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场盛大的生死轮回

多年之后，石榴过世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掉眼泪。石榴活了一百零一岁，是喜丧。重重叠叠的几世子孙，身着孝服，白花花一片，声势浩大的送葬队伍，嚎得声音都够大，嚎丧呢，却都没几滴眼泪掉下来。响器唢呐呜呜哇哇，吹的是百鸟朝凤，吹的是穆桂英挂帅，草台班子一个嘴唇涂得血红的大嗓门女人，唱的是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她的儿子闺女只剩下了七个，其他的都走在了她前头。石榴临走前几天，只说老不死的，该死啦，阎王爷来和她商量，要她去那边了。那边娘等着，爹等着，她男人也等着，好多人都等着。石榴走得安详，睡过去没再醒来。我还是觉得难过，觉得人生短暂，人世渺茫。石榴院子里的大槐树，是她婆家奶奶栽下的，它还盛开着一树槐花呢，它还茂盛着呢。

小麦活了八十四岁，她的葬礼上，麦芽一身重孝，只是麦芽没像农村女人那样嚎丧。麦芽没有把屁股坐在地上，手捋着脚脖子，唱着哭，哭着唱。农村女人，嚎丧，唱得哭得都响亮。嚎丧，农村人有笑话说呢。儿媳妇哭公婆，哭的是心疼东西；闺女哭爹娘，哭的是真心实意；女婿哭丈母娘，哭的是老叫驴放屁。麦芽眼里也有泪水，麦芽就那么无声地流着泪水，尽着礼数，该有的规矩都有，该走的程序一样没落下。

小麦的葬礼我也是必定要参加的，是乡间礼数，也是为了麦芽，曾经，麦芽为了替我还债，倾家荡产。老了，也活明白了，和一个死人计较啥呢。活着见证了太多的死亡。我娘，我弟；马驹，鲜花，鲜花娘；七舅，四舅，九舅，七姨，九姨；七成，麦粒，我男人；玉英；庄邻；同学朋友家的老人；以及熟悉不熟悉的意外死去的人和寿终正寝的人；最终，还有石榴，还有小麦，还有我自己。小麦的葬礼上我也是流了眼泪的，为小麦，为大麦，为一切消失的生命，为一切活着的生命。生命是如此短暂，短暂到一生犹如一天。大麦水淋淋躺在大堤上的情景犹如昨天。生命是如此脆弱，生命又是如此坚韧。活着的艰辛和困顿，活着的侥幸和幸福都伴着泪水。痛苦的泪水，悲伤的泪水，欣慰的泪水，幸福的泪水。泪水洗刷了我们的生活，泪水也丰盈了我们的人生。

石榴的葬礼上，还出现了一个小插曲。棺材入土后，两个健在的舅妈都在坟前抓了一把黄土急着往家里赶。矮矮胖胖的八舅妈比六舅妈走得慢，她就一路小跑着，一路比鸡骂狗地骂。两个女人穿着孝衣，戴着孝帽，一身重孝，在街上厮打起来，两个人都滚成了泥母猪。唉，急着赶啥呢，说是谁先赶到家，谁家日子过得好。六舅妈闺女出嫁了，是绝户，她还是急着往家赶。幸亏只剩下两个了，要是都活着，还不定多热闹。

石榴的葬礼上，我心里没有悲伤，却忍不住泪流满面。生命是一场盛大的生死轮回。人伴着一声哇哇啼哭来到世间，是知道人间走一趟不容易吗？人以响亮的哭声开启了人生，哭喊着从一个混沌的世界懵懂而来，一路哭着，笑着，笑着，哭着，终又伴着浩浩荡荡的哭葬队伍，伴着声势浩大的哭声，回到另一个世界，也是一个功德圆满吧。

泪眼朦胧中，我依稀看见石榴两手撕扯着烧鸡，满嘴流油，大快朵颐。石榴说，妮，你买的烧鸡，香，好吃！

石榴声如洪钟。 0on0TS0GMS5Tso0cNTXEIk2v+ZuGEW9GHd7CGtoofvzKsGLNNZA96gQIDV2itAI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