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运仓被选区长是在他回来的那年冬天。遭遇夏天旱灾秋天的蝗虫之后,遭遇日本鬼子二鬼子的血腥洗礼之后,朱家寨人口大减,整个寨子鸡犬不闻,不见人烟。街上晃动着的都是小日本,二鬼子。活着的人贫病交加,奄奄一息,每天都有人冻死饿死。玉米秸秆被磨了吃,高粱秸秆被磨了吃,吃的人肿胀着大肚子哭天喊地哭爹叫娘拉不出屎来。没办法,石榴只好用手抠,我的两个小舅舅都被抠得嗷嗷叫。这时候鬼子给老百姓发了粮食,成袋成袋的白米堆放在街上,只要去领,鬼子就会笑眯眯地放你肩上让你背走。后来鬼子要朱家寨人自己选出人来,替他们发放粮食。牛运仓当选了。
牛运仓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当那个区长,他回家和石榴商量。
刚从街上背回一袋大米的石榴说,选咱当,咋不当,谁给咱饭吃,咱给谁干活。一大窝孩子要活命,活命比啥都要紧,死了说啥都白扯。事实上,当不当区长都不是牛运仓说了算,也不是石榴说了算,不当,怕是连命都保不住。可是,鬼子的大米白面也不是好吃的,鬼子不仅要区长帮他们发粮食,还要他帮着抓人修碉堡,修工事,抬担架,打自己人。
一九四五年夏天,石榴的大儿子二儿子,一个五岁,一个四岁,在失踪两天之后,尸首在黄河故道里浮上来。几天前,他们的爹,朱家寨的区长牛运仓,在小鬼子的威逼利诱下,刚帮小鬼子做了一件事。一个藏在寨子里的八路军,面对小鬼子以一寨人性命为代价的威逼恐吓,牛运仓交出去了。
两个儿子死得不明不白,石榴认准了是有人把她儿子投了河,姥爷说,可不敢瞎说,兴许是孩子自己掉河里淹死的,兴许是二鬼子祸害的,是二鬼子的反间计。哑巴吃黄连,只能咬碎牙往肚里吞,石榴的仇恨只能发泄在一个用麦秸扎的小人身上。石榴亲手埋葬了两个小儿子,和两个小儿子一起埋葬的,还有那个扎满钢针的麦秸小人。
石榴的婆家奶奶死于一九四六夏天。老人病得也蹊跷。只说浑身哪里都疼,遍访名医,却看不出啥毛病。石榴找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摇着头不收卦金。没几天,猫头鹰在她家屋前柳树上连着叫了三个晚上。听着猫头鹰叫,石榴知道阎王爷来下请帖啦,她奶奶大限到了。果然,花掉了五亩好田地钱,老人还是撒手归西了。
石榴后来才知道,她奶奶是保佑她呢,田地少了,她家才逃离了地主成分。在以后长达半个多世纪里,家庭成分成了个人命运的主宰。贫下中农扬眉吐气,贫下中农的招牌像一张畅通无阻的红色通行证,而被贴上地主标签的人家成了过街老鼠,他们在后来的一系列运动中被批被斗,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有的还为此丢了性命。他们的子女也受到株连,参军,招工,招干,推荐上大学,都与他们无缘,他们被骂作地主羔子狗崽子,低人一等。石榴家的成分划分的是富农,即便是富农,后来我十舅想当兵,他体检合格,政审也是没通过的。
那年夏天,发生在黄河故道里的鬼故事,每每听石榴讲起我都会不寒而栗。石榴说,之前,好多故事都是听她奶奶讲的。而那年夏天的事,是她亲身经历的。
遵照她奶奶的遗愿,她死后要埋到祖坟上,牛家祖坟在黄河故道南岸的虞城县,李家祖上是从河南逃荒要饭落脚到黄河故道北岸的。为了把她奶奶安葬到祖坟上,石榴和姥爷一行四人抬着老人的尸首在一天傍晚出发了。
老人的尸首是绑在绳床上抬着的。石榴说,不能盛殓入棺,路途远,只能把她奶奶扮病人,死人住店是犯大忌的。石榴说这主意是她想出来的,把她奶奶的尸首绑床上,用一块蓝色的棉布单子盖着。床是那个年代独有的绳床,没有床板,代替床板的是纵横交叉的麻绳,老人的尸首深陷其中。傍晚出发,走到黄河故道天挨黑。乌鸦在树梢头哇哇大叫,猫头鹰在树梢头嘎嘎大笑。水不深,最深处也不过齐腰,原以为两里多宽的黄河故道水面,也就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可是走到河中间过不去了。明晃晃的月亮一下子被天狗吞了,人像走进了狗肚子里,霎时就黑得啥也看不见。水面起了漩涡,脚底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对面看不见人,喊人也听不见。石榴说,她大声喊我姥爷的名字,可嗓子卡住了,光张嘴,出不了声。好多只冰凉冰凉的手拉着她的胳膊抱着她的腿搂着她的腰,她着急挣扎,动弹不了。周遭响起了哭声呻吟声,喊疼的凄厉嚎叫,喊救命的疾呼。她好像听到她的两个孩子喊救命,凝神倾听,嘈嘈杂杂中又听不真切。她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就是出不了声。直到远处传来雄鸡报晓的声音,天狗逃遁,一切复归沉寂。
犹如一场梦中醒来,大家依然肩上抬着老人尸首,僵立在水中央。
