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春天无雨,夏天无雨,庄稼枯死,地裂得像敞开的大裤腰。石榴是以寡妇身份参加求雨队伍的。石榴手执扫帚,和一群头顶簸箕的小姑娘一起,绕着寨前的蛤蟆坑转圈圈。蛤蟆坑有两丈深,十丈长,二十多丈宽。正三圈倒三圈,一边转,一边哭着唱:“老天爷,下雨吧,庄稼苗子旱死啦,旱得谷子拧拧劲,旱得秫秫不出穗。”“哭,哭老天,哭得老天可怜怜。三天下了安乐雨,四天给您摆供钱。”在求雨的队伍中,小姑娘头顶簸萁,小寡妇手执扫帚跟在小姑娘身后敲打簸萁,一群小姑娘小寡妇绕着坑塘边哭边唱。石榴想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男人,想着过日子的难,真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着哭了好多天,老天爷就是不开眼。大片大片的庄稼焦枯憔悴,像寡妇面皮,又像寡妇肚皮,瘪瘪的,无籽无实。
饥荒使石榴饱满鼓胀的乳房迅速坍塌,两个孩子像撒了气的皮球,没了哭的力气。她奶奶前胸贴后背,整个人软塌塌的,像件单薄的破衣裳。家里值点钱的东西或换了米面,或被人偷走抢走。讨饭要饭的站在她家门口,先是可怜巴巴地讨要,继而扑过来见啥抢啥,夜里偷东西的也是肆无忌惮,偷不到东西还骂骂咧咧,跟明抢也差不多,都欺负她孤儿寡母。不久,家里藏匿的半袋米半袋面也被人抢走了。
那天上午,明晃晃的大太阳下,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地闯进来,对着石榴和两个孩子高高举起手中的棍棒。石榴扑通跪在地上,把两个孩子掩在身下,哆哆嗦嗦叩头不止,都拿去吧,别伤孩子。都拿去吧,别伤孩子。事实上,石榴已经连续两天靠野菜汤充饥,她的乳房里再无一滴奶水。她身体虚恍,早已无力抵抗。眼看着男人把她家的半袋米半袋面扛在肩上,石榴放声大哭,扑过去抱住了男人的腿。
大哥,可怜可怜孩子,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给我们留一口活命的吧。
石榴的哭号哀伤欲绝。
男人低头间良心发软,将背上的米倒一半在地上,仓皇踉跄而逃。石榴叩头不止,不住声地说着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小时候,石榴见过家里的金菩萨和翡翠玉蟾。金菩萨有两寸高,慈眉善目,端坐莲花台,放在她家香案上;翡翠玉蟾碗口大小,通身碧绿,放在她家店铺的柜台上。她娘说,都是府里的东西,是她娘的陪嫁。她娘是单县城里朱家大院的小姐。小时候,石榴不止一次跟她娘去过姥娘家,每次去都小住一段时日。
刘隅首处在全城最中心,是最热闹的地方了,东西南北牌坊街就是从刘隅首分出去的。街两旁的店铺里店铺外卖什么的都有。卖羊肉汤烙馍吊炉烧饼油煎包油酥火烧油茶馓子的,街上推着小土车摇着拨楞鼓卖针头线脑卖糖稀捏糖人的,挎着篮子卖水煮花生炒花生油炸麻花冰糖葫芦的,吆喝得唱小曲一样好听。街两旁香油铺果子点心铺老棉布铺棺材寿衣铺笔墨纸砚铺,应有尽有,光是羊肉汤馆就有七八家。汤锅咕嘟咕嘟地开着,烟雾缭绕着,香气缭绕着,勾得人口水滴答,肠胃缠麻花。姥娘或娘来街上买东西时有时也带上石榴,她们给石榴买糖葫芦买麻花买花生吃。
她姥娘所在城里的牌坊可多啦,差不多每条街上都有好几座。好多街都是以牌坊命名的,好多地方都是以牌坊园子命名的。像牌坊东西南北街,像朱家牌坊园子张家牌坊园子李家牌坊园子,多得叫外人听了像入迷宫。
她娘说,早些年,单县城里牌坊有一百多座,民国末年还有三十多。每座牌坊都是石刻的,四柱三间,斗拱重檐,造型好看,气势威严。四柱和额枋上的雕刻活灵活现。云龙戏珠,狮子滚绣球,鹤凤飞翔,八仙庆寿,二十四孝,文臣武将,花鸟虫鱼,梅兰竹菊,鸱吻神兽,应有尽有。这些牌坊都是给女人立的,当然是给有身份的富人家的女人立的。男人死了,女人不再改嫁,立贞节牌坊;礼尊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立节孝牌坊。
