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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岁左右的一个夏天，连着好多天老下雨，像黄河被扯起一头挂到天上了，从天上垂下来一道道水帘子。水天接处，朱家寨像漂在汪洋中的一个摇摇摆摆的麦秸垛。朱家寨平地水有二尺深，寨子里的土房子泡塌了好几处，还死了人。被房子倒塌砸死的，走路掉到坑里淹死的。黄河故道里的水都漫到二堤了，芦苇在水里没了踪影，蒲草棒子也没了踪影。河套里的玉米、谷子和高粱也都扎了水猛子。石榴说，赶上她来朱家寨那年黄河决堤时的水势了。
石榴家所在的龙门口，像月亮湾里的一只船漂在水面上。石榴家底上两层的楼房，像一只鱼鹰孤傲地立在船头上。周围的庄稼都消失了，周围的树也都消失了，汪汪洋洋都是水，都是哗哗的水帘子。石榴家一层屋里灌了水，膝盖深。破衣裳烂棉袄在水里漂着，破袜子烂鞋在水里漂着，我和九姨十舅打水仗，把挂在屋梁上纺好的线锤子织好的老棉布泼得水淋淋的，石榴逮着啥是啥，逮着啥就朝我们头上砸过来。十舅会凫水，他四仰八叉躺在水面上，一会沉下去，一会浮上来，白肚皮像鱼肚皮一闪一闪的。九舅只会狗刨式，只会趴在水里手脚并用打扑棱，一不小心还会被十舅按在水里呛一肚子水。石榴扎了六个扫天娘娘挂在门头上。秫秸秆扎的身子，破布扎的头，芦苇樱子扎的扫帚，放在娘娘的臂弯里，娘娘在风里雨里不停地转着身子扫。石榴在屋檐下念念有词：“天皇皇，地皇皇，天上有个扫天娘。扫帚扫扫天，云彩躲到东南山。一早起来，呼啦晴天。”扫天娘娘累坏了，叫雨淋坏了，叫风刮坏了，石榴再扎，一连扎了四六二十四个扫天娘娘，才把雨水扫走了，把天扫晴了。
天晴了，坑塘里，故道里，月亮湾里，甚至平地里都有好多的鱼。月亮湾里、黄河故道里的鱼都翻了坑。小孩子高兴坏了，光了屁股和鱼一样在水里乱窜乱扑腾。好多好多从来没见过的鱼，大的，小的，长的，短的，扁的，圆的，撞到身上酥酥痒痒的，抓在手里抱在怀里又溜了。有些调皮的小鱼还好奇地追着亲吻小孩子的小鸡鸡，小孩子兴奋得大呼小叫的。大人都挽了裤腿光了脚抓鱼，馍筐子粪箕子葫芦瓢都用上了，男人还把身上的裤子脱了，裤腿挽了结，敞开大裤腰，渔网一样的请鱼入裤，受裤待鱼。家家盆盆罐罐、缸里瓮里都是鱼。在黄河故道里，二扁担捞到一条三十多斤的大鲤鱼，四牦牛捞到一只十多斤的老鳖。都说老鳖灵性邪性哩，是真灵性邪性。四牦牛奶奶看着脸盆大的老鳖说，千年王八万年龟，这得是老鳖精了，可吃不得，赶紧放了。四牦牛没听奶奶话，他把老鳖头一刀剁了，炖了吃肉喝汤。他奶奶不吃不喝，他爹娘也不吃不喝，他和媳妇吃了喝了。吃肉喝汤的当夜，四牦牛和他媳妇都昂奋得很，俩人猫叫春一样叫了大半夜。第二天，四牦牛又去黄河故道捞鱼，想着再捞一只老鳖补身子呢，却被两只马鳖叮上了。马鳖不算啥稀罕，小时候，去河里水坑里，谁没叫柳叶一样不起眼的小马鳖叮过呢。马鳖叮了，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只是马鳖叮住了不能用手拽，用手越拽，它叮得越紧，用巴掌拍用鞋底拍，啪啪几下，它就缴械投降了。问题是，叮着四牦牛的两只马鳖似乎也成精了，它们叮着四牦牛小腿肚子死活不肯松口了。四牦牛把鞋底拍得啪啪响，左腿右腿轮着开弓，把鞋底子都给拍烂了，把两只小腿肚子都给拍得青红烂紫了，马鳖就是不下来，马鳖似乎抱定了一棵树上吊死的心。气急败坏的四牦牛把点燃的烟头对准了马鳖。马鳖烧焦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马鳖的头部却深扎在四牦牛小腿肚子里死活不肯出来，大有杀身成仁的意味。四牦牛的伤口溃烂脓肿，血流不止。四牦牛就觉得马鳖在他小腿肚子里这里拱一拱，那里拱一拱，像一只会游走的钉子在他皮肉里穿行。四牦牛后来两条小腿都用锯子锯掉了，他只能匍匐在地爬着了。四牦牛的媳妇长了一身一脸的鱼鳞癣，晴天还好过些，逢上阴天下雨，更是奇痒难忍。他奶奶一遍遍地捋着小脚坐在地上哭，作孽呀，报应呀。
石榴家人多势众，家里晾衣绳上，柴草垛上，树枝上，都挂满了鱼。扒下的鱼鳞、鱼腮、鱼肚把一个一米见方的粪坑填满了，家里那只老猫吃到走不动。成疙瘩成堆的苍蝇被惊起的时候，嗡嗡嗡乱飞乱撞，我九姨张口打一个哈欠吞了四只苍蝇。石榴说，鱼放胳肢窝夹一夹就能吃，灶下一把火鱼就熟了。石榴煮了炖了，盛在土陶盆里任我们随意抓了吃。石榴把一种形同柳叶的小鱼腌了，挂绳子上晒干了，在鏊子上熥了，酥香酥香的。那个夏天，空气中到处飘浮着臭烘烘的鱼腥气，空气中游荡着成群结队的马蜂一样大的绿头苍蝇。就是那年夏天，抚养麦芽和她弟弟麦粒的老爷爷老奶奶都死了。先是老爷爷掉到水坑里淹死了，接着老奶奶吃鱼叫鱼刺卡死了。记不得老爷爷老奶奶的年岁了，留在我记忆里的是一对苍苍白发、温和慈祥、干净整洁的老人。
那一年，麦芽、麦粒成了和我一样的孤儿。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算不算孤儿。麦芽、麦粒和我共有的那个爹，那个叫鲜花的男人还活着，她们的娘小麦也活着。大麦死后，鲜花也没要小麦，鲜花和小麦没过到一起。鲜花怀里不缺女人，小麦在软磨硬缠死追烂打无果后，像一阵风一样远走高飞没了踪影。鲜花和小麦，在麦芽麦粒的童年里像风像空气。还不如风呢，风还经常在树梢头晃悠呢。有时候也能看见鲜花在街上晃悠，鲜花眼里只有女人，麦芽麦粒在鲜花眼里也是风是空气吧。我娘大麦死了，在姥娘家，石榴待我再亲，我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老话说，外甥是姥娘家的狗，吃饱了就走。姥娘疼外甥，秫秫地里撵遛虫，我是石榴家的狗，吃饱了也无处可走。我无家可归。填饱肚子都困难的年代，多一张嘴，意味着什么，人人心里都明镜似的。
麦芽的老爷爷老奶奶死后，麦芽读到二年级，辍学了。麦芽从朱家寨小学搬走了她的小板凳，那一年，麦芽八九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