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石榴,这个叫石榴的女人,说啥都行,就是不能抱怨养孩子难。也是,石榴十四岁结婚,到三十五岁时已经生养了十九个,十九个当中,十男九女,加上收养的一个,她养活了十八个,有两个在四五岁上被人扔到黄河故道淹死了。跟这么个女人说养孩子难,那可真是打草搂蛇,找不自在。小麦,小老婆生的,那个我该叫做二姨的女人,在她亲娘生她难产死后,一头扎在石榴怀里,也是由石榴一手拉扯大的。
战乱,水灾,旱灾,蝗灾,饥荒,都不能阻挡石榴矮小的身躯顽强地孕育一个又一个生命,她瘪着的肚子不久就被我姥爷的种子填满,不知是我姥爷的种好,还是石榴的地好,石榴的肚子就像田地里的庄稼,收割一茬,又长出一茬,一个又一个生命从石榴的身体里鱼贯而出,蓬勃生长。石榴说,你舅你姨生在锅台前的有,生在大田地里的有,生在磨坊里的有,你小舅生在茅房里。开始还有她婆家奶奶照顾着,后来奶奶死了,她自己就把脐带咬了,用秫秸糜子割了。坐月子?没有的事。生完孩子躺一晌都是小小虫摇牌坊,痴心妄想。大的叫,小的哭,像一窝光腚小小虫,都张嘴等食吃。生完孩子当天夜里就推磨推碾子,受的罪,吃的苦,八天八夜说不完。整天听说东家孩子饿死了,西家孩子扔故道了,你舅你姨命都大,没死,都活下来了。就是你姥爷,命薄,没熬过来。石榴说到我姥爷,还是有些伤感的。对于我姥爷的死,石榴多少有些愧疚吧?事实是,在那个老母猪放屁都是大荤腥的一九六零年,石榴把少得可怜的吃食省给孩子吃,我姥爷把他那一份又省给石榴吃,他自己只有死路一条啦。
石榴家一大群孩子,都是大的带小的,像猫衔老鼠。睡觉按着大小顺序排,吃饭按着大小顺序排。睡觉夏天睡的是沙土窝,冬天睡的是地铺。黄河故道的沙土平地三尺厚,故道宽阔的河床上,河两岸的南滩北滩上,有盐碱地,有半淤半盐碱的鬼脸子地,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细若粉尘的沙土地。盐碱地、鬼脸子地和沙土地上都长不出好庄稼,可是,沙土冬暖夏凉,能当被窝睡,能当尿布用。石榴把担来的沙土用筛子仔细筛了,在太阳下晒了,在热锅里炒了,倒在屋里地面上,厚厚的沙土窝便是一大窝孩子的床。拉了尿了,都在沙土窝里,早起,用手捧,用衣襟兜,屎尿也粘不到手上身上。地铺是芦苇、蒲草打的,黄河故道里有莽莽苍苍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苇和蒲草。石榴打了芦苇和蒲草,在河堤上晾晒干了,打成捆,带领着一群孩子背回家。背芦苇和蒲草的身影掩在芦苇和蒲草下面,只看见成捆的芦苇和蒲草在蠕动,看不见人影子。远远看,像一队草个子在缓慢爬行。偶尔,有一两只叫苇扎子的小鸟落在上面,一路“嘎,嘎,吉-”地欢叫着随行。地铺是大通铺,半尺厚,暄腾,暖和,孩子火力大,睡在上面盖一床破棉被都出汗蹬被窝。
黄河岸边长大的孩子,都是在沙土里滚着爬着长大的。抓一把沙土,看它水一般从指缝里流出;将小脚丫埋进沙土里,看脚趾头像知了猴一样一点一点慢慢拱出来;或者几个小伙伴一起把一个同伴埋在沙土里再扒出来。总是玩得不亦乐乎,玩耍时不小心蹭破磕破了皮,随手抓一把沙土按在伤口上就好了。
石榴性子急,干活利索出名,打孩子下手狠也出了名。石榴打孩子,不许孩子哭出声,也不许别人拉。大麦五岁时,石榴在锅上蒸菜窝窝,大麦在灶下烧火,柴火湿,呛烟了,石榴夺过冒着烟的烧火棍就打,把大麦的头发给烧焦了,头皮烧起一串泡,头上起了鸡蛋大的疙瘩。还有一次六舅跟她顶嘴,她抓起织布梭子劈手砸过去,六舅鼻子嘴巴瞬间开了花,血流了一脸一肚皮,嘴巴肿得能拴驴,六舅疼得三天喝凉水都呲牙,愣是没敢哭一声,哭,还会招来一顿打,六舅鼻梁上月牙形的疤痕就是那次落下的。开始,我姥爷还拉,他拉,石榴打得更狠,有时候还不管三七二十一,连带着姥爷一起打。
排队打饭是石榴家一景。十几个小人儿从厨屋门口按大小顺序排出去老远,每个小人儿手里一手拿碗一手掂砖,碗用来盛饭,砖用来当板凳坐,也用来搁碗。谁抢谁挨罚,罚站墙根,罚饿饭,罚挨烧火棍。大的欺不着小的,小的也落不下,石榴不懂管理科学,但她用简简单单的办法把一个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把一大窝孩子管理得服服帖帖。
孩子生病,石榴有的是土办法。积食胀肚子,石榴走七家,每家要一块剩窝头,拿回来在锅里炒糊了,冲水给孩子喝;有一年五舅小鸡鸡疼,撒不出尿,石榴到谷子地里薅看谷老熬水灌他喝,连着喝了七八天,五舅撒尿顺畅了;头疼脑热,她用婆婆丁熬水用茅根熬水给孩子喝,用缝衣针在火上烧了扎舌根,扎一口污血出来;也有不灵的时候,不灵时石榴自己用耙子给孩子搂魂,用筷子打站驱鬼,也找巫婆跳大神。好在一窝孩子都皮实,没大病大灾。那时候虱子多,大人孩子衣裳缝里都密密麻麻的,身上有,头上有,被窝里也有,被窝里跳蚤也多。石榴曾一度把一窝孩子头发都剃了,男孩子剃了光头,女的好歹留了板寸,搁现在,还时尚了。
石榴家的日子过得也光鲜。石榴纺花织布做针线都是快手,她把纺出来的棉线拿颜料染了,把织出来的花布打糨子浆洗了,在石磙上用棒槌捶了,然后拿剪刀裁了,针脚密实地给一家老小做新衣裳,一家老小都穿得光鲜体面。过年,石榴挑一只最肥的青山羊剥了煮了,炖一锅羊肉汤,敬天敬地敬各路神仙,给一窝盼年的孩子打馋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