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舅二十六岁时喝农药死的。说是和舅妈吵架了,叫舅妈逼死的。其实呢,这话不好说,一个年纪轻轻的男爷们,叫媳妇逼死了,又似乎有好多话要说。私下里,有好多窃窃私语,神神秘秘的。
九舅妈叫段青梅,当初是媒妁之言定的亲,这媒人不是别人,是段青梅的亲姑姑,早些年嫁在朱家寨了,和石榴做了邻居,看上石榴家老九了,看上老九啥呢,老实实诚吧,石榴家老九是真实诚,都知道的。那些年生产队看青,俩人,一老一少一个组,九舅和牛魔三一组,牛魔三就是段青梅的亲姑父。夜里牛魔三回家睡,九舅一个人顶着,牛魔三回家睡时手里腰里还捎带着东西,有时候是一把谷子,有时候是一把豆子,有时候是一穗玉米,有时候是一把棉花。有一次,偷东西的事赖到九舅身上,九舅也没揭发。婚事说与石榴,石榴有些不愿意。要说,姑娘长得也不难看,看着,还精明利索,就是颧骨高,俗话说,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命硬。可是,她家老九长得也不争气,矮,黑,还性子肉,石头锤一个,石榴勉为其难应下了。
婚结了,孩子也有了,一个儿子,美着呢。可是九舅却喝农药死了。九舅死在大年初二夜里。两口子也不是见天吵架打架,见天吵架打架的都没死,九舅却死了,寻了短见,喝农药了。莫名其妙得很,蹊跷得很。
九舅住的是朱家寨的老房子。婚后九舅妈闹分家,闹着要从龙门口搬到朱家寨老宅子,石榴答应了。孩子大了不由娘,何况,石榴看着媳妇的脸,心里也堵,不畅快。
因此上有了好多说法,说得最多的是黄鼠狼。
三个月前的一天。秋收大忙之后,是九月上旬的一天吧,朱家寨来了两个串乡刨树的,九舅原准备去种剩下的二分小麦去,一出家门撞上了。九舅说,老哥,跟我看棵树,看看成材不。
九舅把刨树的领到院子里。石榴家的老宅子里,长着一棵大梧桐,一搂多粗,是姥爷在九舅出生那年栽下的。九舅说,给老人做喜活,看看屈材不。年长的一位伸胳膊搂了,又用手拃了拃,说,这树有二十多年了吧?做活,正合适,保你都是独板,保你够敞亮。乡下人把做棺材叫做活,给活着的老人预备下的棺材叫喜活,做活尤以树粗树直能做独板为上品。九舅说,刨吧。九舅又说,这棵树,和我一般大,是生我那年栽下的。于是就刨了,锯成了一尺多厚的板子。寨上人见了,都问,扁豆,准备做什么呀?九舅说,做喜活。听的人都愕然,但都说,扁豆,这么孝顺,这么早就给你娘预备下了?九舅说,反正得做,早做早了一桩心事,也省得到时候抓瞎了。
石榴心里不痛快。九舅不吱一声把树说刨就刨了,就算是给老娘做喜活,咋着也得吱一声啊。她石榴六十岁还不到,身体还硬朗,没病没灾的,这么早就把喜活预备着,让石榴心里不是个劲,堵得慌。石榴把九舅骂了:王八羔子,你这是操的哪门子闲心?啥时候用你操心了?你咒着你娘早死啊?九舅给石榴说:你这是说的啥话?反正得做,早做早了一桩心事,也省得到时候抓瞎了。石榴心里堵,骂也骂了,树也刨了,石榴说,截了板子放着阴干吧,过他个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再做也不迟!只过了一个月,九舅就又自作主张把木匠请到家里了,把活做好了。还是在朱家寨老院里做的,做好了,才跟石榴说,又被石榴一顿骂。石榴心里有些莫名的慌,恼得很。活是好活,一拃多厚的板子,都是独板,木匠的手艺好,没用一根钉,都是用榫子合的。五尺五寸高,七尺七寸长,亮亮堂堂的。九舅爱惜它就像爱惜自己的新房子。他在院子东南角打扫了一块干净地皮,用砖四角垫了,垫了四层,把活架上去,让太阳给晒着。阴天下雨,九舅用一块塑料布把活严严实实地遮了盖了,腊月十三下第一场雪,九舅找人把活抬到了屋里去。九舅说,也干透索了。第二天,他赶集买了两盒漆,一把刷子,把活油漆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它乌黑发亮能照人影子。
当初九舅扔下麦种刨树时,九舅妈就恨恨地说,你娘一会半会死不了,你给自己留着吧;九舅急慌慌去请木匠时,九舅妈又恨恨地说,你娘一会半会死不了,你给自己留着吧;九舅给喜活刷油漆,九舅妈咬牙切齿地说,当初盖新房子你都没这么上心过,你给自己留着吧!
