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姨比我大六岁还是七岁,记不得了。七姨是有眼光的人。小时候,我无数次被她的眼光吓着。通常是在傍晚或者晚上,朗朗月光下,我和九姨八舅及一群伙伴正大呼小叫打坷垃仗,她奉石榴指派喊我们回家睡觉,冷不丁地,她就会细声细气地说,你们身后有两个老头,和你们一起玩呢。我们啊地一声猛回头。树影绰绰,月光摇曳。她手指着我,依然细声细气:你身后一个,又指着我九姨,你身后一个。一点没有恶作剧的样子,她的不慌不忙令我们鬼哭狼嚎,魂飞魄散。我们窜得比兔子还快。我们窜得快,身后踏踏的脚步声似乎撵得也快。在石榴家破旧的院墙和屋墙前,她常常一动不动地望着墙,自言自语:看,那两个小孩在打架;看,那个姐姐的辫子好长啊;看,那个老头在担水;看,那个老婆婆在纺棉花。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疙疙瘩瘩的土墙上,有麦秸草,有大窟窿小眼睛的老鼠洞和长虫洞,有苍蝇虫子和蚂蚁,半个人影子都没有。屋檐下有一个燕子窝,春天来了,燕子就来了,抱一窝光溜溜的小燕子,叽叽喳喳叫,拉一地屎,有时候也拉到我们头上。一天傍晚,我们家正喝汤,喝汤是我们的方言,吃晚饭的意思。我们这里不说吃晚饭,石榴说,怕着黄河泛滥发大水,更怕着黄河晚上泛滥发大水,避讳。厨屋锅台上的煤油灯飘飘忽忽地跳荡着,墙上巨大的光晕随我们的进进出出也诡异地跳荡着。院子里的天空上方挂着和天灯一样神秘的星星,院子里黑黢黢的,厨屋门口窄巴巴的一溜灯光里映着我们忽长忽短的影子。那晚我们家喝的是杂面条,石榴端碗靠墙根蹲在厨屋门一旁,舅和姨一拉溜靠墙蹲着倚着,哧哧溜溜的声音馋得猪圈里的黑猪哼哼唧唧叫个不停。我急着出去玩,喝得快,哧溜得也特别响。七姨舀碗出来挨石榴站着,她用筷子指着院子里细声细气地说,呀,娘,咱家院子里好多兵,都穿着黄衣裳,都扛着枪,正排队呢。石榴惊慌之中把碗丢了,碗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没碎,面条都泼洒出来了。事后,石榴说,打鬼子的时候,家这块地方住过兵,日本兵,穿的就是黄衣裳。七姨后来成了黄河故道那一带远近闻名会看香火的女人。
七姨结婚后,嫁到朱家寨,她家我去过。她家正屋门桌子上,放着一尊一尺多高的泥塑泰山娘娘像。娘娘慈眉善目,前面放一只碗大的香炉,后面墙上贴着一张黄裱纸,上面写着泰山娘娘之灵位。不断有人来上香,请娘娘驱鬼招魂,治病免灾,看阴宅阳宅。泰山娘娘处处显灵哩。泰山娘娘就是我七姨。七姨说的话就是泰山娘娘说的话,七姨的意旨就是泰山娘娘的意旨。七姨就是民间传说中的有眼光的人,这里的有眼光是说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眼光,不是有远见有远大理想的意思。因为有眼光,石榴高看七姨一眼,到了婆家她婆婆她男人也都高看她一眼,不是怕我七姨,大概是怕附在我七姨身上的泰山娘娘吧。
到七姨家求娘娘的人虔诚得很。开桌礼原先有一元、两元、五元的,后来涨到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了。有当官的来,给的还多。七姨家的桌子上还总摆满了大肉、油炸丸子、白面馍馍什么的。那些好吃的东西像白骨精把我的魂勾住了。我渴望自己变成蜘蛛精,有本事把那些好吃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吸到肚子里,看到那些好吃的东西我就变成一只依着门框摇尾乞怜的狗。可七姨总对我说,那是娘娘享用的东西,凡人要等娘娘享用之后才能吃。来人走后七姨对娘娘念叨一番,有时候会拿给我一个白面馍馍,有时候会捏给我几个油炸丸子,七姨大概是可怜我这没娘的孩子,七姨待我还是很好的。朱家寨小学离七姨家只隔着几户人家,有事没事我都爱往七姨家里跑。
