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麦和小麦

在鲁西南地界，麦不读麦，读妹，大麦和小麦都叫作大妹和小妹；水不读水，读妃；说不读说，读佛。方言，自古有之，唠嗑，拉家常，你要照着书本上的字音，字正腔圆，乡里乡亲的会笑掉大牙，说你拽洋文，说你瞎谝能，说你羊屎蛋子插鸡毛，钻天能豆。石榴一辈子生了十男九女，养活了十八个，她给大女儿二女儿起的名字叫大麦小麦，给大儿子二儿子起的名字叫庄稼粮食，接下来叫玉米高粱的有，叫大米小米的有，叫芝麻花生的有，叫大豆谷子的有，而玉米高粱转眼就被叫做了棒子秫秫，一大窝孩子，把庄稼粮食叫了个遍。石榴说，名字就是个记号，叫粮食多吉祥，叫着大麦小麦，就觉着大麦小麦都满囤；叫着谷子大豆，就闻着饭的香气啦。

关于我娘大麦，关于她的大女儿，石榴很少提及。在我问及的时候，石榴说起来也是轻描淡写，有时候我问的多了，石榴还往往有些不耐烦，一个自己作死的人，说她干啥。关于我二姨小麦，石榴说的也少，只是，二姨她活着，就时不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即便我不想听，不想见，有时候也躲不过。关于大麦小麦年轻时的一些事，关于她们和我爹的纠结缠绕，石榴越不说，我就越想知道。在我缠着石榴非要给我说的那个夜晚，石榴轻描淡写地说了我娘跳湖的经过之后，倒是她最后说的几句话，让我记忆深刻，让我震惊，无语。

那晚，是我男人死去两个多月之后，是一个闷热的夏天的夜晚。我和石榴在院子里乘凉，说是乘凉，其实也就是图个心里安慰，屋里屋外哪里都一样，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人像在热锅里蒸着，动不动都一身臭汗，我拿了一领芦苇席，铺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石榴躺在席子上，我坐在石榴身边，拿蒲扇给她扇风，赶蚊子。对发生在我娘我爹和二姨之间的事，蓄谋已久。那晚，铁了心要问个清楚明白。石榴叹口气，老半天，才轻描淡写地说，你爹和你娘不好了，和你二姨好上了，你娘跳湖死了，顿了顿，她又说，你二姨后来也没好日子过。问经过，石榴就有些不耐烦，有啥好说的，死了就是死了呗，自己作死，要见阎王，天王老子也拉不住。黑夜里我只听见石榴的语气冰凉寡淡，看不见石榴脸上的表情。石榴佯睡，还打起细微的鼾声。末了，石榴似乎在睡梦中说话，她说，日子都是人过的，自个儿把日子过瞎了，怨不着别人，怨自个儿没本事。只顾着自个儿死了清净，把苦都留给老的少的啦。

怨不着别人，怨自个儿没本事。只顾着自个儿死了清净，把苦都留给老的少的。我琢磨着石榴的话，多少有点理解了石榴的冰凉寡淡，多少有点理解了石榴的苦衷。石榴在心里看不起轻生的大麦，石榴埋怨大麦没本事，没看住自己男人，自己把日子过瞎了，石榴还怨大麦自私，光想着自个的苦，自己了结了，把苦留给活着的人。大麦小麦都是她闺女，大麦是亲生的，小麦不是，可小麦也是她一手养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把日子过瞎了，石榴脸面上都过不去，何况，小麦的日子后来过的也不光彩，石榴没话可说。石榴窝嘴窝心，都只能自己在心里憋着，用不好听的话说，是苍蝇吞进肚子里，是哑巴吃黄莲，是吃锅里屙锅里。小麦是石榴眼里的一粒沙，指甲缝里的一根刺，心尖尖上的一颗钉，而大麦，是一种隐痛深埋在石榴骨髓里，是一种钝痛，不知哪痛，浑身都痛。

我揭石榴伤疤了。我撕扯着石榴的伤疤，在石榴的伤口上撒着盐，舔着自己心底的血，疗着自己的伤。没谁告诉石榴我男人死的事，舅和姨都小心翼翼地瞒着她，舅和姨也都对我男人的死讳莫如深，闭口不谈。事实是，那时候，我男人身亡，事故现场的女人麦芽重伤，在医院里一直昏迷不醒。关于那场车祸，像一个神秘莫测的巫术，像一个深不可测的噩梦，只有等麦芽醒来，才能真相大白。谁知道这个女人能不能醒来呢。就算这个女人醒来，也是一面之词，离事实真相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我盼着她醒来，又盼着她死掉。