前天是年初一。
天黑咕隆咚的,远远近近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就到处响了。九舅妈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醒来,她对九舅说,起吧起吧,人家都放鞭炮了;她又去逗儿子,说,壮壮起床喽,过年喽。她拿一张崭新的一块钱票子轻轻地刮儿子的脸,壮壮醒了,听到鞭炮声,一骨碌从被窝里爬出来。九舅妈给儿子穿上新衣服,给九舅也拿出新衣服。儿子是一身条绒的罩褂和裤子,集上买的,九舅是一身裁缝做的深蓝色的涤卡布料的裤子和褂子。
九舅刚点响鞭炮,九舅妈就把饺子下锅了。一家人吃过年夜饭,就朝龙门口石榴院里走。九舅妈再不愿到石榴面前来,面子上还是顾忌着一点的,过年拜年还是要走走样子的。到了,三舅在,六舅八舅两家也都在,寒暄几句,老十一家也到了。分别给各家的孩子发了压岁钱,石榴也给每个孩子发了一毛压岁钱。石榴说,你哥几个去寨里挨家转转吧,别忘了去看看东头你二大爷,三天水米没进了,只怕撑不了几天了。
来给石榴拜年的也不少。早已经不兴磕头了,来的人都说给您老人家磕个头吧,谁也不跪下去真磕头,说一些起的早啊过年好的吉庆话,然后说还得去别处转转,就走了。九舅妈妯娌几个也搭伴去了朱家寨拜年,空气里都是鞭炮烟火味,走着走着,天明了,身上觉得暖了,她们也去拜访了几家亲近的婶子大娘家。孩子玩在一起比炮仗,大呼小叫的,高兴得很。
九舅在拜年时两次说了不该说的话。按说呢,拜年由他三哥六哥八哥领着,他们又是能说会道的,见了人,寒暄问候有他们,他只管跟着哼哼哈哈就行了。往年都是这样的,他们哥几个挨家挨户拜年,九舅只管跟着,附和着说一些吉庆话。今年九舅他抢话说。一次是在寨子东头的二大爷家。二大爷九十三岁了,是寨子上年纪最大的。二大爷没什么病,他只是太老了,老的已经三天没吃一口饭,三天没说一句话,三天没睁开眼睛了。九舅兄弟几个进去时,没等他哥说一句话,九舅就抢着说,二大爷,过年吃了几碗饺子啊?可得多吃碗,明年就保不准能吃上啦。二大爷的儿子、媳妇都在跟前呢,他们心里的恼怒都在脸上挂着了,碍着新年面子没说出口。九舅他哥也都愣住了,讪讪着,说了几句吉庆话,准备出门。哥几个准备出门时,三天没睁眼的二大爷眼睛睁开了,三天没说一句话的二大爷一字一句地说,小呀,保不准明年谁吃不上饺子……没说哪个小,可明摆着回的是九舅的话。
另一次是在寨子西头的二奶奶家。二奶奶今年七十三,身体硬朗着呢,一进门,九舅就说,二奶奶起的早吧?都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看您这身子骨,再活个十年八年没事儿!二奶奶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二奶奶很大声地说,土埋脖子的人啦,活今没明的,往后的好日子还不都是你们的!九舅说,二奶奶,这话咋说哩,您别看我今天活蹦乱跳的,说不定还活不过您哪,说不定我明天后天就没了。九舅说时还故意蹦跳了几下子,三舅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冲着九舅呵斥道,小九,你给我闭嘴!大过年的你胡说些什么!三舅不迷信,再不迷信也不愿意他兄弟大过年的尽说些死呀活呀的晦气混帐话。九舅他大过年的吃错药了!九舅蹦蹦跳跳的样子,没个人样,像什么话!
