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答得不错,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关关站在窗外,看着宁采臣向夫子行了一礼,然后从屋中向外走出来。
她的目光一直跟随在宁采臣身上,直到他从门口出来。关关微微移动了两步,走到宁采臣身边,宁采臣却没有任何的反应。
宁采臣站在门口抬头眯着眼睛望了望太阳,看了几秒之后低下头思索了一下,便向着院子中那棵树走去。
关关跟在宁采臣身后,看着他走到树下,在树的阴凉中靠着树坐下。她飘到宁采臣面前靠近他,却仍然没有看到宁采臣有任何反应。宁采臣只是低着头,沉默着望着他面前的土地。
那一天,关关凭借本能抽调出了自己身上的磁灵注入到宁采臣体内,随后就因为这一行为带来的虚弱而昏迷了过去。等到她再次苏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身上再次发生了变化。
她的形体在最初时只是一团模糊的光影,在认识宁采臣后形成了外形类似于人类的透明身体。随着认识宁采臣的时间越长,那身体变得越发凝实,渐渐脱离了透明感变成了接近米白色的颜色。而在那天她将自己的磁灵抽离之后,她的身体重新变得近乎透明。
而随着身体重归透明的变化还有.她的存在也同样再次变成了“透明”。
宁采臣,看不见她了。
关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隐隐意识到这一定是她抽离了磁灵所造成的后果,但是她的本能没有给她提供任何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
无论她多靠近宁采臣,无论她发出多大的声响,宁采臣都没有办法再感受到她的存在了。她甚至变回了只是一团模糊的光影时的状态,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包括宁采臣。
尽管宁采臣真得实现了他的愿望,吸收了关关了磁灵之后,现在的宁采臣能够顺利地记住那些诗句,那些课程,但是代价却是失去了对关关的感知。尽管关关曾经觉得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帮助宁采臣实现这一愿望,然而她没有想到,这代价竟然是她唯一不能接受的一个。
关关飘浮在空中,看着面前垂着头的宁采臣眨了眨眼,缓缓抬起手,将自己的手贴近宁采臣的脸庞,最终让自己的掌心“贴上”宁采臣的面颊,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不要穿过宁采臣,假装自己还能触碰到他。
她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胸口一阵发胀发酸,一种被压缩到极致下一秒就想要爆裂炸开的感觉,一种被人类称之为心痛的感觉。
她和宁采臣相处了五年的时间,跟在宁采臣身边学习了五年人类的思维、知识和习惯,通过和宁采臣的接触,她也逐渐体会到了许多人类的情感,比如开心、愉快、期待、满足等等,但是这几天以来,她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痛苦和悲伤。
为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明明想要帮助你完成愿望,却使得你再也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呢?
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恶作剧好么?或者是我学会了你们人类做梦的方式,这只是我在树下做的一场梦,等到我醒来,你还会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报怨今天的功课有多难.
关关眨了眨眼,感受到自己的眼睛一阵酸涩,一滴泪水从眼中涌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到下颌,在滴落的瞬间散为光点消弭不见。
“关关!”
宁采臣突然叫了一句,关关“抚摸”着他脸的手徒然一抖,关关手部的轮廓与宁采臣脸部的轮廓瞬间交错重叠,她的半只手“消失”在宁采臣的脸颊中。关关愣了愣,缓缓将自己的手从宁采臣的脸颊中“抽”出,有些怀疑又有些害怕刚才的那一声其实只是自己的幻觉。
“关关?”
宁采臣又叫了一声,这一次关关意识到这绝对不是她的幻觉,宁采臣确实在呼唤着她!一瞬间她开心地想要呼喊想要大叫,她也确实这样做了。她大声回应着宁采臣,迅速地围绕着宁采臣飞着打着转,并且再次伸出手想要触碰宁采臣。
尽管这次她的手依旧直接穿过了宁采臣的身体,尽管她仍旧失去了触碰宁采臣的能力,但是此时的关关却丝毫不感到难过,她心中的痛苦似乎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只有重新被宁采臣察觉到的喜悦。
然而这份喜悦来得快消失得更快,宁采臣反常的举动很快让关关察觉到了不对,她迅速从狂喜中平静下来,这才发现宁采臣一直低着头,脸上的神情也几乎没有过任何改变。
“关关.”宁采臣第三次叫了关关一声,最终却是叹了口气沉默下来。
关关盯着宁采臣,两人无声地待了良久,关关这才听到宁采臣幽幽说道。
“你去哪了呢,关关?为什么离开了.”宁采臣咬了咬嘴唇,“是我太笨了你不想再和我做朋友了么?还是你找到了更好的朋友了呢?你知道么,我现在不笨了,那些功课我自己都可以背出来了,也不需要再麻烦你提醒我了,所以.所以.可不可以回来啊关关.”