我心里五味杂陈，也说不上多恨二姨，怨还是有的。对于鲜花，我心里充满厌恶和憎恨。娘死后，石榴把我接到她家里，鲜花一次都没来看过我，我在朱家寨上小学的日子，他也没到学校找过我。而他家就在朱家寨后面的月亮湾，距龙门口也不过一里路，距小学校不到二里路。我的恨，是被遗弃的屈辱和自卑。鲜花老年一个人过的很凄惨，他一辈子找了五六个女人，没有一个跟他过到头，最后沦为乞丐，靠乞讨为生，大年夜冻死病死在大街上。鲜花活了四十七岁。四十三岁时他再次勾引人家女人，两条腿都被打折了。石榴说，报应，不是不报，是时辰不到。鲜花死后我一个人无端地流了一晚上的泪。真的说不上为什么。鲜花生养的孩子不止我一个，我还有一个亲弟弟，娘死时弟弟才一岁多，刚会走路，娘从湖里捞上来那会儿就在大堤上放着，弟弟不知道娘死了，还趴在娘身上吃咪咪，拉都拉不开，拉他把娘的咪咪拽起老长，直到娘全身僵硬，咪咪僵硬。我这个弟弟也是短命鬼，娘死后那天家里乱成一团糟，没人管他，不知咋他也掉到湖里淹死了，陪我娘一起走了。也好，他们娘俩在那边相互陪着，也少些孤单。早些年娘的坟头旁边有一个小坟头，那就是我弟弟的。小麦也是和鲜花生了孩子的，麦芽和麦粒，他后来的女人有几个也给他生养过，算起来，鲜花最少应该有六七个子女吧，可是，他的葬礼上一个子女都没来，是村里干部出面找人把他火化了，埋掉了。鲜花死的消息是九姨告诉我的，九姨说，你爹死了。我愣怔半天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我冲着九姨吼，我没爹！我是黄河故道捡的！我是老鸹窝里拾的！吼完我把脚下的小猫狠狠地踢了一丈远。小猫呜呜咽咽看着我，满腹委屈。可恶的多嘴多舌的九姨！我的情绪之激动我自己都吃惊。我以为我放下了，可是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从来都没放下过。他活着他死去他都是一个客观存在，他在我不能触及的地方存在着，潜伏着。他不要我，他从来都没找过我，即使在他腿瘸之后靠乞讨为生的后几年，他也从来没有登过我的门。也是听九姨说，他弄了一辆小轱辘的地排车，又弄了一个四肢瘫痪的孩子做诱饵，两个人都匍匐在地排车上，以手撑地，划动前行，沿街乞讨，我完全能够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神情猥琐，丢人现眼。这个没有廉耻的无赖，即便乞讨他也要不劳而获。在潜意识里，我一次次演绎着遇到他的情景，我害怕却又幻想着在街上遇到他。我居高临下，给他足够的羞辱，然后给他施舍，或者连施舍都不给，只给他一个轻蔑的眼神，或者狠狠地啐他一口，最大的可能是，我会落荒而逃。不知道为什么，对于伤害过我的人，我总比他们还心虚，还胆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这个该死的男人！这个狡猾的男人！他用沉默打败了我的气急败坏。他用逃避打败了我的自尊和骄傲。他是我爹。我的恨轰然倒塌。我涕泪交流，我愿意相信我的泪是为我早逝的娘流的。我是很想问问九姨关于我爹的一些事情的，可是我的骄傲让我对这个男人只字不提。我也曾动过参加他葬礼的念头，可那只是一瞬间的怜悯，我的心瞬间坚硬，我知道我是不会去的。我不去，我还是希望有人去，比如，他其他的子女。可是，一个都没有。九姨后来给我说这些的时候，我面无表情，好像还跟九姨开了不相干的玩笑。人心，是多么复杂的东西。关于鲜花，在后面，因为大麦和小麦，我不可避免地还要说到他。

石榴说起大麦小麦小时候的事。冬天，进腊月了，眼看要过年了，你娘连续十多天发高烧，昏迷不醒。婆婆丁熬水茅根熬水都喝啦，也找人扎舌根啦，也找吓大神的叫魂啦，都不管用。我和你姥爷都觉着这妮子活不成了，打算抱到黄河故道埋了。腊月二十三，老灶爷上天报告的日子，天挨黑给老灶爷烧了香，叫他上天言好事，在地保平安。熬到三更天，眼看着你娘一口气都没了，你姥爷都把你娘抱在怀里往外走了。我心里怨着老灶爷，你走你咋带走俺闺女啊，不敢说出来，怕惹了他，到老天爷那说俺坏话，治俺更大的罪。这么想着临出门时就往地铺上看了一眼，觉着不对劲；再看，少一个；再看，你二姨没有了。屋里院里犄角旮旯找遍了，没有。我和你姥爷傻眼了。也是那些天叫你娘发烧烧糊涂了，临睡时忘查数了，丢了一个都不知道。那一年，算上你刚满月的六舅是十二个。我和你姥爷喊着你二姨的名字跑到院外找，”小麦——，小麦——”早些年冬天比现在冷，雪多，也大，一场大雪下来，一个冬天都冰天雪地的。树上屋檐上挂着拃把长的冰凌柱子，河里坑塘里的冰厚得能过牛车，小孩子都在冰上打遛遛。院门外有一个坑，没多深，最深的地方也就半人深，前几天下了一场雪，我一下子就滑到坑里了。在黑里借着雪光看见了你二姨，都冻成一坨冰疙瘩了。我扯了她棉袄棉裤把她揣怀里，你姥爷把我俩拉上来，进屋把你二姨揣在怀里轮流暖，用火烤。过了俩时辰，小妮子在怀里醒过来了，咧着嘴对我笑。这时候，被你姥爷情急之下扔地上的你娘也睁开了眼，活过来了，也不发烧了。那年，你娘八岁多，你二姨和你娘差着俩属相。你说你娘你二姨这是啥缘分，眼看着都死了，眼看着又都活过来了，后来她们俩——，石榴说到这里长叹一口气，歇歇，又说了一件事。

