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看到过,旗袍轻着的女子,在时光的碎影里,在氤氲的怀旧中,盈盈一水般穿尘而来。
这一幕,应该是罩在一片舒缓而蓝调的音乐里,有木地板、留声机、旧藤椅,还有如水流动的锦丝绸缎裹着一个个清秀的旧时女子,踩着江南湿漉漉的雨巷,抖落一身的海棠花衣,多美的意境!
通常在那一瞬,我的视线会被定格,神情也会恍惚起来。我无法预测在她们的生活和生命里,曾经有过怎样风生水起的故事,但我却清晰看到了,着旗袍的女子,眉目之间流淌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情愫,她们一举手一投足,抑或温婉雅致,抑或羞怯惆怅。可不管她们以怎样的姿态行走在尘世里,当我的目光和她们的目光交集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我注定走不出那一抹属于旗袍独有的情致,从而不忍挪动我的双脚,更不忍移开我的视线。
依然忘不掉第一次看王家卫《花样年华》的情景。影片里,身材高挑的张曼玉在狭窄幽深的巷子里,印下一叠风情万千的背影。一件件迷醉人的旗袍妥帖地裹在她的身上,恣意绽放着屏幕内外美轮美奂的丰韵。就在那一刻,面容清瘦且身材不修长的我竟然狂热地迷恋上了旗袍。有一段时间,那种迷恋,带着很深的小欢喜和几分怯怯的羞态,犹如一朵盛开的青莲,枝蔓缠绕着、攀爬在整个心房。
所在的小城不大不小,繁华喧嚣的经二路上,商铺林立到也会让所有爱美的女子在每家品牌店的穿衣镜前各得其所,小城的女子也会风采照人,也会婀娜多姿。不过,旗袍并不是这座城市的主色调,平日里,街面上很少见到旗袍专卖和穿旗袍的女子。尽管如此,我想拥有一件旗袍的欲望始终未减。那日,外出办事,路过经二路和红旗路拐角处,一个叫作“老上海”的旗袍店映入眼帘,自然要进去看一看的。店面不大,装修得简单而雅致,透过宽大的、被绿萝花架缠绕的落地窗,可以瞧见一件件真丝旗袍套着一层塑料袋,被挂在货架上或叠放在方格子展柜里。货架和柜子是木质的,只涂了一层清漆,清亮明澈得连木头的纹路和接茬都看得一清二楚。衬着柔和微黄的荧光灯,几个女人正在试穿旗袍,淡雅的颜色,流畅的线条,一下子就把中年女人的风韵勾勒出来。忽而,我的心也柔软起来,那熨帖丝滑的质感和不沾尘埃的清韵,裹着清瘦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
想到无法抑制时,不顾身材娇小的缺陷,相中了一件,粉色绸缎,顺着前襟斜着绣了一朵硕大丰满的荷叶,领口和袖口手工缝制的蕾丝花边,如蜻蜓点水般的精致。最上眼的是那一排蝴蝶盘扣,轻巧玲珑,很是心仪。问了一下店主,也不贵,便美滋滋地带回家。镜前,一遍遍赏着虽然没有闭月羞花的容貌却有着玲珑身材的自己,兀自沉醉。后来由于职业的缘故,这件让我心仪的旗袍,也只是偶尔在假期里从衣柜里拿出来,秀几下,等过完假期,又安安静静地归到属于它的角落里了。
很快,夏天过去了,街上穿旗袍的女人也少了,可骨子里,对于旗袍的衷情却始终在我心底盘踞着,不曾淡去。一天,闲来无事,打开电视胡乱换台,忽而撞见三十年代的旧中国,在一片又一片的风云叱咤和情仇爱恨之中,有多少旗袍女子,为了生活和梦想,甚至为了拯救苦难的民众,穿梭在大上海的霓虹灯下,演绎了多少场从身体到灵魂的颠覆和重生?君可知,那一件件旗袍,或素净或张扬,或端庄或妩媚,到头来,却都是旧中国的女子们,从春到夏,从秋到冬裹不尽的心结!
这样的故事见多了,也渐渐悟出一条规律来:新中国的导演们,似乎只需要一个清丽优雅的女子、一个才貌双全的男子,外加一件件靓丽的旗袍,随之,一段段风生水起的旧时光便弥散在一幕幕风尘往事的画卷里,慢慢铺陈开来。其实,我想说,除了故事,吸引我的,终究是银屏上各色式样的旧式旗袍,细密的针脚,浓艳的色彩,还有令人爱不释手的图案和花色,从条纹到格子、虫草到梅枝,尽显精致和高贵。至于颜色,更是异彩纷呈,藏青、猩红、鲜绿、绛紫,纷繁到惊艳,仿若一段时光被倾了城,倾了色。
由于对旗袍的热爱,我一度迷上了老电影,尤其是女主人公成熟丰满的身体也被一件件旗袍紧紧包裹着,演绎出与爱与情有关的故事,那种深深的欢喜是言不由衷的。我甚至想着,一定是旗袍,让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从擦肩而过到顾盼传神,灵犀一点的情愫,使他们几番刻意相逢,然后是英俊潇洒的男子带着心仪的女子,约会在春花烂漫里,偎依在夏夜舞曲中,缠绵在冬雪夜归时……而屏幕下的我,很清晰地看见了,着旗袍的女子,幸福的脸庞衬出一圈楚楚动人的红晕出来,甚至连呼吸和心跳也是炙热的。
记得曾经两次到上海,徘徊在张爱玲故居前,那是一座被青藤爬满的二层洋楼。去之前我就在想,一定有很多她笔下低沉缠绵的故事在这里留存,故而我想在那丝丝滑动的留声机传出来的老调里寻觅。然而最终,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只是怔在那里,我的耳朵、眼睛、身体,还有思想,在整栋楼里弥散而出的浓烈书香和斑驳流年里漫无目的地游走着。透过散漫的思绪,我清晰触摸到了,这略微叹息的调子里,罩着那个绝世孤立的才女。她的紫檀雕花的木柜子里,整齐排放着一件件青花瓷布衣的、藕色镂空花纱的、蜜色真丝的旗袍,如同一道与世相隔的屏障,让她笔下繁花似锦的旧上海,在我眼前不停地轮回和辗转。
很多年后,当我在某处,每每遇上老式的木箱子,或者听到老式留声机里流淌而出的那种低沉深情的老调时,总会感慨万般。是哦,这些旧物件和老调的背后,那年那月的情怀和忧伤,如同一道很深的印记,被镂刻在岁月的额头上,令人沉迷和回味。以至于后来,我徜徉在苏州城幽深的巷子里,看到一个个身着旗袍,打着油纸伞的靓女子,行走在青石板上,清新得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时,总要停下来,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直到那一袭背影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昨夜,我身居的小城,寒霜漫天。晚饭后,和江南的朋友聊天。她说,午后,一个人去了西塘,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步子散漫而轻盈。当她走到白墙青砖的高墙跟前,一扇褪了色的旧铁门呼啦一下开了,开了半扇。透过不大不小的缝隙,恰巧看到里面一个华发如丝的暮年老太,带着老花镜坐在院子里,从箱底翻出一件尘封太久的旗袍,她小心翼翼地抖开,小心翼翼熨平衣角各处的褶褶皱皱,然后轻轻晾晒在墙角的背风和阴凉处。那墙角,错落有致的竹竿搭成的藤架上,爬满了丝瓜花或豆角蔓,风儿轻轻吹着,旗袍散着霉气的光泽,苍苍凉凉。
这一刻,你一定和我一样,看到了老太太唇角泛起的叹息,抑或还有从她眼底满溢的某段流年,暗香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