经历难事,就会手足无措。不如趁他年轻,让他受点挫折。一来让他明白,人生在世不可能顺风顺水;二来也能让他趁年轻多读点书,涵养心性。等到才具老练,将来的发展才不可限量。”
冯御史似乎明白了顾璘的意思,但又觉得不可思议,怀疑自己理解错了,便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说,要张居正落榜?”
顾璘发出两声“咯咯”的笑:“这是您监考官的事,一切还请您斟酌!”
冯御史哑然失笑,顾璘不愧是官场老手,居然把这个皮球踢给了他。官员干涉科举是有罪的,但那是在场面上说,私下里就见惯不怪了。
冯御史突然想到什么,问:“张居正倘若知道此事,恨你,如何?”
顾璘坦荡地笑起来:“我做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别人怎么想,那就是别人的事了。纵然他现在想不开,几年后也会茅塞顿开,理解我的苦心。”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冯御史望向窗外漆黑的天,“请您尽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顾璘和冯御史在武昌巡抚衙门谈话时,张居正正走在武昌城沉睡的大街上,畅想着前途。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此次乡试的命运已经注定。
不知金榜梦已破的他在大街上转了许久,回到暂居地后,胸有成竹地上床高卧。
正如冯御史所说,即使没有顾璘的关照,张居正凭自己就能金榜题名。审核试卷时,主考官之一的湖广按察佥事(司法官)陈束对张居正的试卷大加赞赏,决定录取。
冯御史阻拦,并把顾璘的话传达给陈束。陈束是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对顾璘的“特意关照”很不以为然。他说:“顾大人的话是有道理,可压着一个人不让他起来,这恐怕要受良心谴责吧!”
冯御史在道理上说不过陈束,但碍于顾璘的官位,陈束只好同意。
于是,张居正落榜了。
张居正从榜单上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内心的失落可想而知,但却未形于色。如果当时你在大街上遇到他,可能丝毫看不出,这就是那位注定金榜题名却最终名落孙山的荆州神童张居正。
离开武昌回江陵前,他去拜见顾璘。顾璘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告诉了张居正,然后等着他的反应。张居正没有任何反应,他对顾璘说:“您这样做,肯定有您的理由。”
这句话,更让顾璘加深了对张居正的印象。金榜题名是每个读书人都日思夜想的事,如果能力不济落榜,只能苦闷;可如果能力很强,却被人为地硬生生压下,苦闷之外就难免带些愤恨了。可张居正并没有表现出来,这正说明了他内心已开始变得强大,这是他在日后刀光剑影的政治斗争中笑到最后的终极武器。
临行前,顾璘送了他一句诗:“他山有砺石,良璧愈晶莹。”顾璘叮嘱张居正:“一块良璧,如果用砺石多磨一段时间,就会更加晶莹灿烂。”
良璧需要多磨,张居正这块“良璧”在老家磨了三年,渐渐地从心底对顾璘产生感激。早三年和晚三年,对一个胸怀大志的人来说,时间上没有多大区别,但若经过磨砺,那便是天壤之别了。
锻炼心智,靠时间,靠对挫折的反省和最终的体悟。三年后的1540年,张居正在乡试中脱颖而出。正如三年前一样,张居正毫无激动之情。
他跑去安陆见顾璘,顾璘对他说:“古人云‘大器晚成’,其实这说的是中才。你肯定不是中材,所以成名甚早。三年前,我让人故意不录取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本心。我是希望你有远大的抱负,做伊尹、颜渊那样国家的辅佐之材,不要只做个年少成名的秀才。现在,你已是举人,将来必为进士,但道路坎坷,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心中非要有一根理想的巨柱不可。这巨柱不能倒,非但不能倒,还要常常加固它,让它永远矗立在你心中。”
张居正流下感动的泪水,对顾璘说:“您对我的知遇之恩,和对我的一片苦心,我终生不忘,我要把您的话牢记在心,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五年后,顾璘去世,张居正万分悲痛。可以说,没有顾璘这位伟大贵人的一片苦心,恐怕就没有日后那个流芳百世的张居正。
三年的磨砺够吗?对平庸者而言或许够了。但张居正认为三十年也不够,因为他磨砺的是心,心不定,任何磨砺都会适得其反。
磨砺本心,是一生的事业!