前一天晚上是正月初一的晚上。临睡前,九舅妈恼怒地说,正月初二谁家闺女不回娘家门?就你能,就你算个男人,就你说了算!九舅说,不是明天五妹要回门吗?他们是新客,他们来了咱不在家不好看,咱又不是刚过门的新客,谁稀罕咱!咱晚一天去也没啥当紧!九舅妈的火气一下子爆发了。她们回来是看她娘老子的,又不是来看你的,非得你陪着?看你那个下贱样,每次家里来客人,你就不是个人了!就你在厨房里忙活的紧,他们都是这个家的什么人?都把自己当客了!看你哥嫂兄弟媳妇一大窝,刷锅洗碗都不肯搭把手,都怪把自己当个人,都把咱当什么了?就活该咱侍侯他们?一样的儿子一样的媳妇,凭什么咱就得侍侯他们?你娘生一大窝,咋让我摊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货!算你说对了,俺家没谁稀罕你这个没出息的窝囊废!你八百年不去也没谁稀罕你,你一千年不去也没谁稀罕你!你每回去给俺爹俺娘拿啥值钱的东西了?哪回不是仨瓜俩枣,就把俺爹俺娘打发了?俺家不稀罕你那仨瓜俩枣,还不够寒碜人的!看看俺姐家,人家哪回去又是酒又是肉,你不嫌丢人俺还嫌丢人哩!你明个儿不去咋不说你不敢去?你也知道啥叫丢人?大年初二,闺女回娘家是天经地义的,到了你家还就行不通了!你看看你多像个男人,多有能耐!能管住媳妇不回娘家门!今个儿俺姐仨说好的都回娘家,就差我一个,你让我往后怎么在嫂子跟前站,怎么说得起话?我瞎了眼,嫁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货!
九舅妈越说越来劲,她说,还说什么狗屁新客,提起这回事我就恼你祖宗八辈子!那一年俺庄上三家出嫁闺女的,人家银杏家的礼盒子上,抬了一头三百多斤的大肥猪;人家冬梅家的礼盒子上,抬了一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就你家,抬了一头猪,那也算一头猪,像只黄鼠狼,把我们老段家的脸面都给丢尽了,算我姓段的瞎了眼,这辈子找你这么个三槌子槌不出个屁来的窝囊废!
临睡前,她又说,咋不死了你!怂货!这话九舅妈也不是说过一遍两遍了,说过多少遍,她自己不知道了,像一句口头禅,九舅妈说过之后都意识不到她说过这话了。九舅妈忘了这是大年初一的晚上了,离地三尺有神灵,上天的神神鬼鬼都还没走远呢,有些压根儿就还没有走,像火神爷,要等着初七放鞭放炮送他他才走。天庭遥远,路途寂寞,这些神啊鬼啊,他们也希望路上捎个伴啊。
九舅妈说完就走到里间屋钻进被窝睡觉了,和她儿子壮壮睡的一个被窝,她把儿子那边的被角小心地掖好压好了,九舅妈甚至想,就是后天回娘家,又有什么要紧呢,又不是刚出嫁的闺女,就是刚出嫁的闺女,也有初三初四才回娘家门的,顶多跟她爹娘哥嫂解释几句,说她姑娘回门了,他们先回了不好看,料想爹娘哥嫂也不会说出别的话。
九舅妈躺在被窝里,把准备回娘家一家人穿的新衣服和给爹娘拿的礼物在脑子里又计划了一遍。困意袭来,然后她就睡着了。
天麻麻亮,九舅起来小解时发现了那瓶子农药。半斤装的久效磷,埋在茅房一角红红白白的鞭炮屑中间。九舅撒完尿,在昏黄的灯光下,在被尿液淋湿瘪下去的鞭炮屑中间,发现了那瓶没有启封的久效磷。九舅去年种了二亩棉花,为着棉花虫子他买过辛硫磷,氧化乐果,久效磷,还有好几种忘了名字的农药。寨上马三家是代卖农药的销售店,马三会告诉你治什么虫子用什么药,治什么灾病用什么药,用多大剂量效果好,一亩地能用多少药,九舅不记得怎么就多买了一瓶久效磷,一定是放在那里给忘了,放丢了,又买了新的用了。九舅看着那瓶子久效磷愣了愣,然后他拿起大扫帚开始扫那些鞭炮屑,这些鞭炮屑在大年初二这天太阳出来之前不能扫,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扫,反正是不能扫,就像大年初一这一天,太阳出来之前不能往院子里泼水一样,大年初一的鞭炮屑要等初三太阳升起来之后才能扫,要是没太阳,要是阴天下雪下雨天,也得等着到出太阳那个时辰扫。祖祖辈辈的人都是这么做,全寨子的人都是这么做。