在送葬队伍中,有石榴有我姥爷,另外两个是八路军。八路军借送葬之行,深入河对岸的敌占区摸排情况,没想到遇到了黄河水倒,遇到了鬼打墙。其中一个说是八路军,其实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他吓得灵魂出窍了。上岸后一直神情呆滞,目光涣散,一语不发,走路像僵尸一样机械僵硬。这个可怜的孩子死在回来的路上,回来时眼看到了黄河故道,他大叫一声,口吐鲜血,倒地身亡。
石榴说,那个八路军孩子叫黄河水倒拉走了。黄河故道里的冤魂野鬼太多了,她那次也吓得尿了裤子。水倒的故事她听她奶奶说起过。
她奶奶说,黄河水倒就是黄河里的冤魂野鬼,他们死后像人一样在水里游走,身躯在水面以下,头发飘在水面,碰见过河的人就拉住作替身。她奶奶多次警告她,夜里千万别去故道边,看到河水里有东西漂着别去捞,听到人叫你名字别答应,一伸手一答应水倒就把你拉走了。那年花园口黄河大堤决堤之后,一时间河水倒流,淹死了几十万人。黄河中浮尸如过江之鲫,尸体顺着水流往下漂,一摞摞堵在河湾处。一群群大鱼鳖精在水下啃食,咔嚓咔嚓,伴着凄厉的痛苦呻吟,夜里顺风传二里地,让人毛骨悚然。那两年,不要说晚上人不敢走近黄河故道,就是大白天,一个人也不敢。
发大水之后的第二年,都接近秋天了,秋老虎当头,晒得人蔫头蔫脑,村上叫李二撅头的一个老光棍,自恃胆大,和人打赌,要去黄河故道洗澡。是正午,白花花的大太阳头顶悬着,牛运仓和几个年轻人,跟着李二镢头来到故道边。故道里水浅至膝,最深处也不及腰。李二镢头在年轻人的起哄声中走向波澜不惊的河水。没走到河水中央,就见李二镢头身子摇摇晃晃扑扑棱棱,像是和什么人拉扯打架,水面溅起白凛凛的水花花,没及几个年轻人反应过来,李二镢头就没了影子。几个年轻人往回跑,腿转筋,脚打拐,四肢不听使唤,爬着滚着,嚎得没人腔。
一个叫羊屎蛋的孩子,被家里人抬回家,浑身哆嗦得按不住,眼瞪得牛眼大,手在空中乱抓乱挠,嘴里不住声地喊着有鬼有鬼,叫得那个瘆人,当天夜里就死掉了。牛运仓那次也吓破了胆,一直昏迷不醒,是他奶奶请巫婆跳了大神,傍晚拿耙子去故道搂魂才醒过来的。
其时,牛运仓爹娘刚给石榴爹送了定亲礼,石榴后来和牛运仓开玩笑,你那时候要是被鬼拖走了,我算不算你的寡妇?我要不要给你守节等着立牌坊?
抬着她奶奶的尸首住店也遇到大麻烦,单说是个病人店家都不让住,怕沾惹晦气,姥爷找了好几家,都被撵出来了。石榴一次次地陪着笑脸,好话说了一箩筐,付了双倍价钱,最后总算找到了一家住下了。
石榴说,是带奶奶去还愿的,只是,奶奶路上不能见光见生人,不能说话。
石榴又走进奶奶,拍着床沿,大声说:奶奶,您听见了没?回头,咱来时还住这里,咱得好好谢谢这好心的店家!
在这次送葬之行中,牛运仓成功掩护了八路军,是立了大功的。事实上,牛运仓在整个抗战时期都是立了大功的,他名义上是伪区长,也正是利用了这个身份,他不止一次地给八路军通风报信,给八路军筹粮,他还亲手掐死了一个日本鬼子,救了一个八路军的命。
那个夜晚,在一个巷子口,一个鬼子追一个八路军,被他碰上,他一个绊子鬼子趴下了,他扑过去,骑在小鬼子的身上,死死掐住了小鬼子的脖子,小鬼子反手扯断了他新崭崭的夹袄袖子,咬掉他一截手指头,我姥爷和那个八路军一起把小鬼子埋了。他还带头给八路军支援了三千颗子弹,二十杆长枪。
石榴记得那个夜晚,那个夜晚家里来了八路的人。八路要牛运仓筹粮食,带头捐枪支弹药。石榴私下里跟男人说,二鬼子七路皮,就是她娘的一窝子遭殃军,见鸡逮鸡,见羊牵羊,见猪捆猪,见牲口拉牲口,拉不走的也给杀了吃肉。马三家里的一头青驴被杀了,一头黑老犍被拉走了。你再看看人家八路军,到了村里也不进老百姓家门,住在树林子里,拿老百姓一根针都给钱。打鬼子也不含糊,都抢着往前冲,不像那帮龟孙二鬼子七路皮,鬼子一来就变成缩头乌龟了!二鬼子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咱得给自己留后路。
可惜后来没人出来给姥爷当证人,证明他不是汉奸。当然,身为区长,他也干了不少坏事,愿意不愿意,他都得给日本鬼子、给二鬼子送信、筹粮、抓壮丁。他当区长的代价也是巨大的,他不仅为此失去两个年幼的儿子,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他没被定性为汉奸,但在朱家寨人眼里他就是汉奸。没谁公开说,可是平日里人们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也躲着他们一家老小。一旦朱家寨认定了他是汉奸,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汉奸这两个字像揳进他皮肉里的钉子,像沾在他家门楣上的狗皮膏药,拔不下来,揭不下来。石榴说,幸亏他早饿死了,不饿死,后来也得斗死他,整死他,他活着,只会拖累这个家,给这个家带来更多的祸灾。