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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芽男人后来又犯了事，犯了大事。麦芽男人把麦粒枪杀了，他自己最终也吃了枪子儿。
是春节前，麦芽的男人从监狱出来一个月之后。
麦芽男人进监狱后，那个少了四根手指的村长更加肆无忌惮，他在田地里堵截麦芽，在麦芽家里当着她公婆的面调戏她，公婆连个屁都不敢放。麦芽揣一把剪刀在身上，麦芽说，你是村长，就算全村的女人你都能霸着，你也别想占我一点便宜，你碰我我就捅死你，捅不死你我就死到你家正当门！村长在多次纠缠麦芽未果之后，早已恨不得把麦芽吃到肚子里，恨不得咬麦芽一块肉下来。眼见着麦芽男人回来了，那天晚上，村长把麦芽男人请到家里喝酒，不计前嫌的样子，酒桌上有意无意说起麦芽找野男人的事。那夜里，热闹了，你女人叫得那个浪，浪得一庄寨男人都发情不安生，浪得一庄寨的狗都叫汪汪。男人像一枚炮仗被点着，炸雷一样摔了酒瓶子，旋风一样回了家。
腊八祭灶，新年来到。进了腊月，过了腊八，年来了。腊月二十，是个难得的好晴天。连着阴冷了好多天之后，太阳像个好脾气的老婆婆，终于露出了笑脸。连着刮了好多天的北风，也累了，歇脚了。那天，麦粒家里杀了猪，宰了羊。猪是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呢。麦粒身子骨弱，脑子却不笨，干不了重活，就琢磨着在家里养猪养羊，沤肥搂柴禾积攒工分。麦粒媳妇也伶俐，能干，肯吃苦，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女后，两口子心劲更大了。麦粒和媳妇去故道里打了芦苇和蒲草，黑夜里在家编筐编篮子编草鞋，逢着集市，偷偷去卖了。麦粒家的猪是春天从麦芽家里逮的小猪崽。麦芽养的一头老母猪，一窝下了十二头崽，六公六母，麦粒逮了一头公的。麦粒和媳妇都上心，从故道里打了猪草羊草，剁细碎了，汤水也喂足了，猪壮得很，羊也肥得很。老话说得在理儿，寸草铡三刀，料少也上膘呢。麦粒家里养着四只羊，一只老母羊，两只半大羊羔，一只羯子，过年狠下心把羯子宰了，剥下皮不算下水有二十多斤，和姐姐两家过年，也够了。
好多人家早都跟麦粒打过招呼了。二大爷说，麦粒，过年把猪头给咱留着；三大爷说，麦粒，过年给咱称十斤五花肉；四大爷说，麦粒，过年当紧给咱留着猪后腿，你二愣兄弟，是新客，要送年礼；五大娘找到家里说，麦粒，你这猪，杀了给大娘留半扇子，你抓钩兄弟，娶媳妇拉大桌，都指望你这头猪啦！麦粒喜滋滋的，一一应着，二大爷三大爷四大爷五大娘，您放心，俺记下啦。麦粒喜的，是赊姐家小猪崽的钱有了，过年置办年货的钱有了。得买一盘一百头的鞭炮，得给媳妇和孩子置办一身新衣裳，姐和小外甥的，也不能少。
猪不想被杀，直着嗓子嚎，喊来一街筒子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小孩子忙着抢猪尿泡，大人忙着割猪肉。也有手头不宽裕的，先掂了肉走，钱赊着。猪尿泡麦粒没给自家小孩子，给他小外甥留着了。麦粒当然忘不了他姐。麦粒心里没有爹，没有娘，只有姐。是姐给了他命，给了他媳妇，给了他家。麦粒知道姐日子苦，心里苦。
傍晚的时候，麦粒骑着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给他姐家送猪肉羊肉。一刀尚好的猪后臀，半只羊，用绳子绑在自行车后座上；一只吹圆的猪尿泡，挂在车把上，招一路狗跟在车后叫汪汪。麦粒想着小外甥看到猪尿泡的喜欢劲，先兀自笑了。麦粒心里美着呢。媳妇是会过日子的好媳妇，媳妇给他生了一对聪明伶俐的小儿女。姐夫从监狱出来了，姐的日子也不会恁苦了。好日子才刚刚开头呢！姐弟俩在灯影里说着话，等男人回来。姐弟俩的身影缠在一起，映在纸糊的窗户上。
等来的却是隔着窗户的一声枪响，麦粒应声倒在地上。枪是打兔子的猎枪，麦芽男人以前打兔子用的，藏在茅房的篱笆墙里，篱笆墙是用厚厚的芦苇捆扎的。
那个死掉的麦粒，我印象淡薄。小时候，他跟在麦芽身后，只是一个瘦骨伶仃、瘸腿、袖子永远被鼻涕擦得油光发亮的影子。和麦芽的交往在我到县城上中学之后就断了。她辍学之后的头两年，逢年过节石榴还叫我给她送吃穿，后来我不送了。不送的原因是有一次她把我堵在了她家大门外。我忘不了那一天的情景。那天，也是快过年了，石榴拿出一件和我一样的蓝底红花小棉袄，包在一个包袱里。石榴递给我个眼色没说话，没说话我也知道石榴的意思，我抱了包袱就往麦芽家里跑。路上积雪在脚下嘎吱嘎吱响，摔了几跤也没觉着疼，气喘吁吁跑到到麦芽家里，一把推开门，把包袱往麦芽怀里送。麦芽接过包袱看都没看，一下子就扔到了大门外，我没反应过来，还巴巴地跑过去捡包袱，麦芽这时候把大门关上了，麦芽关门时说的那句话到死我都忘不了。麦芽那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她说，滚，不要你们可怜！我捡了包袱抱着哭了一路子，进大门就把包袱扔雪地上了，看见石榴我嚎啕大哭，我说人家不稀罕！说完我哭得更痛了。就是那次以后给麦芽把仇记下了，就是那次以后再没见到麦芽了，石榴也不再叫我给她送东西。那时候，我不懂麦芽的那一份自卑和骄傲。等我能懂了，我从心里对麦芽多了一份敬重和疼爱。可是，敬重和疼爱都只在心里是一个温暖的瞬间。二十多年的时光，我们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们都有太丰富的经历和过往，我们也都有足够的理由，在心里想着一个人，念着一个人，不去主动联络的借口也有千万个。期间，听到她为麦粒委曲求全换亲的事，听到她男人被判了刑，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听到这些我也是难过的。难过，也只是一声叹息。叹息过后，我在我的生活轨道上快乐，或者不快乐着，我以为，我和麦芽是没有交集的。也许，我和麦芽，就一直是石榴家有着血缘关系上的两支河流，从同一个源头出发，各奔东西，越走越远，永远不会有交集。也正像我们无数童年伙伴一样，像我们无数青梅竹马的发小闺蜜一样，随着岁月的河流各奔东西，虽然彼此在一个小地方生活着，虽然彼此关注着，却彼此陌生着，冷漠着，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