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生下我之后,不久就又被鲜花弄大了肚子。不管大麦愿意不愿意,她都不能拒绝鲜花。鲜花没少作践她,没少用脚踹她。
大麦乐意鲜花不碰她。怀上我弟弟之后,大麦一门心思都在我弟弟身上,对于鲜花的骚扰,她能躲就躲,躲不过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一样闭上眼被蹂躏一回。鲜花在大麦身上每发泄一回,他就变得更加暴跳如雷。他骂大麦是活死人,他对大麦拳打脚踢却像对付一袋粮食。大麦蹙眉咬牙,默不作声。
大麦不知道鲜花在外面做什么。种地,打渔,唱戏,大麦都不管。大麦除了睡觉那件事不叫鲜花满意,鲜花对大麦也挑不出多少不满意来。大麦把他打扮成朱家寨最光鲜体面的男人,他的衣裳是大麦自己纺线织布自己剪裁自己缝的,剪裁可体,针脚细密匀称。他的衣裳干净整洁,夏天没汗酸味,冬天没脏腻油污,只要他脱下衣裳,大麦就不声不响拿去洗了,还用盛满热水的搪瓷缸子熨烫平整了。他的鞋子鞋底厚实,针脚匀称,他的鞋垫绣着花鸟虫鱼,绣着抓革命促生产,绣着为人民服务,红黄蓝绿的彩线搭配舒服顺眼。好多次都有女人扒下他的鞋子抽出他的鞋垫啧啧称赞,拿去做了样子。大麦把家里拾掇得也干净,屋里地面扫得光溜溜,院子里地面也是光溜溜,看见鸡屎和羊屎蛋儿,大麦就拿铲子铲了扔到粪坑里。锅台上也永远是清清爽爽的,几只粗瓷大碗整齐摞在一起,用高粱莛子裁齐的筷子放在用高粱莛子编制的筷笼子里,用高粱莛子串在一起的锅拍子锅篦子也永远是没有灰尘污渍的。我和弟弟的衣裳也都是干干净净的,我瞎眼奶奶的衣裳也都是干干净净的,更不要说大麦自己的衣裳了。大麦是一个难得的干净勤快而又手脚利索的女人,大麦更不是一个多嘴多舌多是非的女人。只是,大麦不喜欢和男人睡觉,不喜欢和男人做那事。
小麦喜欢。就像吃饭,吃了上顿,还会饿,还会想着下顿。
小麦觉得和鲜花在一起的日子才是女人该过的日子,觉得是鲜花让她做了真正的女人。小麦觉得和鲜花比,马驹就不是个男人,他连鲜花的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连鲜花的一片脚趾甲都比不上。鲜花才是真正的男人。
小麦也看不上大麦。小麦觉得大麦没一点女人味,脸整天绷着,像谁欠着她,像自己多正经了不起。小麦记得有次在生产队打农药,管兑水兑药的二愣子给大麦说了句喜欢给她兑水的玩笑话,大麦当场就翻了脸,把满满一桶子农药水从二愣子头顶兜头浇下来,还不依不饶地举着药筒子要砸二愣子。小麦心里恼着大麦,也怕着她。从小,大麦就刻薄她,不给她留情面。好多次,大麦嫌小麦头上虱子多,当着人面抓住她头发就咔嚓咔嚓给剪掉了,把她一根辫子剪成草鸡窝。大麦还嫌她好吃懒做,嫌她讨巧卖乖,嫌她只会在人前装疯卖傻,耍浪。夏天,姑娘们邀了一起在月亮湾洗澡,小麦总一惊一乍,大呼小叫,故意弄出动静,引路人注意,引男人注意,大麦为此没少骂她犯贱。
用石榴的话说,就是姐俩从小不对付。石榴说,大麦家务活庄稼活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是把手,可是脾气拧,轴;小麦家务活庄稼活没一样能拿出门,可是小麦喜兴,能说会道,嘴甜,还会唱戏。
也怪,每年正月十六,朱家寨几个要好的妮子聚到石榴家一起过祈福节,她们用麦秸秆扎出仙女七姐六姐,给她们穿上花花绿绿的衣裳,两个姐妹抬着“轿子”,七姐六姐坐在轿子上,姐妹们轮流拜七姐六姐祈福。轮到大麦磕头祈福,七姐六姐总动也不动;轮到小麦,七姐六姐撤着身子总撑得远远的,中间的空隙能钻头大黄牛。石榴说,祈福的时候,七姐六姐撑得越远,祈福的人婚后越有福气。每年七月七过七夕也是,七夕也叫乞巧节,七八个要好的妮子聚一起包饺子,饺子里包硬币,针线,糖块,麦麸子,小木棍,到了半夜时分吃饺子,大麦每年不是吃到麦麸子,就是吃到小木棍。吃到麦麸和木棍,意味着婚后受穷,还得挨打受气;小麦年年总能吃到硬币和糖块。石榴说,人,就是个命。
正月十六请七姐六姐下凡,七月七只请七姐,唱的歌诀却差不多是一样的。领头的大麦带头唱歌诀,其余的都跟着唱:
树根深,树叶长,
大树底下有神郎。
啥样的神郎都不请,
单请七姐(六姐)下天堂。
不图你的针,不图你的线,
单图你的七十二般好手段。
大麦的嗓子也好,轻柔,细腻,内敛。大麦也是会唱戏的,朱家寨一带的女子都是能哼上几出戏文的,大麦听过的戏文都能唱下来,只是她太害羞了,没法厚着脸皮站到台上唱。
七姐六姐被请来之后,大麦她们用麦秸秆和红黄蓝绿的彩纸扎了七姐六姐的金身,又用秫秸给七姐六姐扎了轿子。这些活计一样也离不了大麦。而小麦,是在石榴骂了大麦,对大麦发了脾气之后,大麦才叫小麦跟着的。大麦对小麦,自然更没好脸色。也只有在这时候,小麦才表现得像只温顺的猫,像只受委屈的猫,怯怯地,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而她委屈可怜的样子,又招来石榴对大麦的不满和辱骂。石榴骂大麦,拧种,没个当姐的样!
小麦好多次都对鲜花说,你和大麦离婚吧,我和马驹也离,咱俩过。鲜花总是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