好像是四年级的时候吧,我们的教室在一户租来的民房里,这家的女主人是两口子打架在梁头上吊死的。一天下午我无缘无故哭得哇哇叫,老师没办法,把我七姨找来了。七姨轻轻地对着空空的梁头说,你走吧,他们都害怕你。过一会儿我就不哭了,也不知自己为啥哭,哭啥。类似的事件又发生在几个同学身上,不久我们就另换了教室。还有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这件事发生在我上五年级的冬天,那一天轮到我们组值日,下午放学后我们擦黑板扫地,打扫完之后天已擦黑,学校里人已经很少了,钢蛋锁教室门,他突然就抓着门锁不放开,趴在教室门上不住声地哭着喊“虎狼口”“虎狼口”,“虎狼口”是我们当天学的课文里的一个词,忘了那篇课文的题目了。那天值日我们四个还是五个,记不清了,我们都被他的哭喊吓得头发倒竖,尥蹶子大窜。一个同学边跑边气喘吁吁地对我说,我们去喊你七姨。我们跟在七姨身后到学校的时候,钢蛋还站在门口哭着喊虎狼口。他站在那,就像挂在门上一样。七姨走过去,用双手使劲拍了几下门上头,好像还往门上吐了一口唾沫,那个男同学也是突然就不哭了,回头发现我七姨在,好像还吓了一跳。我们远远地看着,不知道七姨都说了啥,做了啥。问七姨,她啥也不说,后来石榴说打朱家寨时死人多,阴气重。
常常有老奶奶或者年轻媳妇抱着背着孩子来七姨家让七姨给叫魂。孩子一两岁、四五岁的有,也有十几岁的孩子。时间一般在正午或者黄昏,七姨不问什么,只让孩子坐在门口。七姨点上香之后,双眼微闭,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然后七姨当空捧一捧“仙气”吹在孩子脸上,如此反复四五次,七姨就住了手,平静地对那母亲或者奶奶说,好了,走吧。谁知道呢,都说七姨灵得很,孩子回去,不夜哭了,癔症也好了。
七姨后来游街挨斗时胸前挂着大破鞋,身后背着她家的那个一尺多高的泥塑泰山娘娘像,头上戴着尖尖的纸帽子。都吐她,都骂她,还踢她,还用砖头瓦块扔她砸她。后来我不止一次问过七姨,你那时候真能看到墙上的小人啊?不骗人?每次她都细声细气地说,真的啊,骗你干啥。期间还发生过石榴要给她摘除眼光的事。她十六岁那一年,石榴带她走好远好远的路走到一个老奶奶家,老奶奶问石榴还要不要,石榴说不要啦。老奶奶拿一个盛馍馍用的馍筐子,那个馍筐子也是用高粱莛子编的,和我们家的一样,老奶奶拿馍筐子在七姨头上罩着转一圈,刚要把馍筐子往桌上扞,七姨抬手把老奶奶手中的馍筐子打落到地上了。七姨说,我不摘,我要。把馍筐子扞过来也是我们的方言,就是把馍筐子翻过来底朝上盖在桌上的意思。石榴说,只要老奶奶把馍筐子扞桌上,七姨回来就再也看不到墙上的小人啦。七姨把馍筐子打落地上,老奶奶并没怪罪她,石榴也没怪罪她,老奶奶对石榴说,随缘吧,这闺女命里合该着。
其实,七姨在出嫁之前就已经上桌子看香了。虽然单门独户住在龙门口,七姨有眼光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朱家寨及邻近的村庄妇孺皆知。开始,慕名而来的香客大都被石榴拒之门外了,发生了那次摘眼光未遂事件之后,石榴才默许七姨上桌子看香了。虽然默许,可石榴终觉得不是个事,一个姑娘家,名声不好,所以在那半年之后就由石榴做主,把七姨嫁到了朱家寨。
七十年代,一种叫做会道门的活动在黄河故道一代泛滥起来,七姨做了娘娘。在这个组织里,有皇帝,娘娘,正宫,西宫,东宫,太岁什么的。七姨做了娘娘之后却不好了,会道门是一种被人利用的邪教组织,净说社会的坏话,和公家对着干,后来被镇压了。七姨为此又稀里糊涂挂着牌子被批斗了几回。
七姨一生无子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七姨不是凡人,我那个倒霉的姨夫近不了身,还是神灵不叫七姨把天机泄露给子孙后代,所以干脆绝了她的后。七姨五十六岁时死于食道癌,民间俗称噎食。那种叫噎食的绝症在黄河故道有一种迷信说法,亏了心作了恶的人才会遭报应得那种病,得了那种病的人家都忌讳把它说出口。那种病是过七不过八,吃麦不吃豆,吃豆不吃麦。所谓过七不过八,就是能活过七个月,绝不会活过八个月,能吃上新麦,就吃不上新豆,能吃上新豆,就吃不上新麦。七姨发病是在秋收之后,来年麦子黄梢的时候,呱呱呱咕来的时候,七姨殁了。
唉,七姨一辈子替天行道,替神灵说话,最后神灵却不照顾她。叫她长了噎食,叫她说不出话来,想来,这神灵,有时候可真是不够意思,不讲究!
石榴说,她那是泄漏天机太多,叫神灵收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