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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的瞎子

四舅和小麦同岁,比小麦早五天出生。一直,我都天经地义地认为四舅和小麦是双胞胎,没有谁给我说是,可也没有谁给我说不是。多嘴多舌的九姨在我七岁时也只是说,小麦和我娘抢我爹,她也没说小麦不是石榴亲生的,我相信,九姨也是不知情的。不知情的人有好多,包括我舅和姨,包括我的亲戚邻居,当然,知情的人也有好多,但是他们都没有告诉过我。石榴没刻意隐瞒,可在我们理所当然认为他们是双胞胎时,石榴也从来没有否认过、解释过。四舅和小麦比六舅七舅更像一对双胞胎,不仅是长相像,他们俩还都有一副嘹亮高亢的好嗓子,对说书唱戏,情有独钟。

四舅五八年大跃进时瞎了眼,那一年他十二岁,十二岁的四舅和小麦都是大干快上儿童宣传团的成员。那天,四舅和小麦在工地上临时搭起的高台子上表演山东快板,高台子是木板搭的,唱到兴奋处,小麦不小心脚下一个趔趄,眼尖手快的四舅赶着去拉她,脚下不稳,自个儿从高台子上栽下来,高台子下面是忙忙碌碌用铁锨挖土用粪箕子运土的社员,不知谁,把一把闲着的铁锨扔在戏台前面了,四舅栽下来时眼睛正赶在铁锨的利刃上,血肉顿时模糊了一双眼,四舅鼻梁上落下了蜈蚣样的一条疤,四舅从此成了四瞎子,四瞎子替代了四舅的名字,四舅的名字好像是叫花生的,石榴说,忘啦,谁知道他叫个啥,名字不就是个记号?四舅从戏台子上栽下来算是工伤,生产队给四舅记工分,在四舅十八岁之前记半工分,十八岁之后记整工分,有点吃劳保的意思。一直到八十年代,实行生产到户联产承包,生产队不存在了,我四舅的工分无处可记,他吃劳保的历史才宣告结束。有意思的是,四舅的身份证上,竟赫然印着牛瞎子!牛瞎子在黄河故道那一代,因为说书,成了名人。也许四舅,是喜爱这个名字的吧。

小时候,我是听着四舅说书长大的,在龙门口的夜晚,逢刮风下雨,逢收麦炸豆的农忙时节,四舅只要不出去说书,都会在我们家门口,或者院子里的石榴树下自拉自唱。可是,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他的档期都排得满满的,一个生产队挨着一个生产队唱,一个生产队大概十天半月的样子,四舅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一为听四舅说书,二为给四舅引路,我的童年,因四舅说书,有趣而充实,因为对四舅说书的迷恋,差一点,我也成了一个说书人。

农村说书,无论冬夏,大都在夜晚,晚饭后,一块宽敞点的场地,一盏带罩的煤油灯,一方简陋木桌,四舅弦子一拉﹐简板一打﹐紧三慢三,聚的人差不多了,四舅清清嗓子,亮开嗓门道白:

马瘦毛长蹄子肥,儿子偷爹不算贼,瞎大爷娶个瞎大娘,老两口过了多半辈子谁也没看见谁!各位乡亲父老,您吃好喝好,闲下来听四瞎子给您说书嘞!今天说的是罗成算卦,话说唐朝年间,有个小罗成作恶多端,这一天太白李金星奉了王母娘娘之命,下凡来收小罗成性命。简短道白之后,四舅扯开嗓门开唱:

“年年有个三月三,

王母娘娘庆寿诞

众八仙赴罢了蟠桃会

王母娘娘便开言

王母娘娘开仙口

出言来再叫太白李金仙

我要你在这里莫久站

你一到西京古长安

到长安也不为别的事

你把白虎收上天

只因为小小罗成寻短见

我叫你把他收回还”

四舅最常讲的开场白还有: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惹祸根苗,气是雷烟火炮;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路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我最喜欢的是一段叫做《十八扯》的坠子小帽,说的都是一些违反自然规律的瞎话和反话。大概的内容是:东西街,南北走,出门碰见人咬狗;捡起狗来砸石头,却被石头咬了手。说瞎话,道瞎话,锅台上种了二亩大西瓜;光腚的偷了一裤兜,穿坎肩的藏在袖里头;瞎子看见了,聋子听见了,哑巴就喊,瘸子就撵;张三吃了李四饱,撑得王五满街跑;男人都会生孩子,女人的胡须像稻草。