1540年秋末,张居正高中举人后回老家江陵,张家人欢天喜地。可正应了那句让人恨之入骨的格言:乐极生悲——张居正的祖父张镇去世了,死因是酒精中毒。张镇为什么会死,原因就出在张居正身上。
事情是这样的。张居正中秀才那年,住在荆州城里的辽王朱致格得了重病,一命呜呼。他的儿子朱宪㸅因为只有十二岁,不能马上继承王爵,所以,王府大权都集中在朱致格的老婆毛女士手中。毛女士有才干,有见解,见朱宪㸅整日吊儿郎当,担心以后难当大任,于是就想以榜样的力量让他改邪归正。榜样不必塑造,也不必千里寻找,荆州城里就有一位榜样。自然,他就是神童张居正。
找张居正,不用她出王府,她只需要下个命令便可,因为张居正的祖父张镇就在辽王府里当护卫。
张居正到来后,毛女士要张居正坐了上首的位置,而让朱宪㸅坐了下首。显然,这与当时礼制不符。毛女士又不是村姑,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她故意这样做,只是想让朱宪㸅明白一件事。她对朱宪㸅说:“你如果再不上进,将来有一天,你就会永远坐在他的下首。”
朱宪㸅听了这话,脸色难看,一股对张居正的嫉妒和愤懑之情油然而生,但他是个阴鸷的小人,所以隐忍未发。
毛女士接着说:“古圣人讲‘见贤思齐’,你就该和张居正这样的人多来往,学习人家的长处,规避自己的短处。唯如此,将来才能有出息。”
朱宪㸅连连点头,认为老母字字珠玑,不能不听。所以饭局之后,他和张居正就成了表面上的好友,而其心里却深藏着对张居正的嫉恨。
毛女士精明干练,但她不明白,榜样是否能发挥正面作用,取决于当事人。当事人内心卑微,榜样就会起反作用。
1540年秋,张居正高中乡试回到老家。朱宪㸅已继承辽王爵位,闻听张居正衣锦还乡,猛地旧恨翻腾,心里如猫抓一样难受。他绝不允许张居正如此风光,必须给他点颜色。
经过长时间考虑,他定下曲线复仇之计,请张居正的祖父张镇吃饭。
张镇在辽王府当差多年,从未受过这样的优待,又因为张居正刚中举人,所以心情大大的好,根本不必朱宪㸅劝酒,他已先把自己灌醉了七成。剩下三成,朱宪㸅软硬兼施,圆满完成。张镇被人抬回家,第二天凌晨,一命呜呼。
此事要是放在四百多年后的今天,张家打官司必赢,因为朱宪㸅属于间接杀人。但这是明朝,朱宪㸅是王爷,张居正不过是个举人,法律永远偏爱龙子龙孙。
要是前推一百多年,张家人大概也不会忍气吞声。因为一百多年前,张居正的先祖张关保是和明帝国开国皇帝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明帝国建立后,张关保因功勋而被封为千户长,按明制,张家已入了军籍。但张家似乎只星光灿烂了几十年,到张居正的曾祖父张诚时,家道一落千丈,祖父张镇只好到并不阔气的辽王府当护卫,这是个低贱的工作,没有人瞧得起。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虽饱读诗书,但七次乡试,七次落榜,其“屡战屡败”的科考事迹已成为荆州城里的笑谈。也就是说,张家没有任何实力和辽王府争执,如果非要说有,那张家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张居正身上。
然而,一个秀才如果不能通过会试进而殿试成为进士,那希望依然没有。所以,张居正必须要通过会试,即使不为他的祖父讨个公道,也要为他自己的宏图大志寻找到施展平台。
张镇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张居正情绪低落。连第二年的会试都没有进京去考。他明白这样消沉下去不是事,但他无法通过内心的力量排解,于是他想起了心灵导师顾璘。
顾璘肯定知道张居正祖父之死的事,但二人见面后,他只字未提。他和张居正谈的仍然是张居正的前途。他问张居正:“正准备会试呢?”张居正回答:“是的。”
顾璘点头说:“要献身政治,实现宏图大志,非经会试这关不可。不过你心里要有个定见,会试的八股文有害无益,不可沉浸其中。你应该学习经世致用之学,古典哲学要读,古典文学也要读,特别是那些治国理念,要牢记在心。”
张居正边听边点头,顾璘打开了话匣子:“不过,时移事易,不能刻舟求剑,古人的治国理念放在今天未必全适合,所以你要有判断,你有这个天赋,还要有这个意识。”
张居正小心翼翼地问:“如果不深究八股文,会试不过该如何是好?”
顾璘笑道:“世上事,有一喜必有一悲,有一坏必有一好。我还是那句话,八股文不必深究,只要达到及格水平就好。你现在正是头脑最清晰、精力最旺盛之时,应该趁此良机学习有用之学。考不过会试,还有下次,但如果把如此好的年华都浪费到八股文上,那实在是得不偿失。你当初乡试晚了三年,现在可有损失?”
张居正听了心灵导师的这番话后大为感动,回老家后,他一门心思地攻读古书。据说他读书一年破万卷,无所不窥。但他有自己的读书信条,那就是“独观大义,惟务宗旨,不求蔓引泛溢”。什么书都读,可心中有定见,该记下的记下,不该记的,马上忘掉。
苏格拉底说:“我越读书,就越感觉自己无知,我现在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但大多数人读书越多,就会感觉越有知识,越有知识,心气就越高,很多知识自然不会入他法眼。
张居正后来回忆说:“他当时觉得大文学家屈原和史学家司马迁不过尔尔。”这并非是他不识天高地厚,任何人的文章、思想都有缺陷,读了万卷书之后,你如果还未发现他们的缺点,那说明你不是读书的料!
有得必有失,只因听了顾璘的话博览群书,在八股文上未下力气,所以1544年他到明帝国首都北京参加会试时,毫无悬念他名落孙山了。
别人考不中,都呼天抢地,而张居正泰然自若。得知落榜后的第二天,他就兴致极高地去北京各地游览名胜古迹。也许对他而言,落榜根本不算什么,正如顾璘所说,人生有悲就有喜。
他不当回事,有人替他当回事。回到江陵后,他父亲张文明一跳三丈高。他对儿子说:“你老子我乡试考了七次,一次比一次惨。你难道也想效仿我?我不能为祖宗争光,你也要把祖宗的脸面丢尽?咱爷俩他日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为祖宗争光是每个子孙的责任,于是,张居正开始潜心八股,但动力并不是他老爹的抱怨,而是顾璘的那番话:“要献身政治,非过会试这关不可;要过会试这关,非过八股文不可。”
力量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迸发出的。张居正从1544年奋发图强,猛攻八股文。三年后的1547年,张居正再入京城向会试发起进攻,终于如愿以偿,中二甲进士。
殿试之后,张居正被选为庶吉士(候补士官)进入翰林院,正式步入仕途。这是个充满希望的位置:明代的翰林院是皇帝秘书处和内阁大学士制造厂,内阁大学士中十人有九人出身翰林院。
这一年,张居正二十三岁,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