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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自己家成立了革命组织

石榴的婆家奶奶死后停灵要七天。这个一辈子勤勉节俭的老人,临死前病得蹊跷,死后两个遗愿也蹊跷。老人的遗愿,死后要埋到故道南岸河南老家祖坟去,停灵要七天。当地风俗,停灵期间要设宴席款待前来吊唁的亲戚和庄客。七天轰轰烈烈的流水席又耗尽了五亩好田地。为了款待一拨又一拨庄客和亲戚,石榴只好又低价卖出去五亩好田地。一年后打土豪分田地,石榴家的成分划分的不是地主,是富农。

前后卖了十亩好田地,只剩下不到五亩薄地啦,田地少了,石榴辞掉了家里扛活的大领二领,还把两头耕牛也卖了。地里的粮食不够吃,我舅我姨一度挨饿。他们饿得前胸贴后背,一个个像无精打采的饿皮虱子,瘪瘪的爬都爬不动。

朱家寨的马地主和石榴家的田地挨着,他带着管家架着鹰牵着狗撵兔子,他看石榴笑话,见了石榴就说,大妹子,中午吃的啥饭?咋不见你家娃儿出来耍?

石榴心里虚,说话声音却不含糊,高腔亮嗓:吃的蒸馍大肉,他娘的娃儿都吃饱撑得走不动路,在太阳底下躺着晒肚皮呢。

是躺着,因为饿的走不动。石榴说,人是一盘磨,睡着了不渴也不饿,天不黑石榴就叫孩子睡觉,白天也不叫他们多动弹。那个嘲笑石榴为厚葬她奶奶卖十亩好田地的马麻子在打土豪分田地时被斗争了一回又一回。他把地契埋了不肯交出来,分他家牛时他拽着牛尾巴不让拉走,被工作队的人五花大绑了,拉到万人大会上斗,后来吃了枪子儿。

牛运仓没定性为汉奸,没在日本鬼子投降后以汉奸罪处死,没在以后的运动中以汉奸罪批斗,是石榴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来的,是石榴一筐子鸡蛋一篮子瓜果换来的。白天,面对工作组的人,石榴在街上嚷嚷得比谁都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说,不说我男人亲手掐死了一个日本鬼子;不说我男人为救八路军的命,生生被鬼子咬断了手指头;不说我男人给八路军送信送粮送子弹,不说我男人放跑了要活埋的八路军探子,单说说我的两个儿是咋死的?!我的两个儿是为保全一庄寨老少爷们的性命死的!可怜他们小小年纪就丧了命!石榴白天哭哭闹闹,晚上挎了鸡蛋和瓜果送到工作组组长屋里。

石榴说的放跑八路军探子也确有其事。放跑八路军探子是在一九四五年春,鬼子抓了一个八路军的探子交给姥爷活埋。姥爷看到那个探子横竖不过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穿着半截裤子,光着脚丫子,褂子上补丁摞补丁,姥爷把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领家里交石榴藏红薯窖,把一个吃里扒外的手下做了替死鬼。没谁公开说我姥爷是汉奸,可是,毕竟我姥爷的身份曾经是伪区长,哪场运动他都脱不了干系,哪场运动石榴都跟着受牵连。石榴带着一大家子逃离了朱家寨,逃到龙门口,才逃离了被斗被批的厄运。

五六十年代,各种各样的运动层出不穷,石榴一家住在龙门口,朱家寨工作组的干部跑了几次都跑烦了,跑懒了,好多次干部来的时候,石榴都指着躺在床上的我姥爷说,人随王法草随风,犯了错就得受惩罚,俺绝无二话。可就是吃菜吃得拉稀,顺腚淌,起不来床了,你们背走吧,路上小心着,甭拉你们身上。要是死路上,你们顺道埋了,不用送回来,也不是啥有用值钱东西。

六十年代的革命小将也跑烦跑懒了,懒得来回跑路斗石榴和她的一窝小崽子。他们来的时候,要砍石榴家的桂花树,说桂花树太香了,是故意麻痹他们斗志,石榴二话不说,跑茅坑舀来一勺大粪,泼在桂花树上。石榴说,不香了吧?小将要斗石榴,石榴说,甭劳累你们,你们看着,叫我儿女斗我,我们家成立了革命组织。我家老大老二为保全全庄寨的人死了(石榴有故意拿大舅二舅说事之嫌),我家老三现在是老大,被选为我家的革命领导。石榴拿出自制的红旗,叫我三舅竖在高高的寨墙上,拿出给我三舅四舅我娘我姨缝制的红袖箍叫他们戴上,给我最小的舅和姨也戴上了,石榴给我也戴上了。石榴把红缨枪发到我舅我姨手里,可惜红缨枪不够,我和九姨都没捞着。石榴给自己戴上纸糊的高帽子,叫我三舅把她双手反绑了,三舅不绑,六舅把石榴绑了,石榴蹲马步带领我舅和姨喊口号。打倒地富反坏右分子石榴!打倒富农石榴!喊口号我和九姨憋得脸通红,把吃奶的劲都使上了,革命小将看了几次新鲜,后来也不来了。他们走后石榴夺过红缨枪,劈头盖脸打在舅和姨的身上,还多打了我六舅几下子。

六舅挨打时跑得比兔子还快,石榴脱下鞋子砸过去,她顺手抓起扫帚疙瘩打了我和九姨。石榴说,叫你们龟孙王八羔子斗我,一窝子白眼狼!揭你们皮,抽你们筋!后来六舅真要在自家院子开批斗会斗石榴,被石榴用红缨枪戳破了头皮,差一点戳瞎了眼。六舅一气之下宣布和石榴脱离母子关系,自己一个人搬到朱家寨,投入到他的革命中去了。

石榴搬离龙门口是她七十三岁那一年。之前,我舅舅们早已陆陆续续搬到朱家寨去了,他们嫌龙门口不方便,寂寞。还有,不好说出口的理由,他们怕。

石榴七十岁之后,经常一个人在黄昏里跑到空旷的田野和干涸的河床里,呕呕啊啊大喊大叫。地里老多牛羊吃庄稼,你们快去撵撵!河里老多鱼,都翻塘了,你们快去捞!田地里只是一片空旷的田野,一地寂寞的庄稼,哪里有牛羊的影子?河床干枯得能吞下活孩子,哪里有鱼的影子?石榴喊的次数多了,舅、舅妈、姨和表弟表妹都觉得瘆得慌。

石榴再没有别的异常。她眼不花耳不聋,穿针引线割草拾棉花都不在话下,上楼下楼气息匀称,她的记忆力也丝毫没有减退,说起以前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叫她搬走,她死活不肯。直到七十三岁那年夏天,石榴在大雨天去大田地里撵牛羊,摔断了腿,身不由己,舅和姨才强行把她搬到朱家寨。在这之前,我的六个舅舅两个舅妈和两个姨已经先她而死,我娘已经死了三十多年。那座碉堡式的楼房,早已斑驳陆离,可还坚固,直到在石榴搬走后的当夜轰然倒塌,成为一座废墟。

在那个月光清朗的夏日夜晚,风安静得像熟睡的婴儿,石榴家那座碉堡式的房子,寂然倒塌。它像一个年迈的老人,就那么寂然无声地蹲下身子,安详地坐在地上。房子,它也是有灵性的吗?据说,那些牛啊羊啊鱼啊,从此,也再没出现过。 5I7S5qp26xHfl9sIzwO3vJkM3NkhlpWiJVm9r6/rZ/fqoe9vPSqUdWP6o7rehnv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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