宁采臣说着,整个人缩成一团,将头埋在膝盖上,关关只能看到他一抖一抖的肩膀。
我哪也没去,我没有离开,我就在这里啊!关关无声地呐喊着。你不笨的,我一点也不觉得你笨的!我只有你一个朋友啊!一直都只有你一个啊!我想要一直提醒你,一直被你需要着,我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你,只是只是我不知道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重新察觉到我的存在啊
关关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向宁采臣飘近,想要给他一个拥抱,然而依旧是什么都无法触碰到,指尖只有一片虚无。
那些愉悦和激动在一瞬间消散,留下的只有越发浓烈的痛苦和悲伤充满了整个胸膛。
关关的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她明明没有心脏啊,为什么这种疼痛的感觉却越发清晰,就好像她能感受到那些痛苦的每一分每一毫。
那时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交换宁采臣可以实现愿望,而现在,她同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回宁采臣可以察觉到她的存在。
然而这一次,似乎她的运气已经用完,又或者她的本能进入了休眠,这一次她没有得到任何的指引来完成自己的心愿。
在那之后,关关又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人活着,一个人飘荡,没人听得到她,没人看得到她,没人察觉得到她的存在。
即便是曾经唯一能证明她真是存在的那个人,也同样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
不过这样也没什么关系吧?至少.至少我还能看到他不是么?
关关这样安慰着自己,逐渐接受了宁采臣不再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这个变化。只是她依旧会跟在宁采臣身边,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跟着他一起学习,陪伴着他一起成长。
白天就和他一起听课,依旧在他偶尔遗忘时提醒他,不管他是不是能够听见。
晚上也会溜进他的房间待在他的床边,看着宁采臣安谧的睡颜,等待下一个天亮。
而让关关能够感到安慰的是,宁采臣每到休息时间就会像往常一样来到那棵大树下,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沉默着坐着,就像是在等待什么,就像是在等待她归来.
就算宁采车现在已经察觉不到她的存在了,但至少他曾经察觉到过,至少宁采臣能够证明,两人曾经的相遇相伴并不是梦,至少宁采臣清楚,关关她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等待向来是一种容易被时间消磨的东西,尤其是毫无回应的等待。
随着学到的知识越来越多,宁采臣能够背诵的诗句也越来越多,关关渐渐发现,宁采臣身上开始有了一些变化。
他的反应越来越慢,对于别人的话或者是做的事都要好久才开始回应,并且这个时间还在不断加强。
关关比谁都清楚,宁采臣记忆那些诗句的能力并不是他天生的,而是因为吸收了她的磁灵才改变了宁采臣的记忆力,因此这些并不寻常的状况出现时,关关也第一时间联想到这会不会是磁灵带来的副作用。
可是即便猜测到,她也没有办法。关关无法从宁采臣身体中抽出已经被他融合的磁灵,只能看着宁采臣一点点改变。
而如果只是反应变得越来越慢还无所谓,让关关更加惶恐的是,她能够感受到,宁采臣从前的记忆正在逐渐被那些新学习的科举知识取代,换句话说,他再不受控制地遗忘过往——包括他与她的过往。
宁采臣第一次一整天没有去树下,关关也心慌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他重新来到树下,关关才微微放下心来。
然而好景不长,遗忘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接着便是越来越频繁的遗忘,每次没有出现在树下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漫长。
多数时间记得渐渐被多数时间遗忘取代,还会去树下的时间慢慢开始比没有去的时间更短,关关眼睁睁地看着宁采臣逐渐抛弃掉与自己之间唯一剩下的联系,却无能为力束手无策。
终于有一天,宁采臣再也不会到树下去了。
尽管关关想了很多种办法,尽管她做出了无数的期待,宁采臣也终归是没有再到树下,直到他离开兰若书院的那天。
十五岁的宁采臣跟随父亲离开时,关关并没有去送他,那时他已经彻底将她忘记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关关站在树下念着那首诗,然而那个与她一起念诗的人却已经离开了。
后来,终于有一天,她被兰若书院中留守着的侦查员发现,在侦查员的邀请下,她以一瓶药剂为酬劳,成为了古帝国遗迹侦查站的守护着。
在侦查站的磁场中,她飞速成长了起来,身体越发凝实,生长出更多的磁灵,能力也一点点增强。
而尽管有了新的能察觉到她的人存在,可是她心中一直铭记着的,仍旧是那棵大树下那个背诵着《关雎》的小男孩。
思念是一种随着时光的沉淀而越发让人痛苦的东西,为了减轻胸口的疼痛,她便每过一段时间便抽离出自己的部分磁灵注入到药剂之中,以此来封印住自己的情感和思绪。
她便这样守护着侦查站,浑浑噩噩又清醒无比地挣扎下去,直到那个人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他长大了,早就不记得她了,可是她还是认出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听到他在问自己,一如初见。
而她看了看他,歪头想了想,举起了手中的木牌。
「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