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死后,小麦却找不着鲜花了。
小麦想,鲜花是怨她不快点离婚,是怨她不早点离开马驹了。
小麦想起了沙窝子里那对被老鼠药药死的老鼠。春节过后,小麦和鲜花在沙窝子里幽会,发现留在沙窝子里的铺盖都被老鼠咬烂了,漏出脏乎乎的棉花套子,鲜花用鼠药药死了老鼠。一对大老鼠,也许,一对夫妻吧,没准春节小麦和鲜花回家过年的时候,它们在此拜堂成亲了,入了洞房了,一只还大着肚子,应该是怀孕的母鼠吧。
那天,午饭的时候,小麦破天荒包了饺子。荠菜馅的,饺子像一只只死老鼠东倒西歪趴在脏乎乎早已看不见底色的锅拍子上。已经很难得了,小麦哪里就会包饺子呢,面条她都能下成一锅粥。
马驹受宠若惊,一个劲地给小麦赔着笑脸说,小麦,你不离婚啦?小麦,你身子重,你吃你吃。小麦,等你生下孩子,你啥都不用管,孩子我给养着!
马驹吃了一碗饺子,任小麦怎么劝,再不舍得吃第二碗,马驹喝了小麦亲自端过来的一碗饺子汤。
马驹死后一个月,小麦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麦粒。孩子满月的时候,小麦被关进朱家寨公社的派出所里,一同被关进来的还有鲜花。
不到三岁的麦芽抱着篮子来给小麦送馍馍饭,小麦自己不舍得吃,拿了递给鲜花。鲜花一边大口吃着馍馍喝着饭,一边说,小麦,你长一个猪脑子。
是马驹的爷爷奶奶做的馍馍饭。
那对头发苍白,慈眉善目的老人在文革中挑着扁担在朱家寨挨家挨户拾粪收尿的情景我记得清楚,他们也到学校茅房拾粪收尿。两副扁担,一副挑大粪,一副挑尿水,装大粪的是两只柳条筐,装尿水的是两只木桶,重的一副啥时候都在老头肩上。
他们拾粪收尿,但他们穿得却干净整洁,老头身上的白色对襟盘扣褂子洗得泛黄,却是一尘不染的,褂子上面的兜里永远装着一本红色的毛主席语录。老太身上的老蓝色偏襟褂子也浆洗得干净挺括,老太满头的白发永远是一丝不乱的。老头老太肩上一年四季都搭一条白羊肚毛巾,他们挑着担子走路不徐不疾,走到一户人家门口轻言轻语,见人温和地笑笑,也不多话。他们把人家茅坑拾干净,垫上干土。
也是在上门拾粪收尿的时候,老头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一支笔,要人在纸上签名,不会签名的,老头代签了,要人家按个手印。老头忙活着的时候,老太太也没闲着,老太太细声细气,堆着满脸的笑,低三下四跟人说好话。是这一对老人写了信,挨家挨户求着朱家寨的村民联名担保,请求不治小麦的罪,请求公社放了小麦。小麦后来真被放了,只在朱家寨公社派出所关了十几天,连监狱大门都没进。
小麦没进监狱大门,却多次在万人大会上挨批挨斗。她浑身上下披挂着红红绿绿的破鞋,被人吐,被人骂,被人用砖头瓦块砸。开始,小麦还羞,还低着头抹眼泪,后来,小麦就习惯了。习惯了,就觉得没所谓了。有几次,她的上衣被扯开了,有好多只手快速地伸出去,在胸脯上摸一把,也有不过瘾的,在上面摸过来摸过去。有的,把小麦弄痒了,小麦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花枝乱颤的,她浑身上下的破鞋也跟着晃,拨楞鼓似的。
小麦得有多痴心,得有多傻呢,每次通知她参加会的时候,知道斗她,她都会特意跑去跟鲜花说,你藏起来,别叫他们找着你,斗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