在姥娘家小住的日子,石榴和她的表姊妹一起在牌坊街上玩。牌坊是真威风,四根跨街石柱盘着碗口粗的龙蟒,石柱前的大狮子双眼圆睁,阔嘴巴里牙齿像锯齿,夜晚,在下面走过,都觉得头顶脊背冷嗖嗖,都不由加快了脚步,觉得上面狮子龙蟒鸱吻神兽会冷不防跳下来咬人一口,或捉了人去。后来看见它们老不动她们就不怕了,夜晚她们绕着牌坊的石柱藏猫猫,攀着石柱往上爬。有时候还敢拿泥巴去砸它们,有时候还看见小孩子朝他们身上尿尿哩。一个年长的表姊妹小大人似地说,小孩都是从牌坊上掉下来的,就好像牌坊是一棵会开花结果的树,摇一摇,小孩子就会噼里啪啦落下来。她们曾经抱着牌坊的石柱使劲摇,希望听见嘭的一声或者啪的一声响,小孩能从牌坊里蹦出来,或者从牌坊上面落下来。
这些雕刻精美的牌坊在日本鬼子来时给轰掉了,在大炼钢铁时烧掉了,在文革中砸烂了,只有百狮坊和百寿坊,作为“封建礼教的罪证”,作为反面教材,幸免于难。
百寿坊是为石榴姥娘家说不清几世的曾祖母修建的,百狮坊和百寿坊前后差着十三年,说起来,百狮坊和百寿坊是有渊亲的,百狮坊是为朱家女儿而建,百狮坊和百寿坊是姑嫂牌坊,论辈分,石榴是该叫做姑姥娘之类的吧。
一九九六年,在县志的修改编撰中,主管编撰工作的惠主任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和朱家的渊源,打趣我这个重外孙女一定要写一篇关于牌坊或者朱家大院的文章。在老县志中,关于百寿坊百狮坊,我看到这样的文字记载:
单县是闻名全国的牌坊县,从宋代至清末,境内建坊百余座。城内主要街道上,凌空架着一座座精美的牌坊,从而形成了牌坊园子和牌坊街等地名。在单县牌坊中,犹以百寿坊百狮坊为精,工艺高超,气势雄伟。
百寿坊俗称朱家牌坊,位于单县城内牌坊北街,乃清乾隆三十年(1765年)为翰林院孔目赠儒林郎朱叔琪妻孔氏而建。牌坊以青色鱼子状石灰岩构成,通高十三米、宽八米,四柱三间三层楼阁式建筑。以前后坊心边沿浮雕百个不同书体的“寿”字得名。其独特之处是:坊座雕有8头矫健雄狮昂首远望,8条出水蚊龙绕柱回舞,额枋上饰满盛开牡丹,与正间上下额枋祥云间翩翩飞舞的5只透雕仙鹤、次间上额枋浮雕的相对翱翔之鸾凤构成了具有无穷魅力之艺术佳作,寓意福寿万年、富贵无媲或喜上眉梢。
百狮坊俗称张家牌坊,坐落在单县城内牌坊西街。始建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是朝廷为文林郎张朴妻朱氏而建。牌坊高十四米,宽九米,四柱三间五楼,歇山顶,正中车马道,两侧分设人行道。此坊刻有一百只形态各异的狮子,故名百狮坊。百狮坊正间前后坊心镌有“节孝坊”三个楷书大字。百狮坊均为透雕和浮雕,因为百个狮子雕刻精致,形无同者而居群坊之首,名扬海内。全坊结构严谨匀称、气势宏伟、雕镂精美、物象生动,玲珑剔透,繁而和谐,令人一赏三叹。
关于朱家大院的文字记载,我看得格外仔细。我揣想着它曾经的繁华和富庶,企图在其间找见石榴的影子和蛛丝马迹。
朱家大院是明清时期单县朱家大地主的院落。单县大地主,号称朱、黄、刘、王等八大家,而以朱家为最大,曾挂过双千顷牌,自称“出城巡游数千里,车不轧外姓的地,靴不沾他家的泥”。其宅院占单县城内面积的五分之一,约30亩,南北五个大四合院,房舍百余间,是明清时代的古典楼阁。黑漆广亮大门,门前五层台阶,有石狮子、高旗杆,门上方悬挂金字双千顷匾额。硕大的黑、白、黄、花犬趴在门前,有专人守门。进门是柜房,二院有客厅,三院是楼阁,四院是佣人住所,五院是花园,有假山、流水、荷塘,大院后面设牢房。