九舅他神使鬼差,他不但在大年初二凌晨把院子里的鞭炮屑扫了,还把墙旮旯茅房旮旯里的鞭炮屑也扫了。看看院子里实在没什么可收拾的,他就很有点沮丧地把大扫帚靠着茅房门口放下了。
他放扫帚时又看见了那瓶子久效磷。一只黄鼠狼后腿立着,两只前爪抱着那瓶子久效磷,黄鼠狼仿佛就在那里等着他。它在昏黄的灯光下眼里闪着幽幽的光,仰着一脸笑,像和他熟络的很,朋友似的,望着他。他从黄鼠狼爪子里接过那瓶久效磷,像从朋友手里接过酒瓶子,扬头灌进喉咙里。喉咙里火辣辣的。瓶子落在地上,嘭一下,碎了,像完成某种使命似的,黄鼠狼也像完成某种使命似的,哧溜一声没影了。
九舅往屋里走,他不知道他走得摇摇晃晃的,从茅房到屋门口也就十几步,他左拐右拐在院子里留下了很多散乱的脚印子。他推开堂屋门,又推开里屋门,走到床前头,摸了摸儿子壮壮的脸。壮壮吃得胖,脸上肉嘟嘟的;壮壮咧开了嘴,在梦里笑出了声。他对儿子说,儿子乖,好好听妈妈话;他也想摸摸九舅妈的脸,手抖得厉害,就没有摸。他对九舅妈说,青梅,黄鼠狼来找我了;青梅,你以后管好儿子;青梅,我难受……
九舅妈听见了男人说的那些话。
她觉得好像是在梦里,一个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跟她说黄鼠狼,要她管好儿子;她还听见痛苦的呻吟声。声音飘飘渺渺,像她男人的,又好像不太像。
她想睁开眼睛仔细地听,可她就是睁不开眼。眼睛被什么粘连着,手脚被什么捆缚着。
九舅妈困在梦里,醒不过来。
当天下午入的葬。九舅被装殓在他为他娘石榴准备的棺材里,棺材停放在院子的东南角,他垫的砖还在,棺材就停放在了砖上面,家有白发人,九舅不能进屋。
三岁的壮壮为他爹摔的老盆。壮壮穿了孝衣戴了孝帽子,他觉得好玩。一整天他都没哭一声,这么多人在家里,真是热闹。他大伯递给他一只土盆子,要他往两块砖头上摔,他开始不敢摔,怕爹娘出来打屁股,仰头左右看了,那么多大人,都鼓励他摔,他就使劲地摔了。啪,碎了好多瓣,壮壮觉得好玩,他开始还怕爹过来打他屁股,爹没来,娘也没来,他就咧开嘴,笑了。一块碎片有些大,他笑嘻嘻地跑过去,蹦几蹦拿双脚使劲跺碎了。
九舅妈三天没出家门。
到了第四天,九舅妈下了床,走出屋,走到院子里,走到一辆地排车跟前。九舅妈开始往车上装东西,先是嫁妆,再是粮食,然后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零碎东西。
拉了四五天,寨里人有些看不过,都跑去给石榴说,都说不能便宜了她,都说不能让她把东西都拉娘家走了。石榴耷拉着眼皮说,随她吧;来说的人把嗓门都提高了,把你孙子壮壮也给带走啦!石榴还是那句话,随她吧。
都说石榴,得失心疯了吧!中邪了吧!连自己的孙子都不要!都不留!
石榴说,女人颧骨高,杀人不用刀,这媳妇颧骨都能当切菜刀用,留她做啥!
石榴说,儿是娘的儿,娘带儿走,儿跟娘走,归正理,不犯法!
都说,木匠刨树的那天,不知道从哪跑过来一只黄鼠狼,一只又大又健壮的黄鼠狼。黄鼠狼不怕人,停在那里看树看木匠,也看九舅,九舅一铁锨把它拍死了。把身上的骚筋抽了,把肉煮了,木匠不敢吃,木匠说,黄皮子是灵性东西,你拍它干啥,你吃它干啥。木匠不吃,九舅妈也不吃,九舅撕一只腿给儿子吃,九舅妈劈手夺过来扔了。九舅一个人吃了,还把剥下来的皮挂在了屋墙上。
黄鼠狼也叫黄皮子,都说,有灵性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