四舅常唱的曲目有《杨家将》、《岳飞传》、《水浒传》、《呼延庆打擂》、《封神榜》、《西厢记》、《包公案》、《三国演义》、《三侠五义》《小八义》等几部脍炙人口的传统大戏,《罗成算卦》、《拉荆芭》、《小姑贤》、《老来难》、《吹牛》、《报母恩》等小段戏四舅放在小村唱。《拉荆芭》说的是有一个叫严义的不孝之人,听媳妇话,将八十岁老母用荆芭拖拉到没有人烟的深山里,想把她饿死。十三岁的儿子严军知道后,哭着喊着将奶奶从深山找回。四舅连唱带哭,唱着哭,哭着唱,只唱得男人两眼通红,女人挤眼抹泪,眼窝子浅的老奶奶有的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哭出了声;《小八义》是大本戏,夹说带唱,似唱似说,节奏明快,四舅唱得个个人物活灵活现,情节此起彼落,扣人心弦。一把简简单单的弦子在四舅手里变幻莫测,忽而万马奔腾,刀光剑影,忽而山涧溪流,行云流水,四舅唱腔高亢激昂,悠扬婉转,有时候,四舅也插科打诨,迎合听众胃口,说一些低俗的段子,像小寡妇偷人、老公公扒灰之类的。四舅拉弦子除了会拉曲子和学鸡鸣狗叫、敲锣打鼓外,还会学婴儿啼哭。四舅学婴儿啼哭,惟妙惟肖,常常引得我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起身循着声音去寻啼哭的婴儿。每次唱到精彩处﹐听众如痴如醉时﹐四舅便话锋一转:“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大家在恋恋不舍中怏怏离场,在焦躁期待中等来第二天的说唱。

冬日,那些个百无聊赖的寂寞长夜,因为四舅说书,而变得有了生气和滋味;夏日,天上繁星点点,地上一灯如豆,或者,月朗星稀的夜晚,就着一地月光,于朦胧中听四舅说书,更别具一番梦幻神游滋味。那时候,四舅说书不用广告海报,四舅走到哪里,找一宽敞地方,坐下,弦子一拉,简板一打,就算定了场子,也不愁吃喝,早有闻声而来的热心人端着饭碗拿着馍馍伺候了。一个村庄一般要唱十天半月,唱完赶下一个村庄。朱家寨是个大寨,有时候,一个朱家寨唱完要一个月,急得邻近村庄三番五次地催促。每晚说唱结束,我常常用一根竹竿牵着四舅回到龙门口的家。牵着四舅回家的路上我常常还沉浸在四舅的说唱里,我央求四舅教我,我要跟四舅学说书,四舅说,可不敢,你不怕石榴揭你皮,打断你的小蹄子,我还怕她打断我腿!石榴不让,四舅也不让,我哭我闹,石榴说,再哭再闹就不叫你给瞎子领路啦,石榴骂瞎子没安好心,诱拐我,石榴转身拿扫帚打得四舅抱头鼠窜。

那时候,说书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还有,理发也是。不叫理发,叫剃头,理发师傅叫剃头匠。我依稀记得一个剃头的老头,记不清他年岁模样,只记得他挑着挑子走村串巷,走到一个村口,就吆喝一声,剃头的来啦!找一敞亮地方,卸下挑子和布袋,到附近人家舀一瓢凉水,挑子是一张长条板凳,布袋是白布袋,可已看不出白,他从布袋里拿出剃刀,在水中蘸蘸,展开油光光的滚刀布,在滚刀布上噌噌毕几下,就算开了张。不久,就有男人从家里出来,披上看不出底色的布披,坐在长条板凳上,放心地把脑袋交给他。刮光头的多,也刮脸刮胡子。老头一把按住来者的头,蹭蹭几下,一拉一划,一头花白的头发像熟透的麦子,吱啦吱啦掉落一地。据说刮脸是最舒服的,用热毛巾捂过的面皮,胡子和毛发变得柔顺绵软,锋利的刀刃在舒展的面皮上划过,一层灰白的死皮和短毛茬子散落下来,麻酥酥地像挠痒痒。在笑骂中老头麻利地为顾客掏耳朵、打眼角儿,剃头的人则惬意地打起呼噜。几分钟的功夫,一颗泛着青色,铮光瓦亮的脑袋就呈现在人们面前。小孩子都害怕剃头,我经常看见小孩子被大人一把捉住,像杀猪一样嚎叫着被按到剃头的凳子上,在老头的推子下呲牙咧嘴。老头的推子钝得像老婆婆牙,经常夹住头发,夹得生疼。没有女人来理发,女人的头发都是自己在家剪,或者家里女人互相交换着剪。剃头老头在石榴这里揽不到生意。我舅的头都有石榴剃,石榴那把推子经常把我舅揪的呲牙咧嘴嗷嗷叫。姨的头发开始也是石榴剪,后来都是小麦剪,小麦剪的比石榴洋气好看,我的头发小麦也剪过,七岁那年九姨告诉我那件事之后来我就不让小麦剪了。剃头的老头和我四舅一样,都会在一个村庄住下来,十天半个月,再换另一个村,不同的是,四舅说书在晚上,老头剃头在白天。说书剃头都不给钱,管饭吃,也给粮食,给多给少全凭自愿。有时候是各家各户自己送,有时候是生产队集体出。给的多是红薯干子、玉米棒子,一年到头难得有一把小麦和大豆。