五八年搞大跃进大会战，好多庄稼顾不上收，都烂在地里，家里的锅要上缴，家里的粮食也要上缴，大麦把一袋子红薯和萝卜埋在院子里了，小麦那时候是大干快上儿童说唱团的成员，争着表现，小麦就揭发举报了。开始生产队里领的饭吃不了，后来就不够吃了，再后来就没了大锅饭，自己家里的粮食都上缴了，没啥吃，人都饿的眼看活不成。石榴自己也偷埋了一袋红薯在粪坑里，不埋在粪坑里就藏不住，挖出来不光要充公，还要挨批斗。大麦小麦都到地里刨落在地里的冻红薯烂红薯，夜里小麦起来偷嘴抱着一块冻红薯啃，大麦单盯着她，大麦从被窝里跳出来把小麦嘴拧了，淌好多血。石榴说，你大舅二舅死得早，你娘在家里就是老大，也邪怪，你娘对你其他的舅和姨都宽让，就是不肯忍让小麦，这一对冤家，就好像上辈子有冤仇似的。

我在多大程度上像我娘？相貌还是性格？石榴说，我和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见我就看见我娘年轻时的模样，为此我常常在镜子前端坐良久，注视良久，我端详着自己，揣摩着我娘。那段日子，沉浸在男人死后的悲伤中，沉浸在男人对爱情婚姻家庭背叛的仇恨中，找不着活着的意义，觉着死了比活着好。在一次次觉得生命到了绝境的自杀臆想中，我觉得割腕自杀最好，不破相，不失身份。我后来查了有自杀倾向的人的心理特征，专家说，敏感、性格内向、孤僻、虚荣心强是自杀者共同的心理特征。我不知道我娘是孤僻多一点，还是虚荣更占上风，我也不知道我自己。一个人了解自己是最难的吧。

我逃不脱大麦的影子。

大麦，小麦，还有那个叫鲜花的男人，这几个在我生命里骨肉相连的人，石榴越冰凉寡淡，我就越想知道的更多。我在无数个白天黑夜还原着，臆想着他们的过往，越躲避，越百爪挠心，乐此不疲。我仿佛看见那时那地空气中到处氤氲的暧昧情愫，在广阔的田间地头，在生产制造鬼故事的牛屋，在人群聚集的饭场，在人们繁衍生息的睡床上，发酵膨胀。大麦小麦和鲜花的名字，被人们三五成群，被整个朱家寨公社一遍遍咀嚼。越咀嚼，越舌下生津，乐此不疲。发生在大麦小麦和鲜花之间的事，以及貌似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于千百万人的口中一遍遍咀嚼，添枝加叶，添油加醋，传扬，改编，穿越时空，像一群黑压压的苍蝇，像一群扑面而来的蝗虫，挟裹着嗡嗡轰鸣，波澜壮阔，包围了我，吞噬了我。咀嚼别人的故事，于乡间，正是乐事。于你我，也是。

也许，好多事情是发生在她们身上的，好多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也许，有些事情发生在别处，发生在别人身上，被我天马行空张冠李戴的臆想，硬扯在她们身上；或者，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有些事，因我的感觉迟钝，笔力笨拙，并没有表达出一二。这都是很有可能的事。为了防止更多的情感掺杂其中，少一些情感羁绊，我只说她们的名字，大麦，小麦，鲜花，还有石榴。说着她们名字的时候，我觉得是说别人的故事，不相干人的故事，这样说多少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人有时候是需要暂时的情感麻痹的，是要靠自欺欺人才能活着的，不是吗？ m6CxPd/ZTbngEEYXa4HXNvuUB3mJ5HFuE+z2/CUjI0Q2DpREQXgBXUVSBTz9o5H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