在县城外有朱高台子、朱老家、朱高庄、朱家寨、朱楼、朱杨楼、朱瓦屋、朱潘庄等十几个朱家地主庄子。朱洪黻时,又选定县城南门里黄隅首西路北的宅基,役使100名技工,三年建成新宅,楼房瓦舍100余间,其中五座大楼20余间。楼舍墙壁使用水磨砖,下铺方基石,上覆鸳鸯瓦,楼顶皆五脊六兽,钢叉云燕,脊鱼海马,猫头排山,室内铺方砖。中央的藏书楼名“燃藜阁”,书楼三间,磐石奠基,磨砖砌壁,杉木梁椽,上覆简字瓦,淡雅不饰脊。下至半墙,镶嵌四大块宽厚优质玻璃。
室内有红木几案桌,左右是闽侯林椅和御窑出产的茶壶茶杯。中间有精细屏风,中西两间在玻璃窗下有两张紫檀木八仙方桌。打开檀木桌套,露出大理石桌面,白地黑纹,像是一幅泼墨图画,另一张是景德镇御窑绿地红花图案花纹的磁面。北壁有一张罗汉榻,榻围栏细刻刘石庵书法诗词。西山墙挂有郑板桥所画风雨墨竹一幅,其亲笔题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你东西南北风”。左右是闽侯林则徐书写的对联:“退一步天空海阔,忍三分月霁风光”。楼上三间,以12页精雕屏风竖立南面,室内用方砖细磨精砌成八角图案花纹,墙壁及天花板全用木制方格菱子附贴,再以细花洋纸裱糊。
原院落占据整个西南城角,房舍多数毁于日军占据单城期间,解放后为湖西地委驻地,1951年建湖西人民会议厅时又拆掉一些,1995年扒掉了西平房客院,现剩两处楼院。两楼院门楼在1977年建县委办公楼时拆掉,楼及客院平房上的鸱吻和脊兽在“文革”中被拆除。
一九九六年,对于惠主任的邀请我爽约了。那时候,我男人车祸身亡,车祸现场的女人重伤,在医院里昏迷不醒。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是麦芽。麦芽,小麦被鲜花在麦秸垛旁强奸生下的女儿,我同父异母的姊妹。那时候,对于百寿坊、百狮坊和朱家大院以及石榴的姥娘家,都无精打采,提不起兴趣。
石榴最后一次去她姥娘家是她姥娘出殡,爹娘带上她和哥哥,一起给她姥娘送葬。
她姥娘停灵七七四十九天。棺材是金丝楠木,内棺外椁,黄香密封。她姥娘“倒头”之后,每日里人来客往,前来吊念者素车白马,鞭炮鼓乐齐鸣。斋僧布道,设坛诵经,好不热闹。
石榴七八岁年纪,只是觉得热闹好玩。她看着她爹行跪拜礼,周围起了哄笑,她也跟着笑。她不知道是她爹在该上灵前进香时又趴下磕头了;不知道是她爹把二十四拜礼磕成了二十五拜;不知道她姥娘家祖林在离城六十多里的朱家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要两天一夜才能到达;期间歇脚停在她姥娘家沿途购置的“灵地”上,是谓“车不轧外姓地,靴不沾他家泥。”
她姥娘送葬队伍的排场吸引了一座城里看热闹的人,堵塞了牌坊东西南北街。抬丧用的十六人抬,扎了形态逼真的童男童女和纸牛,扎了花花绿绿的摇钱树和纸房纸罩子。她姥娘的灵棚设在百寿坊下,人群拥堵得走不动,喊丧的喊破嗓子,一直到天近傍晚送葬队伍才出城。
在石榴的印象中,她姥娘家的房子多得像迷宫。一座房子连着一座房子,一个院子连着一个院子,那些房子都差不多,青砖青瓦,房顶飞檐斗拱,五脊六兽,猫头排山,钢叉云燕,连着院子的是一样窄窄的青砖斗拱门。门窗,廊柱,瓦当下的额坊雀替,都是朱红色。房子里的八仙桌,木椅,架子床,都雕龙刻凤,花鸟呈祥。每座院子里都种着石榴和白玉兰。她姥娘家院子里人也多得很,大人小孩,主人佣人,以至于石榴都不记得他见没见过她那位在朱家寨开药房的舅舅了。
儿时的石榴时常沉浸在姥娘家迷宫样的宅院里,沉浸在姥娘家热闹繁华的富庶里,她小小的心里,常拿自己的家和她姥娘家比,有时候还会叹着莫名的落寞和伤心。
金菩萨供在她家堂屋的香案上,她娘她爹每天早晨起床净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菩萨面前跪了,念念有词。翡翠玉蟾摆在她家钱庄的柜台上,招财哩。逃难那天石榴看见她爹她娘把金菩萨和翡翠玉蟾包好装箱了。石榴最后一次见它们是半年前,春节,她爹拿出来放桌上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