我记得在四舅的说书场地上,还常常有一个捏泥人的。他捏猴子兔子小狗老虎鸡十二属相,也捏戏文里的人物,像张飞李逵武松啥的,捏啥像啥,他捏的时候也不点灯,就一面听四舅说书一面捏,功夫都在手上。有一个卖花米团卖插花线的老奶奶,平常里她挑着挑子摇着拨楞鼓走村串巷,赶上四舅说书她就把挑子在场子外围放下来,听书卖东西两不误,花米团是小孩子欢喜的梦,一分钱买俩花米团,咬在嘴里酥脆香甜,小孩子不为听书,就为那俩花米团来的。插花线是姑娘媳妇的最爱,五颜六色的插花线买来绣在小孩子的虎头靴虎头帽上,绣在大姑娘小媳妇鞋子的前眉上偏脸上,心灵手巧的姑娘也在陪嫁的枕头上绣鸳鸯戏水,也给未来的女婿绣鞋垫;还有一个挑着挑子敲梆子卖香油的;一个挎篮子卖烧饼的,他们都跟随着四舅,走一个村庄换一个村庄。

童年的记忆里,盼着打爆米花的来也是一大乐趣。一个看不出年龄的黑不溜秋的男人,一个黑不溜秋的大肚铅罐,铅罐在炉火上转动,玉米在铅罐里翻滚,我们看黑不溜秋的男人一手摇动着铅罐的把手,一手拉着风箱,时不时用小铁锨往铅罐下的炉子里添点炭,我们就等着那个男人拿起一截钢管放在翘起的扣环尾巴上,用一只脚踩着罐身,用双手狠劲往下按压钢管,只等着那惊天动地的“嘭”的一声巨响,等着爆米花的香味儿漫天飞撒。加了糖精的爆米花香甜酥脆,勾着小孩子的肠肚子。

乡间再没有别的娱乐节目,瞎子四舅的说书就更显得弥足珍贵。四舅说书,远走河南洛阳周口,东至微山湖一代,我上初中后,离开朱家寨,到了县城,就少机会再牵着四舅去走村串巷,也少有机会再听四舅说书。后来小麦陪我四舅一起说过书。小麦的出现为四舅说书带来了新亮点,小麦长得俊,声音也好。

四舅眼瞎,生活自理能力却并不比健全人差到哪里去。四舅去水井里挑水,从出家门到水井口的边缘一步不差,挂井绳,拔水桶,一气呵成,肩挑满满的两桶水稳稳当当往回走,不熟悉的,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个瞎子。四舅还练就了一手做家务的好本事,擀面条、蒸包子、炸丸子、缝缝补补样样精通,有时候石榴自己不干,把这些活都交给四舅。都说瞎子的耳朵最灵,那是不假哩。我常常恶作剧,蹑手蹑脚走到四舅身后,大喊四瞎子!可是每次不等我开口,四舅就笑着骂我:“恁奶奶个腿,小妮子,没大没小,又来吓唬你舅!”四舅三十五岁时和一个哑巴结了婚,可惜,好景不长,哑巴一年后死于难产,给四舅留下一子,由石榴抚养成人。八十年代,有了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人们都从收音机里听单田芳和梅兰芳说书唱戏,少有人再听四舅走村串巷说书了,有一天,邻村有人家请四舅赶一个婚礼场面,回来的路上,四舅失足落河里淹死,那把陪伴了四舅一生的弦子也随他入土安葬了。

前几天,打开电视,正好一老艺人拨弦弹唱《罗成算卦》。熟悉的旋律,激情洋溢的唱腔,委婉流畅的弦子,如热流一下子浸润了我全身每一个毛孔。我哽咽不能语。原来,四舅和他的说唱,执著得像一颗种子,三十多年来,一直蛰伏于我内心深处,一触即发,一发而不可收。我禁住不住热泪奔流。

小时候,只知道四舅唱的是“对子书”,流行于家乡鲁西南黄河故道一带的土语“对子书”,应该就是坠子书,坠子书尤以河南坠子闻名。朱家寨地处山东河南交界,得河南坠子书灵气,又兼具山东梆子养分,坠子书唱腔高门大嗓,唱词直白朴拙,虽难登大雅之堂,却暗合了山东人粗犷豪放的性格。坠子书的配乐,弦子,叫做坠胡,又体现了一种柔,二者结合,体现了山东人刚柔兼济的旷达细腻。唱腔起时,如妇之随夫,如影之随形,不离不弃,又不喧宾夺主;唱腔止时,它顺势而上,或一波三折,或一泻千里,韵味十足。它不像那些豪门剧种,靠宏大的场面作势,从头到尾,锣鼓铿锵,唱得紧,敲得紧,而坠子书艺人,一张嘴,一把弦子,一副简板,就走遍天下。

不知道,四舅活着,会是一个怎样的未来和现在。那个电视中的老者,会是他吗? IxLUngVNQKXxECHXVkZGNLG58bMs2NZzONPa5fkjF0yfdAa2mdCCmaHyWA/hgV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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